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诺依曼瓶颈》夏云难名

5、04 图灵

　　陆宅上下共三层，占地面积广，虽然位置不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但坐拥大小两座花园，明旋的私人小花园从卧室探窗可望，每逢春秋两季，花草争奇斗艳，粉墙黛瓦，香味四溢，风景宜人。

　　大花园则十分开阔，设在大门的右侧，虽然没有园林造景，但花架、温室设置齐全，玻璃房隔出了一个盆景园，园外日常摆着太阳椅和圆桌。

　　放眼望去，勃勃生机尽收眼底，人生在世，草木一春，多的是享受的活法。

　　明旋也常邀请朋友们来做客，陆鳞羽的几个幼年玩伴——李百枚和唐氏兄妹就是陆宅常客。

　　孩子们长到十多岁，唐家逐渐没落，用不了三十年，仅一半的光景，风水就轮流转，陆家后来居上，也是那时，刚上初中的周齐道第一次牵着妈妈的手来到陆家，正式加入了这群小伙伴。

　　周齐道的性格活泼开朗，嘴甜讨喜，明旋极喜欢他，做了小点心都要让陆鳞羽往学校带一份。

　　陆鳞羽初三，周齐道也正好初一，小男孩要到十三四岁才会抽条，刚升初中比同班的女生都要矮一大截。

　　沉默寡言的陆鳞羽很受同学欢迎，他个子高，面冠如玉，衣着讲究，霸占成绩单榜首，简直是校园小说里的完美男主。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需要仰望他的周齐道眼里，陆鳞羽是没有缺点的。

　　性格孤僻又有什么关系呢？哪个人中龙凤没有点个性？

　　直到周齐道撞见陆鳞羽大发雷霆的样子，才堪堪收回一些盲目的崇敬之心。

　　几个家庭聚在陆家花园，照例大人喝茶赏花谈事，期末考试临近，孩子们互相交换竞赛题比拼，唐恬周末学舞没有来，周齐道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三位哥哥讨论他听不懂的高深词汇和原理。

　　陆鳞羽速度自然最快，他坐在窗边的位置，写好了卷子便用书本盖上，等唐铭和李百枚结束。

　　唐铭成绩差一些，思路磕磕绊绊，不停地拿笔套点桌面：“靠！陆你这么快，就不能慢点吗？”

　　“你别吵！我就剩一题了，别战术干扰我！”李百枚在桌下踢他，唐铭不甘退让，二人你来我往地练起腿功。

　　李百枚喜好踢足球，运动神经发达，压制葛优瘫半永久的唐铭简直绰绰有余，他勾住对方的脚不得动弹，手也不闲着，飞快在演算纸上写下一大串公式。

　　唐铭没有心思做题了，就着这个姿势躺在椅背上，提议玩什么，这个他在行。

　　“天都快黑了，晚上我们拼乐高吧！陆鳞羽你是不是买了最新的高达战舰堆在书房了？嘿嘿。”

　　陆鳞羽：“可以，都是我爸买的，我都没时间拼，你们谁拼完了就拿回家摆着去。”

　　稍微和陆鳞羽有过接触的人都知道，他虽然说话言简意赅，眼高于顶，但唯一有一个深深痴迷的爱好——人工智能。

　　刚学会走路和说话时，明旋没能陪在他们父子二人身边，陆腾工作忙，常常有应酬，家里只有保姆姐姐和陆鳞羽两个人。

　　公司急需用钱时，陆腾卖了人生中第一套房子，在物业环境不太好的老小区租了一套两室一厅，陆妍是老家的远房亲戚，十几岁了不再上学，来湖京打工，陆腾见她为人朴实，肯吃苦，就让她在家里帮忙带陆鳞羽。

　　一楼有个三十多平的车库，陆腾也租了下来，只要他当天不应酬，陆妍就可以回车库休息。

　　幼子聪慧又粘人，惹人心疼。陆腾鲜少能按时回家，陆鳞羽乖巧地在家拼乐高玩，一听到楼下有车子的声音，就拉着陆妍的手往门边拽，要去电梯接爸爸回来。

　　一开始，陆妍还十分无奈：“小宝，车子来了，但不一定是爸爸的车子呀！乖乖哦，回家去。”

　　陆鳞羽倔强得很，口齿清晰地辩解：“就是爸爸！”

