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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番外2 迷航 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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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派出所见到杨善东时,凌霄的头痛到达巅峰,杨善东戴着警帽和袖章问他要身份证,他给了,掏出来的依旧是滨汉籍那张,没错。
几小时前——姑且梦里的时间能够延续吧,几小时前,他看见的还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杨善东吐着唾沫撞门。
“滨汉的,跑这么远开车来庆平啊?油费过路费都得不少了吧?”杨善东将身份证拿去复印。
凌霄忍着喉咙痛不敢咳嗽,片刻后想到,这不是20年春天,他刚淋了场酣畅淋漓的雨,感冒发烧很正常。
女警递上一杯热水。
“嗯。”凌霄右手握拳抵着嘴闷声回应,“也还好。”
杨善东:“那到底多少啊。”
凌霄心烦意乱,随便换算了下:“……一百块吧。”
杨善东大惊:“我一个月工资才两百块呢!老哥,你挺有钱啊。”
交警派人护送凌霄开车到派出所时,人就跟水里捞出来似的。
走路踉跄,浑浑噩噩,杨善东要送他去诊所打吊针,凌霄不去,借口说他抗生素过敏。
“光赶路不要命啊。”杨善东嫌弃地说,“看见前头出事你还冲,也不怕有人躺在地上给你撞飞咯?”
说罢,他叹了口气,摇摇头:“唉,这两家的日子可怎么过哟……”
派出所有备用的二手衣物,女警拿来给凌霄穿上,他那副有钱人的派头顿时消失了,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耷拉在额前,年龄骤减十几岁。
“我……”凌霄迟疑问道,“用不用去交警队,见一见,死者家属?”
杨善东骤起眉头,不悦地扫射他:“什么死者,人还抢救着呢。”
经凌霄一问,他也有点坐不住了,背着手守在座机旁溜达:“你就在派出所待着,可能会传唤你,也算是目击者吧。”
“警察同志。”凌霄站起来,平静面容下,手背在身后紧紧捏拳,“我家里人在等我,我先去看看,马上就回来。”
“你不是滨汉人吗?你咋在孝山有家?在哪啊?”
凌霄给出供销社水塔大院的地址:“那边住的楚晚楠是我表亲戚。”
杨善东到电脑边查户口,没查到姓楚的,更没查到姓林的,看向凌霄的眼神多了一丝狐疑。
他把电话簿翻到水塔大院那一页,指给凌霄:“喏,哪家是你亲戚啊?”
凌霄立即捕捉到了花建安家的电话号码,前后翻翻,的确没有他家电话。
问题出现了。
他虽然上小学才上户口,但家里还是早早通了电话线,在街道登记过,楚晚楠经常坐电话边喃喃自语,以泪洗面。
“那可能搬走了。”
两人都没说话。
寂静中唯有秒钟滴答滴答走着,屋外雨小了一些,院子水泥地面上积着薄薄的水云,倒映出乌云密布的天空。
凌霄一时无法控制自己,拳头砸在桌面。
‘砰!’他魁梧的上身靠压低,语气里有着不容质疑的命令意味。
“杨警察,我们去医院,家属肯定也想知道,车祸现场的情况。”
1999年的那个夜晚具体是怎么度过的,他已不太记得请,储藏在大脑里的记忆有选择性地帮他遗忘,这说明,他并不愿过多想起当时花印的样子。
花花本来就不喜欢雨,泥泞,湿漉漉,打湿裤脚不够,还会把他白色的漂亮运动鞋染得污黄,对了,更讨厌打雷,一打雷他就会在宁馨花园的小破床上辗转反侧。
那时他还未成年,骨骼细长,肌肉薄薄的,摸起来滑腻,不如凌霄日日搬重物干活练出来的肌肉结实。他一头埋进凌霄的胸膛,双腿拱起来,就像婴儿在子宫睡着,凌霄张开大腿,把他的膝盖夹进去,亲吻他的发顶,唱跑调的歌,然后被花印一记剪刀手永久封印。
面对如此无理的态度,杨善东短暂被震慑住后,立刻反应过来,也拍桌子站着,想给凌霄一顿义务教育。
然而,刺耳的铃声响了,杨善东猛地回头,赶在女警之前冲过去接起来。
“怎么样?”他焦急地用食指绕电话线。
凌霄默默走过去。
助听器罢工,他必须看杨善东的口型。
“什么?”看杨善东那不敢置信又惋惜的样子,这两个字一定破音了。
女警紧张地凑到跟前:“杨哥,咋样啊?我刚去供销社,他们卷帘门都关了,好像领导全一股脑跑到医院去了。”
杨善东点点头,嗯了几声,挂断电话后又对女警摇头。
“没了?”
