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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宫 ...

  •   九月,瀚京郡。

      一辆马车飞速疾驰在无垠的草原,车辙下压着黄绿相接的枯草,马车檐下悬着的金铃晃个不停。

      车窗上的锦帘被一只清隽的手掀起,只堪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

      “嘶——”妙目的主人吃痛出声,手一抖,那帘子便重重合上了。

      “仪态!”车厢内,王后派来的嬷嬷手持戒尺,狠狠地甩向那双如玉的手,瞬间红肿一片。

      被惩治的少女低头不语,细碎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令人看不清神色。

      嬷嬷从上往下打量了少女一番,冷冷道:“若不是你身上那点法术能有利于王上安康,你怎能回到王都,你更要拜谢王后不计前嫌,准你回宫。”

      瀚京王积病难返,特寻求郡中方士为其祷告做祝。一月前,瀚京北部的鬼界,终于被人封印住,使得困扰瀚京人五百年的鬼患终于停息。

      而那位封印鬼界的术士,正是眼前垂眸不语的青涩少女。

      嬷嬷清咳一声,拨弄着粗短手指上的铜戒,懒懒大声道,“你尤其要尊敬迦兰郡主!她可是宫中除了王后娘娘最尊贵的女人了,你以后也得祈着她手指里漏下的米粒过活呢!”

      少女缓缓抬头,双髻上步摇的流苏贴在她雪白的脸颊上,幼气十足。

      嬷嬷这才看清了少女的样貌——

      她有一双过于寒澈的眼眸,一双足够让人忽视她稚嫩的脸庞的眼眸。

      此刻这双眼,就冷冷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老妇。

      她这才想起,眼前这位被没落宗亲夫人养大的、在瀚京王族中除了名的庶人。

      是先王后的独女。

      少女歪斜着头,盯着她问道:“敢问嬷嬷,若如今王后之女若唤迦南,那我该叫什么呢?”

      嬷嬷被这眼睛盯地发毛。

      这让她想起废后在雪夜中,大火里的尖笑。

      她别过头去,把那绿色织缎包裹着的粗壮身子往外拧,敷衍道:“问那么多干嘛,到时候别冲撞了贵人就是!”

      马车到了城门外,守卫的士兵见了悬着的金铃,急忙闪去一边。

      马蹄下不再是尘土飞扬,而是长街与砖石,两边鳞次栉比的商铺,女子穿着宽大的团衫,男子

      着圆领长袍,高鼻深目,然而路边姑娘执扇掩面,朱唇微启,却说得一嘴流利的汉话。

      而这才算来到了瀚京郡的中心。

      几百年前,这里也只是片普通而广袤的草原,瀚京人世代在此饮马放牧。

      草原儿女意气长。

      奈何九州群雄争霸,边陲小国无力自保,便归依中原,是为“瀚京郡”。

      而来五百有二十年矣。

      如今瀚京风物习俗都与中原相似,依山傍水,以商为业,推崇佛家。

      长街的尽头,便是瀚京王宫。

      今日觐见,宫中一早送来了一套赤色宫装,她多年未居宫中,早分不清衣服的品级。

      少女在抽条般地在这一间旧屋里长大,也不知是如何孕育出这样一位比同龄人更高、更瘦的姑娘。

      抚养她的姨母,乙弗夫人,也在三月前殁了,现如今这四面透风的小屋,只留下一张低矮破旧的小床,在刚入秋的瀚京,这里竟显得寒冷而潮湿。

      她脱下褐色的长袍,穿上宫装,真应了出水芙蓉这四个字,挽起双月发髻。她一脸冷色,对着屋中铜镜梳妆,妆奁中没有脂粉,只有一只银色双鸾步摇。

      在昏暗的屋子里发着微弱的光。

      她对着铜镜细细簪好,然后毫不迟疑,挥手将铜镜摔在地上,登时犹如玉瓶乍裂之声,镜面后菱花纹样花落如雨。

      “前事之镜,不照今时之人。”她淡淡道,旋即起身,上了前往王宫的马车。

      “下去吧。”