　　电梯打开，陆腾就站在里面，手上拎着专门去买的拼图套装，见陆鳞羽兴奋地往自己怀里冲，也蹲下张开双臂，被儿子撞得一仰，大声笑着亲吻他的脸蛋：“聪明小鱼，又认出爸爸的车子了。”

　　难道真的是骨肉相连血脉相牵？这么小的孩子，竟然能准确无误地辨认出陆腾那辆二手奔驰的引擎声。

　　陆妍逗他：“小宝，爸爸的车子是哪里不一样呀？姐姐怎么听不出来？”

　　陆鳞羽认真解释道：“爸爸的车子发出的声音，振动频率不一样！”

　　陆妍汗颜，心道：“我果然是乡下人，完全听不懂。”

　　家里温馨敞亮，窗明几净，陆妍虽文化程度不高，但手脚麻利还爱干净，将各个屋子都收拾得井井有条。

　　陆腾哄完儿子睡觉，将他最新拼好的成品小心翼翼地摆到客厅的展示台上，站远用卡片机拍张全景，第二天冲印出来，寄给明旋，以慰相思。

　　“小宝长得跟你一模一样。”明旋隔了半个月才收到信笺，等她也寄一张回去，一来一回，就是一个多月了，陆腾工作小憩时，常能出神地看上许久。

　　他自认是个不合格的父亲，只能投儿子所好，满足他娱乐上的一切需求，却无法让孩子的母亲时刻陪伴在身边。

　　不管是对明旋，还是陆鳞羽，无疑都是遗憾。

　　并非陆鳞羽需要陆腾，而是陆腾需要陆鳞羽。

　　酒桌上虚情假意推杯换盏，生意中诸事不顺屡屡碰壁，这个世界能给予一个父亲超人般力量的，不过是孩子依偎在肩头的拥抱。

　　直到明旋回国后接近一年，『盈昃』才终于荡平坎坷荆棘，时来运转。陆腾给陆妍包了个巨额红包，让她回家继续读书，实在不想念了，再回湖京找自己，做点小投资的买卖。

　　陆鳞羽十岁，陆腾置办了如今这套价格不菲的陆宅，作为给全家的礼物。

　　昔日妆点着小家的各色玩具和模型，也被安置在陆宅的各个角落，会客室墙上，挂着明旋亲手画的羽山图，用于纪念陆腾的家乡。

　　除此外，还十分显眼地落地摆放着陆鳞羽拼成的第一套立体机器人，红黄蓝配色，饱和度极高，与古朴大气的家具装修格格不入。

　　有客人来问起，陆腾都神秘地请对方与机器人对话，并在听见大同小异的惊叹声后，自豪地告知，这是陆鳞羽自主植入的语音对话系统，取名叫“青羽”。

　　既点出了创作者的名字，又合上了鹦鹉的雅称。鹦鹉学舌，却是浅显的模仿，显而易见，陆鳞羽并不认为“青羽”是一个合格的人工智能产品。

　　被陆鳞羽当成心肝宝贝的，也并非任意一具亲手设计的智能机器人，而是一颗赤红色的大脑。

　　与成人全脑大小基本一致的血玉零部件，小而精巧，带着深浅的阴影，紧紧抱团凝结在一起，细致入微地勾勒出繁复的神经纤维和脑沟回路。

　　其内部也不是空壳，一层层还原出了左、右大脑半球，神经中枢如同血管脉络深深埋入脑干、丘脑、垂体等部位之间，由晶莹剔透、既糯且冰的珍稀翡翠切割凿制而成。

　　光芒婉转照耀之下，辉荧闪烁，化解了一丝人体核心器官的骇人，正中心一抹淡淡的绿意幽幽如猫瞳，尚能看出玉石本体，但那赤红赭褐的颜色稍显血腥，散发着令人心生敬畏的肃杀感。

　　周齐道初次来陆宅，是在陆鳞羽的房门外，见到了这堪称震撼的模型作品。

　　陆鳞羽本来就不爱开灯，两边房门一关，走廊只有楼梯口的阳光洒进来，一步一步铺到尽头，由明转暗，头顶一道昏黄的射灯幽幽打在足有两米高的透明玻璃台上，栩栩如生的鲜红大脑宛若被人隔空从颅内剜出。

