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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三章 一火焚之 ...

  •   四十三、一火焚之
      结婚后,高志远对王梦茹爱护有加,像大哥哥对小妹妹一样百般呵护;王梦茹则对高志远既敬佩又依赖,小鸟依人般地偎依在高志远身边。两人相亲相爱,相敬如宾。
      高志远终于走出泥淖,迎来灿烂的阳光。他也在想,生活并不总是阴云苦雨,也有晴天丽日,生活是美好的,应该善待生活!
      可令他万万也没想到的,等待他的是更大的厄运。
      一九六六年来了运动,别的犹可,焚书让他受不了。一箱子书,可是他的“命根子”啊!他与它们朝夕相处,如朋友,像伙伴,更是他的导师,也是他的引路人……他该把它们怎么办呢?他们来如果把它们翻出来,不但会把它们一火焚之,而且还会定他个“死抱封建的资产阶级的腐朽阴魂不放,还想复辟变天”的罪名。唯一的办法,是自己先把它们付之一炬。可他怎下得了手呢?一想把他们烧毁,他的心都要碎了。把它们藏起来,可往哪藏呢?听说他们搜查,连地窖、柴禾垛都不放过,没有搜查不到的地方。那一纸箱子,能搜查不出来吗?真要再搜查出来,那不是罪上加罪吗?他又忽然想到他的好朋友韩文义,他是贫农,不可能搜他的家,给他,让他藏起来,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再被发现了,书被焚他被打成反动不说,还得连累韩文义,那不就更得不偿失了吗?……想来想去,还是悄悄地一火焚之,是最捷便最安全的法子。
      晚上,他又把箱子里书一本一本拿出来,无限怅惘地翻看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不是纯粹歌颂无产阶级革命英雄的书吗?怎么也成了反动的书了呢?当然《羊脂球》更是宣扬资产阶级生活的,而且是宣扬为人类所不齿的妓女的。这要让他们知道这里面的内容,还不得给他扣上大流氓大破鞋的帽子啊!他脑海里立即浮现出有人脖子上挂着破鞋游街的镜头,让他脊背发凉!他又翻开了《红楼梦》,这是他读得遍数最多的书,他和韩文义比赛着背里面的诗词,他惊叹韩文义背诵起《警幻仙子赋》和《葬花词》那么长的词赋,一口气背下来,不带错一个字的,让他又羡慕又敬佩。他不禁又翻到《警幻仙子赋》,看道:“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他不禁感叹:写得多好啊!……又翻到《葬花词》,多美的诗句啊!明天就要和它们再见了,泪水不禁涌上了他的眼窝。质本洁来还洁去,也是它们最好的归宿。他们并不知道他这样喜欢《红楼梦》,如果他们知道他如此喜欢《红楼梦》,就这一条就可定他个封建社会才子佳人的孝子贤孙了。更不必说《三国演义》、《水浒》是宣扬帝王将相的……那一本本书都像是一条条罪状把他钉在耻辱柱上,没想到他苦苦攻读孜孜求索的竟是封资修的东西!他痛苦,他迷惘……
      王梦茹看他痛苦地翻看着一本又一本的书,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高志远道:“你没听说吗?他们要各家检查,我那一纸箱子书如果检查出来,就给你烧了,还说不上治你个什么罪呢!不如咱们自己烧了,省着惹麻烦。”
      王梦茹瞪着惊奇的眼睛说:“这么好的书,都烧了?”
      “不烧,人家翻出来也得烧。”
      “那我们找地方藏起来不行吗?”
      “往哪藏?”
      “地上挖个坑,用塑料布包好埋起来。”
      “这数九寒冬的,地冻得当当的,你挖动了?”
      王梦茹无话可说,可是,她想了想,又说:“有一个好地方,埋上他们准发现不了。”
      高志远着急地问:“什么地方?”
      “土豆窖,在土豆窖底下挖,他们准找不到。”王梦茹为自己能想到这么好的地方而高兴。“
      “听说他们打了一根细细的二米长的钢钎子,什么柴禾垛、土豆窖都能扎进去,那要是翻出来,更了不得!”
