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送春归》夏云难名

1、序章 山花烂漫时

　　隆冬腊月，大地一片银装素裹，晃得人眼睛发涩。

　　枝头承受不住异于往常的重量堆积，颤抖着脆弱的身躯，发出“咔嚓”一声响，摇落了满身的负累。

　　方圆数百米内，围观人群黑压压，鸦雀无声，连这突如其来的动静都能吓人一跳。

　　托马斯紧了紧裤腰带，低头凑近旁边不太熟悉的同事。

　　“这两尊大神在这较什么劲呢还不回家？快到点开饭了啊！”

　　他敲了敲手腕，示意时间。

　　对方不着声色地瞄了一眼不远处，宽阔高耸的百级台阶上一上一下立着两个人，看不清面容。

　　“你新轮调来的啊？习惯就好了，小半年了，天天来『自省门』前面罚站，老大吩咐了，咱就照着做吧，就当看点免费的对抗训练赛。”

　　托马斯环顾四周，不屑道：“咱们看就算了，这群人看什么？牛嚼牡丹。”

　　“老大就任菲尼克斯胡来，天柱排行榜都快掉到100开外了，哪个共盟有这种射出去的二当家啊，狐假——唔！唔唔！”

　　话说到一半，托马斯的两片嘴唇就跟舔过铁柱一样，被一层厚厚的冰霜冻结住了！

　　那同事本想答话，见此景瞬间一激灵，立马站得笔直，不再吭声，活像个兵马俑。

　　托马斯慌忙找身边人看自己的嘴，可每个人都悄悄挪开一点，离他越来越远，逐渐将他孤立在小型的包围圈中。

　　他们都知道，这是傅雪主在替菲尼克斯立威。

　　能进入当今宇宙岛第一共工盟会『造化还真』不容易，一个萝卜一个坑，且干且珍惜。

　　庄严肃穆的『高加索自省门』呈伞顶状，由28根宏伟粗壮的弯曲立柱支撑而起，形成一把线条流畅的巨型伞骨。

　　数不清的台阶从地面一路攀升至高台，穿越过高加索的骨架，便能到达『奥林匹斯研究所』总部的入口。

　　锦权·赫胥黎就站在入口前，一人当关，万夫莫开。

　　1米89的身高威慑性十足，但在令人生畏的高加索前，渺小得像个孩子。

　　他在温度低至零下30度的风暴中心站了两个小时，冰霜却没能在他的发丝上留下雪白的印记。

　　白金两色的衬衣制服笔挺，找不出一条褶皱，稳妥得就像完美对称的高加索。

　　“菲尼克斯，你还要站多久，你在这闹，傅雪主就陪你闹？嫌息壤太多的话就捐息，我让崇山分部开后门给你们发流动红旗。”

　　锦权言语讽刺，神色轻佻，似乎非常看不起台阶下方那位默不作声的青年人。

　　传话只在二人之间进行，外界听不到分毫声响。

　　鼓膜边话音未落，菲尼克斯便毫不在意地通过大喇叭喊话：“赫狗，让我进去，我就不堵你们大门——大门——门——。”

　　这大喇叭质量极佳，每个音节都清晰可闻地传到在场所有人耳里。

　　在菲尼克斯身后，也半年如一日地站满了无声支援他的群众力量，其中不乏傅雪主穷尽全盟会之力从崇山市运来的会员。

　　他们浑水摸鱼地挤在人群中，一开始还广发传单，人声鼎沸。

　　如此严肃神圣的奥研所总部门口，一时间成了熙攘喧闹的城乡结合部。

　　这像什么样子？

　　不需要奥研所管理层的指示，锦权也嫌他们吵，便动用自己的息武力量，隔绝了声音传播的介质——氧气、氮气及水，竖起无数道真空屏障。

　　这帮崇山来的外地佬们才算投鼠忌器地闭上嘴。

　　开玩笑，能轻而易举地吸走身边的氧气，再惹这座瘟神难道是想缺氧而死？

　　况且锦权·赫胥黎还不是注册在任何一个共工盟会名下，而是直接注册在奥研所的！

　　奥研所的共工，杀人不犯法，是全宇宙岛通知的铁律。

　　僵持又在锦权的轻蔑眼神中继续下去。

　　这边，托马斯总算感受到了来自嘴唇的温度，他拼命用口水滋润口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菜鸟，你少说两句吧，小心老大——”先前的同事这才敢探头过来，对着托马斯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他甚至将舌头伸长，两颗眼珠子一歪，做出一副吊死鬼的模样。