　　周齐道看过一本科幻巨著，里面描绘了一个佶屈聱牙的神话故事。

　　妓女狄奥伦娜单枪匹马潜入地牢，如入无人之境，在重兵把守下，取出了犯人完好无损的大脑，她离开时甚至没有被发现，尸体形容完整，无任何创口，如睡着般安详平静，唯独颅内空空如也。

　　作者后面解释，狄奥伦娜正是从四维空间降至三维剥取大脑，如同普通人从桌子上平铺的画里，随手抠出一片图案那样简单。

　　被一颗大脑凝视，文字描述起来都诡异可怖，更遑论骤然面对，让人很难控制思绪不去怀疑自己的处境。

　　“我，和它，究竟谁才是缸中之脑？”

　　周齐道是上楼来找陆鳞羽的，众人先前都在客厅拼战舰，陆鳞羽中途走出屋子，在花园里逛了一圈，没有跟大人们搭话，最后叮嘱了几句就径直回房，现在都没有出来。

　　收拾好惊魂未定，正欲敲门喊人，就见门从里面打开，陆鳞羽拿着手机，脸色微愠，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惹恼了他。

　　周齐道噤声，陆鳞羽见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站在原地问道：“你上来干什么？”

　　周齐道：“陆哥，那个，我们拼好了，晚饭也好了，你要不要来——”

　　“拼好了？”陆鳞羽稍顿，“这么快？”

　　“也不是很快啊，都快两个小时了，你说上来睡一觉，怎么睡这么久——”

　　声音越说越小，陆鳞羽脸色几乎瞬间阴沉下来，似要失控。

　　周齐道把尾音吞进肚子，吓得大脑空白，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差点吐不出来，他把刚刚说过的每一个字重复在脑内排列组合，也没找出值得陆鳞羽生气的点。

　　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之间，身高具有绝对的视觉压制，十一岁的周齐道不到一米四，比身后的玻璃台要矮得多。

　　陆鳞羽面部表情如同瓷器般裂开，克制自己不对周齐道发火，强行转移视线，宛若在业火中熊熊燃烧的血色红莲化进他的眼眸，染出无边怒意。

　　哐——————

　　手机被狠命砸了出去，擦着周齐道的耳边，将曾被视若珍宝的大脑撞得粉碎，零部件滚落到脚边每一块地板，还有的飞溅到对面的门上，再弹向周齐道绷紧的脖子，生疼。

　　巨大的撞击掉落声吸引了李百枚二人的注意，在楼下喊道：“怎么了？什么东西碎了？！”

　　周齐道把魂从奈何桥边扯回来，恍惚心想，是我的滤镜碎了。

　　-

　　步入高中，陆鳞羽对人工智能的兴趣爱好逐渐转为加分特长，除了课业学习，学校也有意培养他参加竞赛，省队的教练是他们学校的课题组主任，曾向他抛出橄榄枝，邀请他全力打比赛走保送，陆鳞羽兴致缺缺。

　　他对另一个比赛更感兴趣——『图灵』杯人工智能算法大赛。

　　图赛少年组每年比一次，命题相对简单，前三名和评委特优奖选送参与成年组的角逐。

　　陆鳞羽参赛这一年，赛道任务为AI画图，备赛时间自报名开始，长达半年，必须以主办方提供的画库为基础，令AI自主识别线条、形状、颜色，并作出图画。

　　命题点到为止，不涉及空间思维、内容理解、光线阴影、景深构图等高难度要求，图库素材也给足了发挥余地。

　　明旋给陆鳞羽提供了诸多帮助，她将素材切割出来，按照画家的理解分门别类，讲述自己的区分思路，再打乱，由陆鳞羽站在点线面的角度重新归类。

　　初期，陆鳞羽一直致力于将算法模拟人脑，代入了太多的主观视角。是个人，就有自己的观点，五花八门的审美和逻辑解构，让每一个判断都极富主观色彩。

　　那么，人工智能，到底应不应该拥有主观？它的主观，是来自于自己的学习和理解，还是来自于根深蒂固于程序员脑子里的认知？

　　难以判断，陆鳞羽放弃在这个问题上做挣扎。他首先需要创造一套能被大多数人接受的客观算法。

　　比如灯下做手势，A看见了一只狗，就弯起食指比划它垂下的耳朵，投在墙面上，B说，这只兔子不太像。

　　A辩解：“我比划的是鸽子。”

　　B点头：“那就对了。”

　　那么A如果说：“我昨天吃饱了没事干，把一只狗填进了墙里，刚刚是它在和我的手打招呼。”

　　B会立刻拨打宛平南路600号的座机。

　　你可以粗浅地把A代入人工智能，把B代入人。

　　所以现阶段，陆鳞羽要思考的不是让AI有灵魂，只是让AI有逻辑，且契合正常尺度。

　　那一年，他的智能机械手“太行”搭载算法“愚公”，成功进入到了成年组初赛。

　　比赛在湖大举行，陆鳞羽当天开通了自己的公开社交账号，编辑发送了那句“hello,world.”