      马车停稳在内宫偏门,要步行才能抵达王后所在的长宁宫。

      少女掀帘,正欲下车,却发现马车却正好停在一片泥泞的土地前,并且未放置阶梯供行。她垂眸看看自己及地的长摆。

      “快点啊!等什么呢?”嬷嬷等得不耐烦,直接上手,粗暴地将少女往下推。

      少女敏捷一闪,堆在脚下的衣摆被嬷嬷一脚踩滑,嬷嬷刹不住车,径直栽进泥里。

      少女淡淡道:“嬷嬷怎生得如此着急。”

      嬷嬷挣扎着站起身,泥水顺着她因愤怒而满脸褶子的脸往下滴,大怒道:“你这贱…”

      少女探出脸来,打断道: “嬷嬷可想好了,这个词,若真说出来,你到底是骂了我,还是骂了我的生身父亲——瀚京王?”

      妇人咬牙切齿。

      少女似乎也懒得起争执,提起裙摆,露出绣着穿花百蝶的鞋,便踩在污糟的地面上了,鞋面一时落下不少泥泞。

      她跟在太监身后,走向长宁宫。

      她最后一次来长宁宫是什么时候?

      最后一次…那是她七岁。

      母后柔软的衣袖抚过她满脸的泪痕,之后便毅然决然走进大火中,她身边的女官长跪、哭泣。

      她侧头,只看见长宁宫外一片白茫茫大雪。

      十年前,长宁殿装饰得如同雪洞一般,进殿只能瞧见玉檀瓶中的沙枣花,桌上檀香袅袅。

      如今,华丽的地毯从门槛一直铺到主位上座,两侧多宝阁中拜访多种奇珍异宝,光华夺目,白日里琉璃灯架上也燃着蜡烛,灯火通明。

      少女跨进门槛的一刹那,胸口突然一阵巨疼。

      “嘶——”

      她差点被门槛绊倒。

      她似乎心中有所感应,抬头狐疑地望向檐下,那里贴着张崭新的黄纸符咒。

      虽然受中原影响,瀚京不少民众信佛。但瀚京之巫咒,由来已久,尤其王族,最喜求大巫师占卜、做法。

      尤其是赫连氏,族人皆通巫术。

      而坐在主位的那位,便是曾经的赫连妃,如今的瀚京王后。

      她一身大红锦袍,腰间系着金缕带、一双龙凤呈祥玉佩,面容凌厉,细眉似要飞入发髻。一张脸确实谈不上美丽,岁月到底在她浓妆的粉脸上留下痕迹,但眉梢眼角有奇异的风情。

      少女缓缓走入。

      “慢着。”她身边的大女官缓缓开口,“你的鞋?”她尖细的眉挑起,倨傲道:“长宁宫没有给奴婢备鞋,你便赤脚走来吧。”

      王后没看向她,只是懒懒转向女官叮嘱:“阿那宁,宫中似乎有些冷啊,把地火烧上吧。”

      阿那宁会意,并将地毯收走,露出那用铁制的地板,令少女赤足通过。

      “见过王后。”少女只将头随意一点,一边脱去脚上带着泥点的鞋,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高居她一头的王后。

      她将鞋随手撂去一边,便大步走向王后,而地龙的温度正在不断升高,她的脚心已经感到炽热与不适。

      赫连氏倨傲起身,下殿中台阶,她华丽的衣摆顺着台阶滑落,道:“多年不见,还以为认不出来你,可是呀…看到你这双眼睛,一下子就认出来是你了。”

      少女盯着王后,声调没有起伏:“我十年来,也不敢忘记您的容颜。”

      王后拂过鬓角,眼波流转说道:“十年发生了太多事情,有的人疯癫被乱葬,也有的人被贬为庶人苟且偷生。看到你这样落魄,再想到我的女儿迦兰,不知道她乙弗兰在乱葬岗里面会不会恨得大叫。”

      “迦兰,那是我的名字。”她左手握拳,指甲深陷肉里。

      是她族人用全族性命换来的天子的赐名,一个太重太重的姓名。

      “一个庶人是担不起这样的名字的。”王后皱起眉头,“你如今,什么都不是。”

      少女的脚底已经被烫得发红渗血,她眼眶酸涩欲裂,疼痛难忍,于是运转体内灵力想要缓解。

      谁料,她口中喷出一大口鲜血!她踉踉跄跄,差点跌倒地上,心痛难忍!

