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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京 ...

  •   乾元十三年。
      深冬,大雪纷飞,寒风凛冽。
      大军回城。
      廊坊人潮拥挤,只为看一眼新进名将雷阳。
      马蹄声近,刀枪争鸣,雷鸣般脚步声訇然而来,雷字旗风雪中悍扬。
      为首的端坐白马,一身明光铠劈开风雪,威武霸气,杀气凛然。
      凤翅金兜鍪里,是一张刀刻锋利的脸,眼窝深陷,眼皮耷拉,余光却犀利,正逡巡人群。
      只直到皇宫门口,也未瞧见那人。
      皇宫里,述职结束,恭听皇帝垂训。
      皇帝见他不是嗯就是哦,无趣摆手撵人回去。
      雷阳立起身行礼转身就走。
      披风飒飒,铠甲铮铮。
      纵马狂奔将军府,手脚利索换了衣裳,直奔顾府。
      一身藏青布棉袍,腰系墨绿宫绦,脚蹬玄色皂靴,踩着咯吱雪声,迎风逆雪,踏进顾安院里。
      相距五步,见了人,雷阳躁动不安的心,安定了。
      伫立在旁,静静瞧着,心宁静下来。
      “吾心归处是吾乡。”
      他心归处,即是此人。
      大红猩猩毡裹着劲挺身姿,挺立白雪红梅下,手伸出,一手捏刷子轻扫红梅雪,一手捧瓮。
      手腕上,一串象牙制的玲珑骰子手串儿轻轻滑下,手指竟比象牙手串儿、白玉小瓮还莹润剔透,雪色映衬下,指尖比红梅还秾艳绮丽。
      雷阳喉间一动,干咳了声。
      顾安不为所动。
      雷阳走近,偷吸一口幽淡清香,温声道:“冷么?”
      顾安抬头瞥他一眼。
      雷阳抬手欲接过小瓮。
      顾安将小瓮递过去,指尖轻触间,宛若冷玉。
      雷阳皱眉,另一手握住他手塞自己怀里:“怎么这么冰?”
      “你管我。”
      尾音上挑,清朗干脆。
      却娇。
      雷阳虎眸盈笑。
      顾安将手抽出,指甲却不小心蹭过雷阳胸口一点。
      转瞬即逝。
      无法忽视的痒。
      似勾,似刮,又似挑。
      骨缝里都泛着痒。
      一声闷哼憋回喉咙里,雷阳眼眸暗了,喉结滚动,浑身紧绷。
      他朝雷阳抬了抬下巴。
      雷阳会意,捧小瓮接雪,小瓮将他的手衬得大,黑,且粗粝。
      半晌,小瓮已满,顾安才回院,雷阳静静跟后头。
      咯吱咯吱。
      踩雪声愉悦欢快。
      进了屋子,香气浓烈些许,雷阳深吸一口,以慰相思。
      伸手抢过扫墨捧上的暖炉塞顾安怀里,接过他脱下的披风紫檀木架屏风上挂了,扶他榻上歪了,盖好小被,又倒了杯滚滚热茶给他。
      顾安歪榻上,一手暖炉,一手接过茶,抿了两口递回,轻声问:“这一回,什么时候走?”
      雷阳一顿,接了茶放桌上,将炭盆挪至榻下,榻边坐了,伸手将顾安的脚塞进被里,掖实被脚,道:“未定。”
      顾安嗯了一声,懒洋洋缩了脚,百无聊赖拨弄暖炉上的小玉片,屋子里只听得玉片碰撞的叮叮脆响。
      四脚圆几上,错金博山炉升起袅袅墟烟,缥缈暗沉,暖香四溢。
      雷阳喉结滚动,手心滚烫。
      顾安袜子搭拉下来,如玉竹般精致的脚踝裸露在外,握手心里,正好。
      只可惜,一触即逝。
      扫墨忙倒了热茶递给雷阳:“将军,请喝茶。”
      雷阳回神,双手接过,道了声谢。
      扫墨惶恐,懦懦退下,阖上房门。
      “风寒未好,怎又出去采雪?”
