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诺依曼瓶颈》夏云难名

50、31 虚实 下

　　相对无言，惟有我爱知我心。

　　云想竹筒倒豆子般吐露了藏在心里八年的思绪，一时情绪低落，不知谁该安慰谁更好。

　　但最隐秘的那股担忧，最害怕的那个猜疑，还没有到该说出口的时候。

　　见她沉默良久，陆鳞羽梳着手边柔顺光滑的发尾，从他的角度，填充起这段支离破碎的陈年往事。

　　陆腾有了儿子这个消息宛若插了翅膀，不胫而走。

　　要知道他还没有结婚，出趟国就带回来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可算是圈子里不小的谈资。

　　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猜他做的试管，去母留子，很有可能是精子质量不行。

　　针对难听的闲言碎语，陆腾一缕以未婚妻所生的口径敷衍过去。

　　他不是很想让别人知道明旋好几年前就给他生了明昃，否则还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

　　陆鳞羽快过四岁生日的那年深秋，明旋终于带着明昃落叶归根。

　　听到这里，云想心头涌起一阵对过去的无力感。

　　也就是说，这一家四口，团聚了还没有几个月，就将发生丧子之痛的悲剧。

　　她幻想拥有一双无形的手，能够搅弄时间线的顺序，倘若悲欢守恒，痛苦必须存在，就统统都摆到看不见，记不清的地方去。

　　“我醒来的时候，只记得在楼下玩，突然就被人掳走，其他什么都不知道了。你没发现吗，我家里，什么明昃的影像都没有，我爸妈也瞒着我，直到我生病了，他们才肯说出真相。可是真相里掺杂了多少水分，我没法知道，为什么要瞒着我？”

　　“长到十五岁，才发现自己有个早逝的哥哥，多神奇，全家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你猜是在掩盖什么？你能理解吗？”

　　陆鳞羽痛苦不堪地用手背遮住眼皮，黑暗瞬间侵袭而来，占据了刚刚还被阳光照耀的视网膜，墨水般浸染着神经，一路延伸进大脑皮层。

　　-

　　“你来干什么？”云想不愿让陌生人进家门，但诺依曼不依不饶，无视她的嫌恶，愣是跟着她到了门前。

　　“不是应该你对我有话说才对吗？”诺依曼看准她想要开门，用力按住门锁，阻止她输密码。

　　云想盯着眼前熟悉的脸庞，憋闷多日的苦楚和愤恨喷涌而出：“对！我应该报警！把你抓起来！你这个杀——”

　　诺依曼强行捂住她的嘴，语气轻柔地提醒：“这里有摄像头，别乱说话。”他居然笑了，“警察可不会认错人。”

　　门口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云想强忍着凑人的冲动让他进了门，暗暗发誓一定要去健身学拳击。

　　“你家竟然有男士拖鞋。”

　　“不知道，不是我买的，你要说什么，说完赶紧滚。”

　　只见对方顶着陆鳞羽那张常年冷若冰霜的脸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镇定自若，好像知道自己只要还长这副样子，就不会被轰出去。

　　“你能不能别装？再怎么模仿，都不可能成为陆鳞羽。”

　　云想不禁口出恶言，将陆鳞羽和诺依曼二人完全区分，在她眼里，一个是天，一个是地，不能混为一谈。

　　“谁模仿谁，你很清楚。”诺依曼看着云想怒发冲冠，刹那莫名替自己悲哀起来。

　　仅限一刹那而已。

　　云想质问道：“你想成为他？还是代替他？我告诉你，永远不可能，你死了这条心。”

　　诺依曼：“有什么不可能，我都和你完成了爱人才能有的仪式，虽然……留在了外面。”他说得极快，云想甚至没来得及制止。

　　她一字一顿道：“那是犯罪，你别再痴心妄想。诺依曼，记住你的名字，总有一天，你会连名字都失去。”

　　“你知道这个名字怎么来的吗？”诺依曼并未被激怒，平稳冷静的语调，反衬得云想才是那个蛮不讲理的人。

　　“你不知道，也没关系，我和陆鳞羽手上，都各有一条人命，谁也不比谁高尚。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我知道你聪明，但恕我还没那么能够理解人类，你怎么做到的？”

　　云想宣泄完怒意，猛地拉开餐桌旁的椅子坐下，不看对方的脸。

　　“拙劣，太拙劣了，甘冬林前脚才跟我说你看了什么电影，你后脚你就把那些手段运用到魏强身上，你以为趁着我昏迷就能做这些可笑、肮脏、罪孽深重的栽赃？你别忘了陆鳞羽才是身份的主体，陷害他有什么好处？”

　　诺依曼回想自己的行为，意识到那原来是一场“漏洞百出”的表演，他在假装昏迷的云想面前，做了一出没有人认可的戏。

　　学习，确实是一件持之以恒的事，可惜他没有那么多时间。

　　“你说得对，陷害他，就是陷害我自己，我和他之间，总有一个要死掉。”