　　托马斯喘着粗气，平息呼吸。

　　他知道，刚刚自己遭受的“封禁”警告，并非出自自然系共工——锦权·赫胥黎之手。

　　唇齿间堪比割肉歃血的严寒，是冰雪，是水珠，是他们『造化还真』的会长，傅雪主的杰作。

　　全星系能控水的共工如此之多，但傅雪主却只有一个，而她的息武，远不止控水那么简单。

　　良久，日暮之色染上高加索的肋骨，自远方无名的山谷里，飞来九只绕顶盘旋的白鹇，尾羽头颅相连，上下翻飞，伴随响彻穹顶的唳鸣，宛若至臻梦境。

　　菲尼克斯终于抬起了头颅，冰蓝色的瞳孔正如卫父河的水面，波澜不惊之下，掩藏着吾必往矣的执念。

　　他面无表情仰高脖颈，目光幽远，看似在与锦权对视，眼神却无视般穿透对方的躯体，落在身后紧闭的白色高门之上。

　　——高加索，你封禁了我的爱人，总有一天，我会将你夷为平地。

　　他在心底第无数次默念这句誓言，握紧拳头。

　　“行了，今天就到这，跟你说下，明天不来了，你……帮我带个话。”

　　菲尼克斯一生光明磊落，不爱用鼓膜传音，高亢有力的音调突然急转而下，莫名有些伤感。

　　锦权总算松了一口气，为了答谢菲尼克斯这来之不易的“屈服”，他也紧随其后地做出动作，以表友好。

　　刹那之间，冰雪化冻，青涩的嫩芽加速破出苞心，苔藓急不可耐地爬上岩石间的缝隙。

　　仅片息光景，整个高加索自省门外竟熬过了凛冬，直接跳往生机勃发的春天！

　　在以他为中心向外扩散的圆圈之外，温度骤然回升，大量水汽磅礴蒸发，一遍又一遍地湿润又干涸，循环重复。

　　化冰的速度赶不上蒸发的速度，直接汽化成一团迷雾森林。拨云见日，柳暗花明，天炉座终于回到了它自传的原本轨道。

　　这便是顶级自然系共工无解的强悍之处！徒一人之力便能扭转时间、季节，令人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当然，这般倒行逆施也必定会带来副作用，对生态系统造成巨大影响，范围若扩大，可能会导致山洪海啸、地块移动甚至地壳剧烈运动。

　　而高加索自省门外的这群人，尤其是菲尼克斯，还能泰然自若地站在这里，离不开另一名共工在暗处的平衡。

　　托马斯后怕地捂着嘴巴，努力适应身体温度的突变，浑身抖动着开口问道：“老大呢？是不是该走了？还不走她不怕腺体枯萎啊！”

　　同事的脸上洋溢起自豪的笑容：“你傻？老大怕腺体枯萎？五十年后你孙子痿了她都不一定萎！”

　　错杂细碎的议论声中，菲尼克斯闭上了眼睛，湖水的清澈即刻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不羁狂妄。

　　周遭的冬春交替，丝毫没有对他产生影响，他安宁的表情宛若正身处四季如春的仙境，雪白的脸庞隐隐透出健康的绯红色。

　　他眼眶下的颧骨处泛着绯红，皮肤尤其薄嫩，整张面容姣好美丽，平日里搭配上如吹皱一池春水的蓝眸，简直比油画中的天使还要神圣。

　　左边耳垂上安宁地卧着一枚耳钉，简约的圆形玻璃材质，从切面与阳光的交界处，折射出他标志性的湖蓝色光芒。

　　此刻他像睡着了一样没有动静，锦权眉头一皱，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己率先示好，他还不买账？