      王后转头扫视,仿佛像看到了有趣的戏法一般,捂嘴笑着说:

      “你不要想着,你的法术能用在宫中,这宫中每一处殿宇,都被我施了符咒,你施一次法,你的寿命啊,就短一截。”

      赫连氏突然俯身,抬起她的头,居高临下道:“我给你起了新的名字。”

      “海歌。”

      这是一个太平常,太平常的名字,或许在草原上唤一声,有大片枯瘦着脸的憔悴奴隶回头。

      是一个给奴隶的好名字。

      “吾生辰将至,你这样的人士,该把技能用在点儿上,”她勾唇,似乎在使唤一只小狗,“替我去捕一只鹰吧,我要,草原之王。要尽快,否则,你的弟弟,你姨母唯一的儿子,在水牢里呆久了,我可不能保证他的安全。”

      九月,北风紧,瀚京草原枯黄。

      破晓时,远山边的旭日射得片片汀洲闪耀银光,天色仍是一片青。

      海歌半眯着眼,倚在一小片汀洲旁的褐石上,她一身半旧的酡红色长袍,像天边将出现的晚霞一样鲜艳,上边围的一圈毛糙羊毛,衬得她肤色更加白皙。

      这样放松而洒脱的姿态,与先前对寒冷得令人侧目的姑娘显然两人。

      那片平静的汀洲中央,有一只鹰正在噙水。

      这不是普通的鹰,这是草原上的鹰王。

      少女凝视着它,只待时机一到,她便拉动这水下密布的绳子,从水中上浮的牢笼立刻就会令这草原之王归顺。

      她一双过于英气的眼,正盯在湖面上。

      这双寒冽得像雪山上的蓝冰的眼,本不该长在她柔和甚至带些稚气的面庞上。

      正当她伸出手要拉动机关时,一只箭以极快的速度破天而降。

      这确实没有什么可挽回的余地,海歌只能坐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只鹰被射死在湖中心,了无生气。

      她愣了一瞬,便顺着那箭射来的方向眺去。

      那是一位中原少年。

      他穿着一身墨绿的圆领袍,在枯黄的草原中显得格外扎眼,远远望去像一节劲松立着。

      她的脸上没有多余的神情,只是径直站起身,抄起身后的弓,拉满,凝神,直直对准箭射来的方向。

      明明是张稚气未脱的脸,却扬起弧度,露出浅浅的下颌线来,像只乳虎在呲出牙。

      九月的草原,即便是清晨,也是狂风不断,而眼前的旷野则在寒风的吹沙走石之后,更加清晰。

      她一下就瞧到了罪魁祸首。

      “你好啊——”那边少年热烈地挥着手,声音远远传来,声音拉得长长的。

      他双手交叠,随意地放在后脑勺,慢悠悠地向海歌走来。少年一双眼眸像极了鹰,锐利而狭长,倒是他那一双唇,仿佛天生似的,始终上扬而噙着笑。

      他的目光竟然还如此坦荡。

      两人的距离不过两三步。

      他的额头已经抵上了海歌的箭矢,两人的距离就一只拉满的弓箭那么长,可是他的胸膛依旧挺直而立,疏朗爽举。

      少年用两指捏住箭矢,轻轻将箭摆去一边。

      “哪有你这样的人?”他弯下腰,有点生气地说道,“有朋自远方来啊,你怎么如此不懂待客之道!”

      “这是要送给瀚京王后的鹰,全天下唯一一只鹰王,你毁了我的礼物,算哪里的朋友?”

      少女的声音平静:

      “况且,我从不和鬼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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