      两人想了一晚上也没想出法儿来,高志远心痛地说:“不能再犹豫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明天就把书烧了。”
      第二天早晨,王梦茹做饭他烧火,他便把他心爱的朝夕相处的书,一本一本的填进灶膛里,他的心在滴血。“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顷刻之间便化为黑色的蝴蝶;“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也都付之烈火了;孙猴猪八戒以及妖魔鬼怪,统统都进了火焰山……灶膛里的火通红通红的,不时发出“嘭嘭”的响声,像是在抗议在呐喊……
      王梦茹从来没看见过他那么可怕的脸,愤怒痛苦得变了型,有些吓人。王梦茹道:“你难受去一边吧,我自己烧火做饭。”
      高志远一言不发,像一座凝固的雕像,只是在机械地往灶膛里添着书。做中了一顿饭,才算烧尽。他不禁想到以后的日子可怎么打发啊?他亲爱的伙伴都化作轻烟,羽化成仙了,只剩他这凡胎俗子在人间受苦受难了!想想没书可读的日子,他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一天他都浑浑噩噩,不知所已。晚上,他习惯地打开日记,忽然,《红楼梦》里的“赤壁怀古”涌入脑海: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
      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
      顿觉悲愤交加,随即翻开日记,挥笔写道:
      “相濡以沫度春秋,
      一火焚之心血流。
      徒有满腔凌云志,
      一载黄粱空悠悠。
      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静,看着刚写的四句诗,猛地如临大敌,眼睛睁大,血脉上涌:书烧了,可日记呢?书,还是身外之物,而日记,是他内心的倾诉,这要被他们看到了,还不说他这是变天账啊!里面有对社会的不满,有对贫下中农的不敬,有对党的方针政策的怀疑……什么也不用说,就可以给他戴上反动的帽子,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他不禁害怕起来,好歹被自己想到了,这是天不灭曹,给他一个销赃灭迹的机会。最捷便安全的方法还是烧了,可这都是他的心血啊!莫泊桑十年磨一剑,以《羊脂球》而一举成名;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而成就了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红楼梦》;奥斯特洛夫斯基两腿瘫痪双目失明克服了常人难以想像的困难完成了举世闻名的巨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而他呕心沥血卧薪尝胆苦苦求索的竟是不归路!他痛心疾首,悲愤交加,刚刚送走了自己的倾心挚友,这还要连同自己的心血也和它们一起埋葬?那可是他三更灯火五更鸡辛辛苦苦心血凝结而成的,就一把火烧了?可不烧又怎么办呢?……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王梦茹紧紧地偎依在他身边,见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便安慰他道:“别想了,反正都烧了,想也没用。这年头,就得想开些。”
      高志远道:“书都烧了,不想了。我是想我写的日记,也得烧了,那要是让他们搜到,更得说那是我的变天账了。”
      “那也烧了吧,那反正也没什么用。”王梦茹轻描淡写地说。她哪知道那是他的心血,他的希望,他的未来……他没把心中的秘密——要写作——告诉给她,这只是他心中的梦想,不一定能实现,告诉她只会增添她为他着急担心而已,不如自己暗暗努力,真能成功给她一个惊喜,不成功也就无所谓了。所以就没告诉她,她才不知道那些日记作什么用呢。
      他深深地叹口气道:“那是我天天掌灯熬油一字一字写的,那是我的心血啊!”
      “你把它烧了,省着以后天天写到半夜,还轻快了呢。天天还可以早睡了呢。”说着,便紧紧地偎到他身上来。
      高志远也不好拂她的意,只得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唉,我心爱的小姑娘,你太天真了,天真得真像个孩子。
      早饭,他又把日记送进灶膛,看着它们熊熊燃烧起来,他的心紧缩得颤抖,眼里流出了泪水。再见了,我的憧憬!再见了,我的未来!再见了,我的一切!今后没书可读,没字可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能像行尸走肉似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可不那样活着,又能怎样活着呢?……
      王梦茹看着他伤心地流泪,也不由地流下泪来,陪伴着他默默饮泣。
      高志远不忍心看她为他流泪,便强忍住泪水,说:“都是我不好,让你陪着我伤心了。”
      “你说什么呢,我愿意陪你伤心。”
      “好了,正如你说的,什么事都得想开些,烧了,没麻烦了,应该高兴才对。”两人才停止了哭泣。
      高志远把书烧了,日记也烧了,再细想想,没什么犯碍的了,才放下心来。
      一天,他们果然来搜查来了,进屋先看了看墙上的画,好像没发现什么问题。便翻箱倒柜的搜,箱子柜子里除了些旧衣服外,就是碎布片什么的,没有什么好东西。搜查了一个遍,也没搜到什么属于四旧的东西。
      赵全忠不死心地盯着高志远道:“你的书都哪去了?”
      高志远只得老实交待:“我把它们都烧了。”
      赵全忠仍不相信地说:“烧了?听说你可不少书啊,都烧了?”