　　正欲开口找傅雪主主持公道，突然想到什么，又如鲠在喉。

　　傅雪主能主持什么公道？她自己的名言就是：“狗屁公道母道，落到我手里，只有我道！”

　　“走吗？兰诺？”

　　菲尼克斯听见傅雪主的轻声呼唤，沁人心脾，温柔至极。

　　兰诺·菲尼克斯没有传音回答，也没有像刚刚那样嚣张地举起大喇叭。

　　他抚摸上自己的左边脖子，按压着腺体。

　　强壮、丰沛、热烈，这是他自己的直观感受。

　　可为什么救不出我的爱人？她就躺在那里，奄奄一息。

　　他任凭无可奈何与不顾一切这两种情绪在胸膛翻腾，激烈地撕扯对抗，无穷尽地探索着暴动的边缘，只等待鱼死网破的那一刻。

　　“走……走？！”

　　食指与中指窜出两朵蓝色小火苗，灼伤了颈侧滑嫩的皮肤，顷刻便传来一阵焦香，那是皮肉被烧毁的表现。

　　在诡异的超高温下，覆盖于腺体之上的细胞组织几乎没有经历碳化的过程，就自行人间蒸发。

　　兰诺·菲尼克斯居然直接点燃了自己的腺体！

　　他疯了！

　　意识到这一点，纵使是傅雪主也忍不住胆寒。

　　她在遥远的雪山之巅蓦然睁开眼，失声尖叫道：“兰诺！停住！你失控了！”

　　这句告诫不可谓不刺耳，几乎要穿破兰诺的鼓膜。

　　锦权堪称大地之灵，掌握地脉滋养的生灵之生死，却未能在第一时间领悟到兰诺这一动作的涵义。

　　先驱保佑！菲尼克斯他但凡身上带点绿，也不至于这么坑我！

　　似乎难以短时间内接受菲尼克斯的异动，锦权正在权衡是否要立即上报，却突然感觉到自己被封冻进了冰块中！

　　“傅雪主！你也疯了吗！放我出去！”锦权动弹不得，立即传音给傅雪主，厉声斥责。

　　“你才疯了！赶紧跑吧！”

　　傅雪主反客为主，浑身的息壤自腺体泄洪般倾囊而出，在极短的几秒钟之内，便将广场上数以千计的人都变成了冰坨坨。

　　“你忘了他前年还天柱排行第二！不跟你开玩笑，帮我把人全都挪走，越远越好！你自己也是！”

　　声音越传越远，显然傅雪主冻完就溜了，艺高人胆小，说的就是她，惹事冲在最前面，怕死溜在第一线。

　　锦权心头一凛，地面如失去重力一样，成千上百的冰块齐刷刷腾空而起，向远处疾速飞去。

　　升空时，锦权忍不住隔着淡蓝色结晶体，居高临下凝视菲尼克斯的身影，变成一个小黑点直到消失不见。

　　他将在场的众人扔到一处峡谷后便立即撤回市区，向政府及共协求援。

　　势如破竹的声波震荡，借助一切传播介质奔往信号接收塔，同时，他黯黑色的瞳孔蒙上了浓雾，浑浊不清。

　　他通过岁锁同时向两个人发送了消息。

　　——“致：父亲。兰诺·菲尼克斯·杜桥·博纳罗蒂正在高加索自省门外擅自『平川』，速
　　离！”

　　——“致：广聆院士。广聆！菲尼克斯在玩自爆！你快想办法制止他！”

　　刚发完消息，冲天的热浪便扑面而来，将他逼退至百米开外，脚下擦出火星。

　　极目远眺，瓣瓣火舌吐出妖娆的金边，高加索的伞骨已沐浴在熊熊的烈火之中，闪耀出另一种圣洁光辉，如同在莲花宝座上坐化的高僧舍利。

　　锦权难以自控地连续吞咽口水，手臂微微颤抖。

　　幸好植入视网膜的岁锁及时传回了救命回复！

　　他咬紧牙关，双目圆睁，瞳孔微微放大，浑身的机械神经都不约而同应激亢奋起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朵蜷缩着花瓣的，淡紫色凌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