　　后续两年，他都在未成年组继续苟着，年年闯入成年组观光。

　　图赛虽然在行业内声名鹊起，但含金量比起IMO、丘成桐等顶尖竞赛还是小众了些，没给陆鳞羽拿到多少积分，他照常参加高考，以一个相对没那么显眼的分数顺利考入湖大。

　　高考结束，他已经着手备战将在大一春季如期举办的图赛成年组。

　　成年组不再是命题作业，而是按照抽签分组，共设有初赛、循环赛及决赛三个赛段。

　　初赛每个小组保留前三甲晋级，循环赛自由组队，团队合作按照选题两两PK，决赛再恢复为个人赛，由大赛冠名方在循环赛结束后公布命题。

　　紧锣密鼓的赛程，不仅考验参赛者的储备，更需要耗费大量精力，这也是陆鳞羽大一全院通报批评式逃课的原因。

　　自开通网络账号，陆鳞羽仿佛举起键盘打通了任督二脉，平时不说的话都如同巴西龟放归海洋、矿泉水放归深山、鱼苗放归钓鱼佬的池塘。

　　总结来说，就是错误放归，有害大自然。

　　『湖中镜』依然搬运他的言论，云想爱看，晚上准时睡了，耳根清净，一夜无梦。早晚来回『甜味』的路上，晨昏定省点进陆鳞羽微博看他又发起了什么惊世骇俗的骂战。

　　她得小心翼翼地注意大拇指，不要点到关注，但常在路边走，哪能不湿鞋，不慎关注过后，还是粉丝提醒她才发现，迅速取关了。

　　陆鳞羽粉丝基数大，毫无察觉。

　　后来云想就只在『湖中镜』看搬运，她对别人的话均不在意，但钻研了很久陆鳞羽的强力输出模式，她和叶敏总结，陆鳞羽是一个优良的社会学研究范本。

　　“海陆空真的好有趣啊~”云想盯着屏幕念叨：“你听这句。”

　　“第一我的兴趣爱好不取决于学历和性别，第二如果你听不懂我给你举个例子，我不会因为你是个人就喜欢你，也不会因为你阳痿就不喜欢你，我本人的意志不因物种和生殖器官而转移。”

　　叶敏正举着大容量运动水杯喝水，闻言水差点从鼻子里出来：“笑死我了——”

　　云想满足地结束今日观察：“马上就要决赛了，他真是有闲情逸致。不过我都好久没见过他了，决赛也不在湖京办。”

　　校篮友谊赛结束，马上就是校内院篮球赛，陆鳞羽开始闭关，叶敏和云想在校篮面前刷了脸，深谙距离产生美的道理，专心学习和挣钱。

　　云想作为何赋的辅导员助理，平时不仅要替他在院群里催各类表格，还要牺牲娱乐时间担纲部分文书的起草。

　　何赋下一学年要参与职称评优，积分制排名，他的村官经历、往年学生就业率都表现优异，唯独在素质教育上跛脚。

　　经院女生多，男生少，参与文艺汇演的分数自然比别院参加竞赛的分数低，尤其是信院最出名的陆鳞羽，爹有钱能拉赞助，自己有才能拉积分，怎么看都便宜王恒生了。

　　英明神武的何导已将□□签名改成了“德！智！体！美！劳！”，任谁点开他的对话框都要被这五个感叹号晃到眼睛。

　　关于云想算力上的天赋异禀，何赋也略有耳闻。

　　校内篮球赛每个院都要组一支篮球队，经院凑不齐人，何赋为了自己的积分也得上场。他找了友校体院的金教练前来支援，又让云想帮忙制定战术，势要在素质教育上扳回一城。

　　云想则觉得，反正陆鳞羽不会参加，谁输谁赢无关紧要，自然要以何赋的利益为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