      顾安听他如此问,莫名火大,声音冷了些:“你管我呢。”
      雷阳垂眸,眉眼耸拉,沉寂如山。
      顾安最厌的,就是他这副沉默寡言的模样,嘴长来只会喘气似的。
      “这副样子别现在我眼前,恶心谁呢。”声音冷冷的,顾安眸色冷淡,眼尾拉平,似利剑刺进雷阳心里。
      雷阳舔了舔起皮的唇,轻声哀求:“遇之,让我好生瞧瞧……”
      顾安撩起眼皮,唇角微挑,眼中冷淡稍融,冷哼:“瞧我做什么?边沿满街漂亮小姑娘不够你瞧的?怎不带回一个来?”
      醋味弥漫。
      酸得很。
      话一出,顾安唇抿成线的,面色冷如冰霜。
      雷阳见他恼了,也不闹他,温声哄道:“我带了些货回来,已交你的人入库了,那些面上的,你随意处置,只这个,我已找圣手问清了用法,一并写明交你近身的人。”
      一面从怀内掏出个盒子:“藩国的参,滋养身子最温和不过的。”
      说着,将参放桌上,虎眸内,深情浓烈。
      顾安面皮微热,垂眸玩弄掐丝珐琅暖炉上的小玉片,叮叮当当,悦耳动听,轻声道:“坊里刚新送了一批雪梅酒。”
      雷阳怔了一瞬,温声道:“好,走时我带上 。”
      顾安热起的心,又冷了下去,撩起眼皮,盯住雷阳虎眸,打量,探究,似要穿透他心神深处。
      忽讥笑道:“天儿也晚了,雷将军,鄙人身体不适,招待不周,还望担待,来人,送客!”
      雷阳一愣,片刻慌张后又镇定下来,虎眸耸拉,唇微动,欲言,又止。
      最后只轻叹一声:“我明儿再来看你。”
      言罢,转身出门。
      屋内,叮叮当当的响声,杂乱无序,吵得烦人。
      雷阳站廊下,暗朦天际又飘起雪珠。
      玉片叮当,点灯时分才停,雷阳抬步,离开顾府。
      刚回将军府,副将二蛤来报,户部扣着军饷未放,兄弟们只等这次饷银过年呢。
      雷阳皱眉冷道:“找军师,不许动手!”
      副将眼发亮,找老妈子王单去了。
      雷阳进屋,堂堂大将军内室,四壁雪白,圆桌一张,凳四只,右侧博古架,架后一张大书案,书案上堆着沙盘,沙盘后是一架子书。左侧木架屏风,屏风后一张木床。
      朴素简陋。
      拎了酒,坐桌边,将今日种种,掰开揉碎以佐酒,聊解相思。
      几年来,一直如此。
      以酒浇愁愁更愁,一瓶见底,却越发精神。
      最后,只那无意间轻轻刮蹭的酥痒之感越加鲜明,那莹润精致的脚踝闪现眼前。
      电光火闪间,雷阳似明悟顾安为何生气。
      “坊里刚新送了一批雪梅酒。”
      顾安袜子怎搭拉脚踝裸露出来?
      顾安本是酒楼东家,坊里见天送新酒,为何特特提上一句?
      胸口一点的麻痒,钻进心里,挠得心底全身上下也酥麻麻地痒。
      雷阳这才反应过来,顾安……从刚见面就想留他。
      这下懊悔地原地蹦起,以头抢桌,大头撞得桌子咚咚响。
      撞了半日,那股子懊丧后悔尤萦绕身体,后悔不及,索性去了后院。
      冷白月光反射雪光,愈显冷冽。
      雷阳到后院,推开各房门,揭了通铺大被,把一群汉子们全窜弄起来:“快!起来!”