　　云想顿时汗毛倒竖，她握紧拳头逼问道：

　　“你知道我是清醒着的吗？我看见魏强是怎么死的，看见你是怎么对我的，你想让我报复陆鳞羽？你未免也太自作聪明了，你怎么不干脆杀了我！”

　　她忽觉哪里不合逻辑，自言自语起来：“不对，你为什么要伪装成是李定闯杀了魏强的？”

　　事发当日，迷药逐渐失去药效，她迷蒙着醒来，浑身胀痛，同时心惊胆战地发现那两个绑架犯正内讧互殴。

　　头上有刀疤的那个持续用不堪入耳的字眼辱骂刺激对方，而不善言辞的壮汉反手一刀，就把刀疤捅翻在地，像一条死鱼一样来回翻滚，再无动静。

　　“陆鳞羽”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他从后门躲藏着掩蔽身体，趁壮汉不备，猛击要其害。

　　云想短时间内大起大落，死里逃生，委屈和伤痛被无限放大，劈头盖脸地窜到嘴边，正准备求救。

　　却见“陆鳞羽”捡起刀子，凶狠地扎了下去，血液飞溅，涂满他如玉雕的脸庞。

　　红白交映，腥臭味蒸腾，宛若一只歃血的恶鬼。

　　她大脑一块空白，这画面超出了她对陆鳞羽的认知范围，甚至超出了她对现实的一切理解。

　　而随后，这个全然陌生的人对她实施了更加难以置信的侵犯。

　　直至今日，云想都百思不得其解，即使她在南天府设计刺激陆鳞羽，逼诺依曼现身，但依然想不明白，诺依曼的目的是什么。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诺依曼仰起头，云想看见他发丝浓密的头顶，和一个小小的发旋。

　　“……什么感觉。”

　　“那种，突然有一天，发现我是我，的感觉。”

　　云想陷入对矛盾现状的鬼打墙中，找不到出口，找不到来处，一切都不知从何而起，更不知向何而终，

　　陆鳞羽那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如梵音般有节奏地在耳边诵读，成为她思考的背景音。

　　“我是怎么出现的，我又为什么会出现，为什么我知道他的一切，拥有他的记忆，存放他的喜怒哀乐，他却不知道我？我为什么突然会想表达，想成为什么，想获得什么，也想失去什么。你说得对，总有一天，我会失去我的名字，那代表着什么？我会死去？还是他会死去？”

　　这番佶屈聱牙的自我探讨，令云想终止自己的无边思绪。

　　“你知道‘青羽’吗？你肯定知道，你不觉得吗，我是青羽残留在陆鳞羽身体里的意识，我不该在这里，我应该到那去，它把我忘了。我学着理解睡眠，尝试声带振动发声，分辨什么应该放进冰箱，什么不应该，弄明白吃饱是什么意思，饿了又是什么感受，和人说话会得到什么反馈。”

　　“我知道了艺术，画画就是一种艺术，对吗？电影也是，我确实没机会学习那么多，因为陆鳞羽会生气，他会砸碎照出他身影的镜子，那又何必呢，那不过是水银和玻璃罢了，我实在没法理解他这个举动，也许是我学习得不够多。”

　　“但我还是学会了一件对他非常重要的事情——”

　　诺依曼转过头来，充满爱意地看着云想。

　　毛骨悚然。

　　“爱情。陆鳞羽爱上你了。”

　　他的眼神顷刻间恢复云淡风轻，简直比把手心翻成手背还要切换自如。

　　一个匪夷所思但尚且成立的猜测在云想脑中成形，她没有打断诺依曼的自白。

　　见她未做出反应，诺依曼又再次摆出深情款款的表情，这次持续了一段时间，却依旧收效甚微。

　　“啪——怕——啪”云想赞叹地鼓掌，不合时宜地被诺依曼好学的眼神逗笑了。

　　“还是很拙劣，如果我是你的老师，我给你零分。”

　　平静的，波澜不惊的，面无表情的，诺依曼。

　　原来这就是陆鳞羽牺牲自我，压抑本性，也要掩饰的东西。

　　“你知道自己像什么吗？一个突然有了自我意识的机器人，但又没有那么多自我可以寻找，因为你根本就没有过去，现在，和未来。于是你学习，摸索，摸着石头过河，你把这一切当做一场试验吗？你想让我帮你？”

　　“爱情？你以为你领悟了爱情？那么我猜测，你也领悟了死亡。”

　　云想从始至终不认为这是个事实，可仅仅是猜测，就足以令她谨小慎微地预测诺依曼的每一步，并作出应对。

　　岁月长河里，渺小又转瞬即逝的这个瞬间，定格在云想永恒无法忘却的记忆中。

　　她本就过目不忘，却也能选择性地将无效信息储存在脑海深处，除非有一天，它们再次被挖掘。

　　两张青春俊美的脸庞，一个疑惑探究，一个胜券在握。

　　谁都没猜中，这宿命早就暗中画好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