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雪》夏云难名

12、海底针

　　凌霄：“哦，他指的是花印。”
　　黄城：“对对对，就是这个姓，这个姓很少见，这么多年的学生没一个同姓。我寻思吧是不是别的地方转学去的，老郑还特意提了一嘴，土生土长孝山人。”

　　他用作业本拍拍肚子：“我点名要这个小孩的！”
　　原来花印的大名都传到二中来了，凌霄笑容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花少爷本人还整日在家砸卡玩呢……

　　“花印是孝山摸底联考的第一。”
　　“对，对对，你呢，你那次考第几？”
　　“我没参加。”

　　程梦园眼看他们越聊越热络，时间不够了，于是赶紧打断。
　　“老师，等人家考完试了你再挑吧，我要带他去操场啦！”
　　黄城大手一挥放她走，吩咐一句：“第一节课下课叫黄子琪来找我。”
　　程梦园推着凌霄往楼梯走：“您自己找她呀！”

　　她才不当传话筒呢。

　　升旗广场人已经不多，嘈杂喧闹均被教室四四方方的窗格收紧，闷出一股冬天独有的干燥，阴沉沉的，这还是早八第一节课都没开始的上午。

　　二楼转角恢复了秩序，不再拥挤难行，程梦园找了会儿黄子琪，没见到人，干脆独自带凌霄继续逛了。

　　她边下楼边说：“图纸过段时间给你可以吗？妍妍——哦，就是画画很厉害的那个，她家里管得很严，上学放学都有家长接送。”
　　半晌没听到回应，她发现凌霄步伐微慢，还在回头看那个胖女生。
　　“呃……她怎么还在这儿，吹风不冷吗。”程梦园错愕疑惑。

　　刚说完，那女生就转身离开了，方向是去教室。

　　程梦园有点内疚，她认为对方听见了自己的“质疑”才选择离开原地，换个地方躲避。
　　但她根本没有恶意，甚至有些心疼。
　　纱裙太漏风了，还没穿厚打底裤，就算是因为胖爱美，怕穿多了臃肿，也没必要牺牲健康啊。

　　凌霄：“你认识她？”
　　“她叫林雪，是初二的，成绩很差很差，但人还挺好的，她家里开大排档，就在清河那边，清河周围吃的真不少——”
　　“开什么？大排档？”
　　“对，条件好像还不错的样子。”

　　凌霄问：“那她怎么不开心。”

　　“……你能看出她不开心？”
　　凌霄一顿，说：“就像你很开心一样。”
　　程梦园：“……”
　　“啊？”她脑回路没跟上。
　　“都很容易看出来。”
　　“哦。”

　　程梦园又脑袋冒烟了。

　　从教学楼下穿过，排水沟里流淌着哗哗的雪水。青苔从石板下面爬上来，踩一脚蹦出汁水，滑腻腻，但很爽。
　　凌霄特意停下脚步，等程梦园安全走过。
　　“我发现一个问题……”
　　“什么？”
　　“我发现，你走路的时候不喜欢说话，说话的时候喜欢看人。”

　　来到教师宿舍楼下，程梦园本就不大的声音更加柔和。
　　婉转柔嫩，如在耳边窃窃私语，树荫下的早春万籁俱寂，头顶窸窸窣窣，燕子掠过，绕地卫星一样围着树干转圈。

　　程梦园为这个微不足道的发现而喜悦，她好像在短暂的相处中，轻松掌握了小二弟的私人习惯。

　　凌霄没有继续跟她探讨自己，连一个微笑都吝啬，继续提问题。
　　“初一是不是没有晚自习？”
　　“嗯，没有。我们是悲催的最后半年啦——”程梦园忧伤又俏皮地埋怨。
　　她有些小小的失落，但不多。

　　低头走了几步，很快调整回来，指着教职工楼，说：
　　“二楼住了一个数学老师，姓陈，他长得……怎么说呢，你见了就知道了。”
　　“他办公室就在隔壁，听说有天晚上课代表去送作业，吓得尖叫着跑回来了——”
　　“哈哈——”

　　她观察对方的反应，没笑，光自己尴尬地笑有什么意思呢，热脸贴冷屁股。

　　难道刚刚说错了什么话？小二弟怎么突然就冷淡下来……
　　程梦园摇摇脑袋，深呼一口气。

　　男人心，海底针。

　　“等下，停。”凌霄突然开口。
　　“啊？”程梦园回神，一脸茫然。
　　凌霄身形极快地躲进走廊，还招呼程梦园快过来。
　　“怎么了？躲谁？”

　　小二弟在二中没认识的人吧？程梦园第一个想到的是黄子琪。
　　她紧张兮兮地用后背贴紧墙壁。
　　“你看到谁了？说呀？小声跟我说。”

　　面前的后背很有安全感，虽然瘦，但能把她全部遮住，程梦园碎碎念了一通，透过他的肩膀，做贼一般朝操场的方向看去——
　　“快上课了，怎么有人来操场？”
　　她总算看着了，是刚才堵在二楼的初二混子男生，好几个，但是没有刘超，也没有黄子琪。

　　“他们不会找我们麻烦的，不用这么小心……”
　　但凌霄就跟木头人一样动也不动。
　　“喂，给点反应嘛。”

　　程梦园不悦，食指戳他的肩胛骨，从点一下，到两下，再连环猛戳——
　　凌霄这才皱着眉头回身，眼中满是被打扰的烦躁。

　　“我——你……我在跟你说话。”

　　程梦园被这个没有温度的眼神吓到，缩回手塞进口袋不断揉捏，说话也磕磕巴巴。
　　凌霄：“我听不见。”
　　程梦园：“？”

