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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雷阳 ...

  •   雷阳填了两座小坟堆,在坟前立了半晌,忽发起狠来,一铲子将大坟里,他阿父的尸骨拍碎。
      尘雪飞扬!
      雷阳尤不解气,又一铲子下去,头骨四分五裂。
      见尸骨碎渣,方慢慢悠悠,填了坟。
      填好,天已黑透。
      不知何时,雪已停,月出。
      沿着惨白月光,雷阳敲响了二叔家的门。
      姚老二被雷阳慑人的眸光唬得瑟瑟发抖,姚二郎姚木是个老实的,见他来便知何事,虽怕却镇定,请雷阳坐定后,方讲述那夜的事儿。
      原他和父亲去殓尸时,发现母子二人还有气儿,只因发热昏睡过去,不省人事,气若游丝。
      他捅了捅父亲胳膊,父亲不以为意,甚至有意埋人。
      当家主事的已死,剩下孤儿寡母,随他们摆弄。故而,父亲做主,联手里长,将还有气儿的二人下了葬。
      本应火葬的,疫病死的,都要火葬,谁知,父亲舍不得柴火,就土葬了,省下的柴火,抱家来用。
      人家里那些物件儿,都被村人们分了,尤里长家抬走最多。
      那张梳妆台,就被里长抬走。
      他心内不安,辗转难眠,他和他浑家的一辈子老实,怕得很。
      正难过煎熬着,三弟轻叫门,叫他和他去挖坟,原三弟也瞧见了,下葬时,他瞧见那母亲小指动了动。
      浑家的也劝他。
      他也怕,他怕他一辈子也睡不了觉。
      他就和三弟一起,偷摸儿挖了坟。
      亏得时候不长,人还活着。
      他和三弟,将二人抬到村外,想再远些,却也怕被人发觉,只能如此。
      他放了些铜钱在那母亲胸口,剩下,纯看老天。
      次日清晨,他下地比平时早些,故意绕了远路,发现村口儿已没了人。
      他将村口儿路旁拖拽的痕迹掩了,便回了家来。
      后续,他便不知了。
      说完,姚木浑家的捧了一个小木箱来,姚木打开木箱,对雷阳道:“这是你那几年寄回来的,就剩这些了,前儿我大哥出事儿,阿父都没舍得拿出来给大哥打点,现还你,少的那些,容宽限些时日,我们定还你。”
      姚老二见了那木箱子,疯了般咒骂姚木:“你这不孝顺的东西!你老子养了你一辈子,临了被你这不孝顺的死东西拿捏在手里!你看看你,自从娶了这败家玩意,抠门的坏心眼儿,你眼里就没你老子了!可怜你娘死得早啊……”
      姚三忽跳了起来,小炮弹儿似的冲姚老二肚子上一顶,姚老二被顶得翻了个跟头,跌坐在地,姚三立起眼坐他身上边打便骂道:“你别提我娘!要不是你死抠,我娘才不会因为月子里挨饿硬生生饿死!!我打死你这个老不死的!!我恨你!!死的怎么不是你!!!”
      姚老二被揍得哎呦哀嚎不断。
      姚木夫妇二人背过身去,连连叹气抹泪。
      雷阳拿过箱子,合起,放至姚木手里,冷声道:“不管如何,是你们救了他们。这些,权当感谢。以后,两不相欠。”
      姚木捧着盒子,直掉泪。
      雷阳不管身后的吵闹,走出姚二家,站在门口的大槐树前,瞧着那劈裂的地方,怔怔出神。
      乾元元年。
      他辞官回乡。
      未时二刻,烈日当空。
      车马隆隆的官道上,扬起阵阵灰尘。他戴着斗笠,仰头看了眼天,皱眉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擦了把快滴进眼里的汗珠子,低头看了眼又磨断的草鞋,长呼一口气。
      轻扭了扭脖子,短打粘在身上,湿答答难受得紧。
      眯眼瞧了瞧远方,迎着日光,拉低斗笠,低头走着。
      橘色夕阳逐渐降临,村头那棵被雷劈成两半的老槐树隐约可见,树下几个人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又是几步:“老乡有礼,请问,姚家村吗?”
      “是姚家村,找谁?”
      “多谢。”
      西头太阳消失,最后一丝光亮湮灭在大地上,东头的月亮已挂上了槐树梢。他只顾着往前奔,却未瞧见月光下那几个村汉惊疑不定的可怖神情,仿佛见了鬼。
      顺着记忆往前奔,一户,两户,三户……
      到了!
      破竹篱,茅草屋,大木屋,他的心似泡在滚烫滚烫的热汤里,晕乎乎热腾腾的,浑身充满了干劲儿!
      他眯着眼,咧着嘴,推开竹篱门。
      吱呀……
      小破篱笆整个儿倒了,扬起阵阵陈灰。
      他愣了会儿,嘴角僵住,眼底疑惑,摸出怀里的火折子,吹亮,一步一步,踏着白得瘆人的月色,踏着竹篱,进了院子。
      院子里旅葵疯长,一脚踏进,簌!