“谁没了?!”
“两个,两个都没了!妈的,一下没了俩!”
凌霄看着他们俩人对话,演戏似的张力拉满,两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哀痛。
“花会计人可好了,老天不长眼啊,还有江师傅,他女儿江蓝就在对面小学念书,我见过,个子很高,放学都戴两道杠,跟她班主任走路外边送队。”
“我要去卫生院。”凌霄干硬插话。
女警有些不悦,她的鼻头是红的,说话很闷,瞟了眼冷静得近乎无情的男人。
她心想,这时候还只知道找事,一点敬畏心同理心都没有,即使长得再帅再有钱,也不讨人喜欢。
见没人理他,凌霄头也不回走出派出所大门,女警要拦,杨善东拉住:“算了,这大哥看见人在水上飘着,估计有创伤了。”他指指自己的太阳穴,“脑子不太正常,咱找人跟着,防着他在家属跟前闹。”
孝山卫生院并不具备抢救资质,但时间紧迫,从庆平或聂河叫救护车耽误时间,两副担架就慌张抬进了卫生院。
上电击时,花建安和江镇已双双停止呼吸。
门口那条路堵死了,凌霄开不进去,便停在搭车路口,摔门下车就跑。
凑热闹的街坊邻居居多。
供销社员工来了近20号人,还有闻讯赶来的电视台记者,见凌霄被交警队的人急匆匆接进去,跟在屁股后面追,喊道:“这是谁?难道是肇事者?”
一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凌霄停步,转过身,一声不吭用脚尖挑起地上泥鳅一样的话筒线,手一抓,然后快速卷成一团。
“哎,哎你干嘛呢!”
记者冷不丁手心一滑,没握住话筒。
只见沉重的黑话筒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被凌霄怒掷到十米开外,头身分离。
就是这惊人的一摔,让悲愤交加的凌霄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卫生院小花园的亭子里,一条细瘦的身影站起身,朝哄闹的这边看来。
凌霄觉得自己的呼吸也要停了。
警察打电话到供销社通知田雨燕情况,特地叮嘱把孩子也带着。
花印到了后,先一步赶到的田雨燕早已彻底崩溃,花印去握她,被田雨燕扯到怀里恸哭,哭到抽过去,撒开紧紧勒着儿子的手。
众人推开花印,把田雨燕也送进了病房。
没有一个叔叔阿姨告诉他,发生什么事情了,他们都对他投来可怜的遥望,唉声叹气。
在记者烫嘴的报道中,花印知道,原来是供销社的车子翻了,车子上有两个人,具体是谁,原因是什么,记者还没打探到,但花印有所预感,其中一个,应该就是他的爸爸。
他手足无措地蹲在亭子里躲雨,寒风四面八方包抄,他缩成很小的一团,用鼻腔和嘴里仅存的温度,温暖冰冷的双手。
忽然,天黑了。
花印抬头。
原来不是瞬间天黑,是有人站在他面前,是一个看不清表情的男人。
“你是谁?”他仰头问道。
声线还算稳定,小脸惨白,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毫无情绪,但双颊没有痛哭流涕的痕迹,证明他还未得知那个噩耗。
“你听不见吗?”花印见来人不回话,继续问,“你要问我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叔叔。”
他又一次没认出我。
凌霄看见末尾‘叔叔’两个字,脑袋一轰,差点腿软跪下去。
“我不问你,我不问你。”凌霄喃喃回答,手掌伸到一半,仿佛闪电击中他的手背,又飞速收回来,极轻地蹲下去。
从未有过这样的角度。
少年时,他们无论是玩游戏,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都曾无数次这样互相蹲在对方面前。
上高中前,他们个子差得比较多,凌霄连蹲着都高花印半个头,花印一不高兴就推他,凌霄笑着站稳,调整位置,好让花印推得更方便。
田雨燕路过,叉腰教训他们俩:“大小伙子蹲路边要饭呐?!给我站好!”
两人相视一笑,互相挠痒痒站起来,离得很近,呼吸喷在对方脸上,比腰上胡闹的手更痒。
花印瘦,更别提他才7岁,凌霄心头被洪水冲破了血肉,痛得不能出声,他再也无法抑制,张开双臂,代替田雨燕把花印搂进怀中。
发生得太突然,花印本还埋着头,愣了,不住挣扎。
“叔叔,你是谁——”
他极力推对方的胸膛,可想而知力量悬殊有天壤之别。
这个又高又壮的、穿着不合身老旧衣物的男人简直是根定海神针,力道从胸口吸进去,化作无物,甚至越搂越紧。
花印不由叫道:“放开我!”