　　什么意思？她声音有那么小吗？

　　“哦，是我声音太小了……”
　　“不是。”
　　“嗯？”

　　凌霄干脆面对她，眼睛紧紧盯着对方嘴唇，程梦园不自觉舔嘴唇，莫名紧张，不是芳心萌动、小鹿乱跳那种紧张，而是……
　　很奇怪，是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对一切都无法掌握的瑟缩。

　　“我是个聋子。”凌霄语气平和地说。
　　……
　　程梦园懵了，脑中闪过无数个谐音的词组。
　　笼子？龙子？拢字？

　　聋……子？

　　“啊——”
　　洁白的牙齿咬住下嘴唇，马尾在脑后摇晃，如同一只受惊的垂耳兔，凌霄轻笑，闭上眼睛示范给她看。
　　“你随便说句话。”

　　“说……说什么？为什么要说话？”

　　刹那间，她明白了凌霄的意图。
　　长达五秒的沉默过去，凌霄睁眼，问：“你刚刚说话了吗？”

　　“……”
　　“我知道你说了，对吧，但是我根本听不见。”
　　“哦……”程梦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索性低头逃避。
　　“我一直不知道你是什么声音。”

　　凌霄还在留神关注操场那边的动静。
　　“包括你朋友，她是姓黄，对吧？她叫黄子西是吗？”
　　“不是……她叫黄子琪。”

　　意识到凌霄看不见，她抬头，又重复说了一遍，食指飞快在空中写字，舌尖抵住下排牙，感受琪、西发音的微妙区别。

　　“叮！——铃铃铃铃铃——————”

　　尖锐急促的预备铃拉响，似硝烟弥漫的战场中，突然砸下来的防空警报。
　　凌霄：“你要去上课了……谢谢你。”他破天荒地伸手，拍拍程梦园头顶，温柔得像个大哥哥。
　　“我叫凌霄，凌霄花的凌霄。”

　　“图纸……不给我也可以。”

　　程梦园精神恍惚地回去教学楼，凌霄跟她相反，径直朝操场深处走了过去，她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回头望。
　　凌霄蹲在地上捡了块石头，掂量掂量，然后揣进了裤子口袋里。

　　他去找那帮混子了——

　　为什么呢？怎么突然跟我……跟我说他听不见？
　　到底哪句话说错了？

　　后山操场整体地势抬起约一米，台阶有些年头，裂纹丛生，到处都有缺角。雪块没融化，破布一样躺在犄角旮旯，脏污、泥泞。
　　凌霄站在台阶上等了一会儿，围成圈的男生群体有两三个站在一边，对着什么人指指点点，他们肢体动作很夸张，表情促狭，充满嘲讽，恶意凝聚成乌云冲破了大树的遮蔽。

　　这样的举动，凌霄很熟悉。

　　凌霄镇定上前，一步步靠近，在空旷的操场上显眼至极，几乎瞬间就被发现。
　　男生们飞快对视，默契地围成圈，似在隐藏什么。

　　“干嘛的？滚回去上课！”

　　一人骂咧着走过来，用身体挡住凌霄，见凌霄不说话，言语挑衅不成，立刻出手推搡。
　　不学无术的混子，面相都不正，明明也才十几岁，吊梢眼，歪嘴角，牙齿黑黄。

　　凌霄始终沉默地盯着人群看，他们肩并肩凑得很紧，视线挪向他们的脚踝，凌霄从缝隙中，看到一只被雪水染黑的白色松糕鞋。

　　他捏紧石块，问：“你们在干嘛？”
　　“老子干什么关你屁事！滚！”又有人上前帮忙驱赶，到凌霄跟前伸腿就踢。

　　但凌霄比他更快。

　　他砍了几个礼拜的竹子，手臂覆盖上了薄薄一层肌肉，原本就能面不改色扛起50斤的带皮生猪腿，如今腰腹和下盘力量不可小觑，大腿看着细，但腿根结实有力，单脚凶猛地踹出去，脚尖刚好撞上来人的脚底，只听对方一声杀猪叫，轰隆就倒下了。

　　“妈的！什么鬼！”
　　另一人慌了，但身后还有不少伙伴壮胆，因此只是瞪着眼睛退后，嘴中依然不干不净。

　　“我问你们在干嘛？”

　　凌霄面无表情地越过他们，继续往人群中央走，有人在后面拉拽他的胳膊，他反制住那人手腕，甩出手肘向后一撞！
　　他没有松手，持续把吊梢眼的手腕向后掰，一字一顿地问：

　　“我问你们，在干嘛？”

　　如此生猛的攻击力也震慑了不少人，他们都不正经穿校服，而是把外套绕在腰上打了个结，刚化雪的大风天，冷得人一直耸肩膀，就这样还非只穿一件毛衣。
　　混子们互相递着眼神，谁都不敢贸然上前跟凌霄单挑。

　　“龙哥？你上吧。”
　　“是啊龙哥，只有你能干他。”
　　“这人他妈谁啊，没在二中见过啊？”
　　“好像是门口卖包子的吧……那小子也差不多这么高。”

　　一个干瘦的男生从最后排走了出来，他死盯着凌霄，脸庞微微朝往左边侧，说了句什么话。
　　“穿上。”
　　凌霄没放过这个细节，也验证了自己的猜测，心不由更沉了几分。

　　李志龙貌不惊人，塌鼻梁圆盘脸，个头一般，只到凌霄的鼻子，气势却很足。
　　他和凌霄是在场唯二两个没穿校服的人，这种社会人的气质，根本不像初二的学生，因此凌霄断定，他是这群人的头头，而且极有可能是校外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