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山谣》静谷清泉

24、第二十四章 教夜校

　　二十四、教夜校
　　场打完了，到了“地净场光”的“猫冬”季节，生产队没活了，社员可以在家里闲一冬天了。
　　高志远很高兴，像冬天蓄势待发的树木，像只等扬帆起航的帆船，他要利用这漫长的冬季大干一番。他在设想着，计划着，要好好读几部书，详细地写读书笔记，更认真细致地写日记……
　　又要天天起五更捡粪了，他把放在窖里秋天割的榆树条拿出来，要编个合适的捡粪的篓子。他正在屋里地上编，韩文义来借书来了，韩文义看了看他编的篓子，不无羡慕地说：“你编的篓子又好看又适用，这底部和腰部一样宽，不像有人编的，底是大肚子，像油葫芦，粪都在底部，背着坠腚。而你这底部又窄又扁，装不多少粪，粪都在顶上敞口里，重量在上面，背着舒服。你手真巧，编什么像什么。”
　　高志远笑着说：“这得归功于你，都是你教我编的。”
　　“这可不在教，编筐挝篓谁都会，你看编出来的五花八门，有好看的，有难看的；有背着粪舒服的，有背上粪费力的，这都在自己琢磨。”
　　他俩正说着话，只见郑队长推门走进屋来，高志远忙站起来让郑队长炕上坐，又忙给他沏了一杯茶水，放在他面前。笑着说：“队长可是稀客，从来不来我家，这来一定有事吧？”
　　郑队长道：“现在，我有一个很大的‘憋子’（就是困难）需要你帮忙，而且，这个‘憋子’只有你能帮忙。”他定定地看着高志远。
　　高志远疑惑地问：“什么事啊？”
　　他说：“咱村的夜校是全县的扫盲先进单位，是县里的典型。昨天大队把我找去，说自治区要来咱们村开现场会，在来之前，公社和县里都要先来人检查，检查的方式是按咱村的户口，青壮年随便叫，叫到谁考谁，看到底扫没扫除文盲。真要那样检查，一检查一个露馅。虽然咱村夜校成立好几年了，可真正扫除的文盲没几个，夜校只不过是走走形式充充样子而已，给人看的。说没学字，那是瞎话；可学那两个字，照着扫除文盲差远了。扫除文盲的标准，得学一千多字，有几个能认那么多字的。……”
　　高志远很奇怪地问道：“既然没扫除文盲，那怎么成了县里的扫盲先进典型了呢？”
　　“五八年全县的青壮年都扫除了文盲，成为自治区的扫盲先进县，获得了总理亲笔提词的奖旗了呢！我去县开会，亲眼看到那锦旗来呢！在那形势下，谁敢落全县的后腿啊，反正那年头‘吹牛皮’也不上税，谁都是见了骆驼不说牛，什么大吹什么。我也就说咱村的青壮年都扫除文盲了。……”
　　高志远知道他好大喜功，社员们颇有微词。社员们的微词还不在扫盲上，扫盲怎样吹都与社员无关，社员不满的是他年年都虚报粮食产量，来显示他的工作成绩。而产量高国家统购的粮食就多，国家统购的粮食一多，社员分的口粮就少。本来生活就很艰苦的社员，因他好大喜功，就更雪上加霜了。社员们虽有微词，但碍于他姐夫是大队书记的面子，也是敢怒不敢言。看来，这扫盲工作他一定没少吹了，高志远眼前似乎出现他大手一摆，大嗓门一嚷的姿态，他会说夜校搞得如何如何好，青壮年识多少多少字，取得多大多大成绩。现在，上级真动真格的了，他着急了，找高志远帮他擦屁股来了。
　　“我想，只有你能帮这个忙，你是咱村里的秀才，再没有比你文化高的了，你要是教夜校一准能教好。咱村原来教夜校的是教小学的张老师，他白天教小学生，晚上教社员，那也就是应付应付形式。只有你这高人能救我一驾，你怎么也得帮帮我！”
　　高志远想，教夜校就是天天晚上给社员上上课，他有文化，回来教教社员识字是应该的。他又想到，他家没吃粮时，郑队长想尽办法帮他家解决，他现在遇到困难了，能袖手旁观吗？于是，他便答应了：“行，我试试吧。不过，你可别报太大的希望，我尽力而为。”
　　“好。”郑队长一拍大腿，“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有你这秀才出马，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原来我还怕你这高人不答应呢，这我可得先替社员谢谢你。按照惯例，原来教夜校每晚记2分工，你也一样，每晚上记2分。”
　　高志远问道：“社员上夜校，也记工吗？”
　　“社员不记，他给自己学字还记工，哪有那美事！”
　　高志远想了想，便道：“我答应你教夜校了，你也得答应我，我也不记工分。”
　　“那不行，这也不是白给你的，是原来的惯例，按劳取酬，又不是多吃多占。”
　　高志远道：“社员们学习不记工，我和他们一样，只不过就是我教，他们学，分工不同，但应该一样对待。”