      不知是何,从他脚底一窜而过。满眼黑黢黢的叶片儿狂野乱长,擦过他的小腿,撕刮着皮肉。
      踏着吱吱喳喳的野葵,走近茅草屋,破木门上都是洞,漏着光,半死不活挂在门框上,一推就倒,掀起万丈陈灰,屋里亮堂堂的,屋顶的茅草似被燎了火的秃毛狗儿的皮毛,月光漏下,地影斑驳,东窗就是个破洞。里面一件家什也无,剩下破灶台,灰扑扑。
      他又去了正堂屋。
      当年,为补偿阿父身为老大却搬出单过,阿婆特拿出体己钱买的好木料,盖的这座木房,他被禁止踏入。
      今日,却无人管他。
      屋内,干干净净,空空荡荡,只梁上有几个鸟巢,鸦雀被惊得满屋子嚯嚯乱拍翅膀,叽喳乱叫。
      正思量时,只听外面人声呼喊。
      出门一瞧,四五个汉子。
      中间那人四十岁上下,举着白纸灯,眼神闪躲,小心赔笑道:“姚大家的?我是你走后新任的里长,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讲。”
      雷阳近前。
      那人见他走近,却退了几步,抖着声儿道:“那什么,你父母兄弟没了,你二叔帮忙立的碑。你还记得,有一年举国瘟疫,村儿里十户没了五户。你家幺儿最先在学堂里被染上,接着你阿母为照顾他也染了,却是你阿父先没了。多亏了你二叔,帮忙理了后事。你也知道,疫病了不得,所以你家那些家伙什都由你二叔出面,帮忙收拾了。”
      里长拿袖子擦了擦冷汗,这男人虎背熊腰,眼珠子精光四射,凶狠骇人,唬人得很。
      怎么就能回来了呢?
      “那个,村里人都知道,你阿翁,还有那棵大槐树……你家既已没人了,你可不可以……另去他处?我们村小人少,怕屈了你。”
      他沉默。
      “呵呵……那……今晚,那个,你瞧这儿也住不得人不是,那边儿……”里长指了指北山方向:“那边儿绕过河往北走,上山,山上有座庙……住持是最慈悲不过的人……”
      后面儿的一白脸矮汉子帮腔道:“我说雷子,不是二叔说你,从军十来年不知道回来,一个子儿都不知道寄回来帮衬帮衬,瘟疫爆发那年,你在军里,好歹比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强吧,这么多年,还是个白眼儿狼。你说说,这么些年,我们家帮衬着你们家多少,回头我给你算算,今儿晚了,你就去那庙儿里对付对付,回头再说吧,我家今年添了人,实在没地儿住了,就去吧。”
      雷阳借着灯光将几人面目记下,尤其那自称二叔的,尖嘴猴腮,面白眼细,是记忆里那个常斜眼看他的人。
      嗯了一声,耸拉眼皮,懒懒的,举着火折子,踏进北山。
      他耳力甚好,夜又静,村里的狗吠个不停,狗吠声里,还有二叔的声音:“怎么就回来了?合该死绝了才是……”
      吱呀!
      断枝戳进脚掌里,他弯腰扯断草鞋,扔了,拔了扎进皮肉里的枯木刺儿,遒劲的小腿上些许红痕,伸手挠了挠,面无表情撕布条儿绑了脚,继续走着。
      寅时,他瞧见了那座庙,没敲门,倚墙根望天。
      今儿十六,月圆得发亮,像营里伙房的那锅底,被老火头擦得能当镜子使。
      也不知老火头在营里如何了?可否又偷酿偷喝酒了?
      随手拔了根草嚼着,望月,发呆。
      他是个不详的克亲命。
      也是今儿这般热得人脑袋发麻的大夏天,他阿爷刚割完麦,从地里上来,惯常坐老槐树底下乘凉等饭,他阿母送饭,还未及近身,青天白日一道儿惊雷劈了下来,七八个人合抱的老槐树立劈两半,漆黑冒着白气儿,树下坐着的阿爷却立成了灰,头发丝儿都见不着。
      他阿母吓得昏死过去,等醒了,早产,生下个皮儿黑眼圆的他,和面白眼细的姚家人格格不入。阿婆惊得魂飞魄散,请了神婆断命,神婆说,他非人,乃七杀妖孽转世,那雷,就来劈他的,没成想,他钻了阿母的肚皮里,倒叫阿爷和原来的胎儿枉死。
      阿婆要将他扔山里去叫野狼吃了,被神婆拦了,言道这是他们家上辈子欠的孽债,不还债,将引来更大的灾害,甚至殃及全村。
      神婆给他取名雷阳,意为白日惊雷,姓为雷,也正是引雷来劈的意思。全村人皆希望能再来一道惊雷,把他劈死。
      从小,只阿母偷摸儿塞馒头窝窝给他,养他长大。村里人见他非撵即骂。稍大了些,阿婆见着他就骂,就撵,就病。村里也不得安稳,匪盗频出,家宅不宁。村中人视他如妖魔蛇蝎指指点点,随意打骂凌辱。
      阿父见状,竟将不满五岁的他打晕扛至河边,准备扔河里淹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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