      “是,都烧了。”高志远坚定地说。
      赵全忠仍定定地盯着高志远,说:“真烧了?你要是没烧,以后搜出来,一切后果你可得负责。”
      “我负。”高志远忙点头答应。
      赵全忠向另外几个人说:“走,到院子搜去。”
      他们到院子里,首先到了柴禾垛跟前,李永和拿着一根有二米多长的尖尖的细细的钢钎,把柴火垛插了个透,什么也没有。他们又下到土豆窖,用钢钎往地里扎,扎进去一米多深,也没搜出什么来。他们才不得不走了。
      一天早晨,赵全忠让李永和和林明海把地富分子和子女都召集起来,赵全忠向他们训话:“现在我们天天白天忙一天,晚上忙半宿,你们也不能老老实实地在家享福了。从今天起,你们上山割柴禾去,两人赶一辆车,一天割一车,按照贫下中农家里卸。回来经李永和检查,割得少的,偷工减料的,要受处罚。晚上刨土粪,也听从李永和的安排。”
      从此,在冰天雪地北风凛冽的数九寒冬,他们天天白天都得赶上牛车,去山上割柴。山上的积雪,脚面子多深,两脚踩进雪窝里,猫腰撅腚,任由刺骨的寒风刮着,从雪窝里一把一把地往出割柴禾。由于冬天年年都有上山割柴的,所以,平坡缓坡的地方,都早以割光,只剩下险坡高崖还有。他们就得去那险峻的地方去割,割够一背,要用绳子捆好背在背上,像一座小山一样。还要走五、六十度的陡坡,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更何况背上还背着一座山,走一步撞得腿生疼。得步步小心,时时留神,老怕一脚不稳,滚下坡去。当把一捆柴禾背到车能到的地方,即使是滴水成冰的严冬,汗也把脊背都湿透了。
      每人得割两大捆,两人割四捆,才能装一车,才算完成任务。所以,解开捆还得赶紧上山,割第二捆。冬天的天短,割两捆柴,装上车,回到家太阳已落山了。
      高志远当然只能和父亲一起去割柴,他尽量多割些,让父亲少割些。每当他俩装上车往回走的时候,高志远都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他愤愤地想:这算是什么世道啊?贫下中农不会自己上山割柴吗?他们在家里处心积虑地谋划着怎样整人,却强迫我们去给他们割柴禾。过去的地主富农剥削长工,还得给工钱呢?他们在屋里耍嘴皮子,还要挣工分;而我们辛辛苦苦地干活,却一分不给,还美其名曰“促生产”。即使再用《资本论》也解释不清楚了。资本家雇佣工人干活,即使是剥削去了剩余劳动价值,还能付给工人一部分工资呢?而我们呢,却干巴巴地被剥削,该做何解释?每当想到这些,便心堵气噎,有窒息的感觉。
      他们在整人方面,可说是足智多谋,夜晚干活看不见,他们就想出来让地主富农分子及其子女刨土粪,刨土粪看不见也能刨。土粪已冻得像石头一样硬,一镐下去一个白茬,震得手腕麻酥地痛,能刨得动吗?可是,让你刨就得刨,你敢违抗吗?不用说违抗,稍有不满,就会砸烂你的狗头!
      要说白天干一天活还能忍受,可是,晚上再强迫干活,简直就不把人当人看待了!冬季天短夜长,他们白天吵吵一天还不解事,晚上还要吵吵半宿。那么,他们“抓革命”抓半宿,地富分子和子女就得“促生产”促半宿。即使是牛马干活,干一天,夜里还得歇歇呢,更何况人了!可在那特殊的年代,让你下油锅赴火海,你也得义无反顾地赴汤蹈火。你不去,就说你阶级本性不改,想复辟变天而进行狠狠地地批判你。
      从此,地富分子及其子女白天割一天柴,夜晚还得刨半宿冻粪。夜晚刨冻粪,贫下中农谁也不会来看着他们,那数九寒冬的夜晚,滴水成冰,谁能跟着他们受那罪。而他们自有诸葛亮般的智慧,什么事也难不倒他们,他们想出了既不受冻又能治服他们的绝招:那就是每晚给他们在冻粪堆上画上线,必须刨到那里,经他们检查,才能去睡觉。而这定量包干和检查都由李永和来负责,李永和这回更有了用武之地,远远地画线,很多时候都完不成,辛辛苦苦刨半宿冻粪,还得挨他一顿训斥:“你们骨子里就仇恨无产阶级,仇恨贫下中农,还能好好干活,明天给你们规定的任务再完不成,就得开你们的批判会了。”
      他们是不好好干活吗?那冻得人浑身发抖的夜晚,你真要不干活待上一晚上,非得冻僵不可。所以,即使不想干活,为了不冻死,也得干。刨一气儿冻粪,抡镐抡得浑身冒汗。等累了,歇歇;可汗一落更冷,就还得刨。一晚上谁也不敢老实待着,完不成任务,是他每天给他们规定的任务太多了,根本完不成,他就是有意要整他们。
      高志远天天晚上刨完冻粪回到家,总是想这是哪辈子造了孽了,这辈子受到这样的报应。白天干一天,夜晚干半宿,连牲畜都不如!他们如此遭罪,那他们有了儿女,还得遭这样的罪,何时是个头啊!他就想,还不如让“地富反坏右”都断子绝孙,也免得后来的无辜者再受这样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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