难道真跟那个记者说的那样,这个男人开的车,撞的供销社的货车吗。
想到这里,花印更猛烈地用膝盖踹他:“你是不是坏人!我要报警抓你!你放开我!”
“花花。”男人悲切的声音如同坠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不管你信不信,我——”他双手捧着花印的脸,手里软嫩的皮肤冰凉,睫毛不停眨动,扫着他的拇指。
“我是凌霄。”凌霄绝望地说,“我是凌霄,花花,对不起,我,我没法告诉你现在发生了什么。”
圆溜溜的眼睛里布满疑惑。
凌霄的心彻底堕入冰川。
花印迷茫问道:“凌霄是谁?”
方才偃旗息鼓的雨,顷刻间铆足了劲泼开始轰炸,小水洼机关枪一样飞溅,亭子四周雨帘从一串串变成一片片,四面水做的玻璃把这不到五平米的空间包裹起来,彻底与人世间剥离。
“……”凌霄手上使劲,好似在确认花印的确活生生在这儿,“我是凌霄啊。”
有些无奈,有些迷惘,更多的是不愿相信。
他重复地说:“我是凌霄,凌霄花的凌霄,我是你的,你的邻居,你的好朋友,你的,你不是花印吗?你的朋友,对,朋友。”
花印的脸被捏得很痛,可他见这男人几近疯狂,不免害怕,怯生生说:“我是花印,可我不认识你,你是我爸的朋友吧?他总说,他在老家的朋友很多,等他醒了,我带你去找他。”
供销社工资不高,福利还行,逢年过节发米和油,这些对花印长身体没多大用,花印身高一直落后于凌霄,花建安不信邪,每次随车去庆平,回来都带牛肉和进口奶粉给他吃。
花建安说:“我们蒙古勇士怎么可能这么瘦这么矮?”
厨房里的田雨燕大叫:“放屁!不准说我宝宝!”
“宝宝。”花建安大笑,拎起花印放在肩头,“快点长高,爸爸带你去大草原上骑马,驾——吁——”
想到花建安,花印哽咽了:“我爸爸是花建安。”
凌霄执着地摇头念道:“我叫凌霄,你不认识我?你怎么可能不认识我?”
“我爸爸是花建安!我是花印!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
“我是凌霄啊!”
卫生院里传来一声刺破青空的尖叫,连凌霄都听见了。
花印趁他不注意,在他怀里不太稳地站起来:“是我妈,我妈妈。”
不能放他走。
凌霄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一把抓住花印的手腕,牢牢禁锢住孩子,把他抱在怀里任凭拳打脚踢。
雷鸣电闪,那么远那么近,凌霄摁住太阳穴揉捏,头痛得快炸了。
“放开我!”花印掐住凌霄的脖子,一脸恨恨。
“别这样对我。”凌霄哑道。
窒息和头痛交叠,酷刑不过如此,花印力气虽小,可他听到田雨燕的尖叫,一心一意只想着要去找他妈妈。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非常恨,恨雨这么大,恨大人们讳莫如深,恨这个人莫名其妙出现,莫名其妙抱着他不撒手,像抱着什么金山银山,怎么都不松开。
“放开我!”
花印张嘴,一口咬在凌霄厚实的肩头,很快,他发觉这男人根本不怕痛,像聋子,更像神经病,他又反口一咬,将凌霄的耳垂咬出血来。
男人终于不再祥林嫂一样做自我介绍了。
似做了什么决定,凌霄轻吻了下花印的脖颈,掰正他的脸,轻声说:“宝宝,我是凌霄,你不认识我……没关系,但我爱你,你一定要知道,我爱你,你别难过,别伤心,我一定会跟你在一起,对不起,我会去找你,我再也不会让你伤心了。”
花印的脸湿了,此时凌霄神志不清,不知那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还想亲吻花印的脸,嘴唇干涩,颤抖地靠近,还是没亲下去。
“宝宝。”凌霄把花印放下来,花印狠恨剜他,又踹他一脚,骂一句神经病,扭头跑进雨中。
花印一路小跑,蓦地,在卫生院大楼台阶上怔怔停下来,回头看那玻璃雨墙后模糊不清的一道水痕。
“凌霄?”他努力回想这个陌生的名字,只一秒,就放弃思考,进入了大楼。
他并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他的,将是20世纪奏响的,最后一支诀别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