      汉子们你看我我看你,习以为常起床穿衣,只主屋通铺尽头一老头鼾声震天,却无人敢叫他。
      演武场上,雷阳打赤膊,众将全上打起混战来。
      直至五更天,雷阳才放众人回去。
      他躺演武场上,热气腾腾,喘粗气,盯着那月,忽低吼一声,狠捶地面。
      主屋里,汉子们鼾声如雷,老头儿却醒了,幽幽叹口气,转身闭眼。
      次日天将微亮,街巷里传来扫雪声,雷阳已穿戴整齐。
      弃了棉袍,一身玄色暗金云纹窄袖袄,白玉腰带勒出雄壮宽厚的身形,外披黑貂绒披风,冲天发茬越显得他眉目深邃,面庞冷冽。
      晨钟悠扬,唤醒神京。
      户部衙门里,一大早热闹得跟西市菜场似的。
      年纪轻轻的户部侍郎一脑门子官司,无赖将军无赖兵。
      三五个副将竟蹲户部侍郎、户部军储仓使当值衙门里。
      食盒摆台阶上,一口酒来一口菜,悠然吃喝,吃饱喝足,院儿里打拳操练。
      更甚的,卷了铺盖,躺正堂当值大厅呼噜酣睡,直叫办事传话的小吏书记各官绕着走。
      气得户部侍郎黑了脸,笔墨展开欲写折子参雷阳一本,忙被经年的老人拉到一旁好声规劝,那雷阳和礼王生死之交,且又刚打了胜仗,叫沿海百姓能过个好年,此时无论如何圣上是不会动他的。
      参一本,于雷阳事小,于他这刚上位的户部侍郎来说,却是不定之数。
      户部侍郎到底年轻,实气不过,冷声低斥,有伤风化,市井无赖!
      若雷阳听到,定频频点头。
      顾府人见了他,点头哈腰招呼进去。
      雷阳先去顾老太爷院儿里说话请安,留下礼物,后径直去了顾安院里,人却不在,听小厮道是去了楼里,管事的忙要去禀报,雷阳摆手,起身去楼里。
      遇仙楼里,大掌柜正以帕拭汗,大寒的天惊出一身虚汗,惴惴道:“东家,您看……”
      顾安瞥了眼大堂正台上的说书先生,理了理袖口,道:“随他。”
      大掌柜松了口气,忙送他。
      众食客见顾安留了说书先生上了楼,暗道顾安好气量,竟能容忍说书先生讲他的风月情事。
      也有好事的暗忖顾安好算计,说书先生说的什,敢不给东家递个准话儿?雷将军今儿才进的新贵,赤手可热如日中天的人物儿,今儿他倒将自个儿和雷将军那点子兄弟情义说成风月密事,引得众人都来这遇仙楼饮酒用膳,一来给楼里添了许多收益,二来更明摆着告诉众人,他遇仙楼是无人能惹的!
      神京七十二正店,谁有遇仙楼的风头?
      正私语议论,忽见故事里另一角色到场,楼里更是沸腾一片,更甚者,交头接耳,令自家小厮丫头叫来至交好友,共襄奇事。
      一时楼旁脚店忙碌起来,尤其干果炒货卤味下酒菜的小店,忙得热火朝天。
      谁不爱看热闹?
      雷阳到时,只见顾安一身大红织金绒披风,头戴纯白暖帽,倚着半旧石青靠枕坐炕上,指尖拨弄着青玉莲花盏,目光寥远,神情幽静。
      雷阳见青玉杯边儿滑动的玉嫩指尖,喉结滑动,口渴,且饿,想把那莹润指尖含进去,解渴,止饿。
      觍着脸坐顾安对面,轻声道:“你想听这故事?我讲给你听。”
      顾安恍若未闻。
      雷阳见他面色比昨日红润些许,安心许多,又道:“这故事,讲得真么?”
      顾安仍不理他。
      楼下喧嚷,客多,堂倌报菜名儿的声音却穿透喧嚷,传进雷阳耳朵里,干脆利落,韵味十足。
      雷阳听来,却远不及顾安那脆生生的声音好听,“堂倌叫菜也是一门功夫,但没你的声音好听。”
      顾安扯了扯嘴角:“大将军意思,顾某合当做堂倌儿报菜名儿去?”
      雷阳涨红了脸,支支吾吾:“不是……我……你声音好听。”
      顾安瞥了眼楼下正卖力吆喝的堂倌儿,道:“哦。”
      雷阳情绪低落下来。
      一时间,屋子里也安静了。
      砰!
      惊堂木一响。
      大堂里,静了。
      只听那说书先生道:“且说那雷阳一山野猎户,如何与当朝王爷成了生死之交?又如何一飞冲天摇身一变成了御笔亲封的征东将军?与本酒楼东家顾安到底兄弟情深还是分桃断袖?且听我,一一道来。”
      雷阳抿了口酒。
      听了半晌,皱眉道:“错了,我不是猎户出身,是农人,遇你的时间也不是乾元三年。”
      顾安一怔,不是乾元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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