　　“那不一样，你教是付出了劳动，他们学，是为自己学字。”
　　高志远道：“这是我的条件，让我教，就必须答应我的条件。”
　　郑队长看他态度非常坚决，无奈地说：“那好吧，我答应你，我也代表全体社员谢谢你。你准备准备，明天就走马上任。”说完便站起来，“生产队还有事，那我就走了。”
　　高志远送走郑队长回来，韩文义不满地道：“自己吹牛皮吹大了，让你来给他擦屁股来了！你到是好说话，那么轻易就答应他了，就不应该答应他，让他自己做蜡去！”
　　高志远道：“就晚上教社员识识字，也耽误不了什么，能出力就出点儿力呗。”
　　“我的兄弟，你真天真，想得简单！咱们队的夜校成立多少年了，可社员学着字了吗？那就是个形式，你不去不行，一晚上不去要扣二分工。二分工，冬天干一天活才挣六分工，那就顶扣半天工了。谁敢不去，到那坐着去，睡觉去，也不能让他扣二分工啊！教夜校的是赵利民，他白天教小学，晚上教夜校，你说他会个啥，念书时不好好念，混个初中毕业，回来教学纯粹胡弄人来了。他晚上教夜校就是图宜挣那二分工去了，往黑板上写几个字，不管你会不会，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二分工挣到手了。你没听社员们什么反应，说便宜活都让他们当官的干了，分都让他们捡去了！那赵利民小时候就无景不干，咱们井多深，大人去打水都害怕，他十多岁时，就扒着井栏杆往井里拉屎，他家也在那井里吃水，你说他坏到什么程度了，还教学呢，能教出好孩子来了？可不就仗着他爹是大队书记吗，社员谁敢说什么！你看，我又扯远了，说那夜校呢，你说扫盲的都是三、四十岁的大老爷们和大妇女，上有老下有小，干一天活了，晚上哪有闲心学习！到夜校那就是歇歇去，你说要是真学的话，一天学一个字，一年就学三百多字，这么多年了，早都扫除文盲了。可现在要考考，甭说一千字，连一百个字也认不全，还都扫除文盲了，他就吹吧，他就是吹牛皮的能耐，数着骆驼不说驴的手，这回你就不应该帮他，让他尝试尝试吹牛皮是要付出代价的！你教夜校，就跟那些大妇女上阵去吧，她们都是些拉着不长长团着不圆圆的肉头筋，有你做‘憋子’的时候！”
　　韩文义一古脑儿说了这么多，说得高志远也慌慌的，没想到一个教夜校还这么复杂，他想得太简单了，教夜校无非就是教社员认识几个字，还不容易！看来不是那样简单，这里面，事多了。可是自己已经答应了，就是再难，也得硬着头皮撑下去了。干到哪说到哪吧！所以，也只得说：“我已经答应了，干干再说吧。”
　　韩文义仍说：“你是放着省心不省心，自己找罪受！你说你天天晚上在家看看书写写字多好！”
　　高志远知道韩文义是好心，为他好，他心存感激。但既然答应了，也不能反悔。第二天，赵利民给了他两页纸，是印有1000字的扫盲识字表，说每天晚上按那识字表学几个字。他问：“没有扫盲识字课本吗？”
　　郑队长说：“可能是全国需要扫除的青壮年文盲太多，国家印不出那么多课本来，也可能是国家没有标准的扫盲课本，所以，各地都是自己想办法，有的地方自编课本自己印刷，没有能力编的，就按扫盲标准1000字来学。”
　　他看着那1000个汉字，不禁皱起了眉头：这都是单个字，字与字之间既没有任何联系，也没有系统，学习起来，不用说劳动了一天的社员，就是精神最旺盛记忆力最强的学生，怕也非常困难。俗话说“字不离词，词不离句”，应该把字和词和句联系起来记，才容易记住。按这1000字学，社员怎能记住呢？
　　晚上，他早早地去了夜校，夜校就设在小学教室里，白天学生上课，晚上社员上课。三间教室，很宽绰，小学生的桌凳显得矮小点儿，给人一下子走进小人国的感觉。不过，房顶上四管白炽灯明光锃亮，把屋里照得像雪洞一样。这不禁又让他想到读书时在学校上晚自习的情景，多么相似啊！只可惜物非人非了，再也回不到那温馨的时刻了。这明亮的教室倒是很适合学习的，这也是郑队长的功劳，他好吹牛，好出风头，这次还真出对了。全公社都没有电灯，他们生产队今年秋天安上了电灯！这也是他敢想敢干的结果，不知是他心血来潮，还是有高人指点，他突发奇想，买台发电机，用给社员加工米面的柴油机白天加工，晚上带动发电机发电，供全村各家照明。你别说，他敢想敢干，还成功了，各家真得都用上了电灯，正像人们说的，他们提前进入了共产主义社会。
　　来夜校的人还不多，魏金花正在摆放桌凳，因为小学生用的桌凳间距太窄，她要把它们挪开些，让大人能坐进去。她见高志远来了，便停下手里的活，到他跟前坐下，高兴地说：“听说你教夜校了，这可是大好事！你这秀才教，社员保证学着东西了。以前那就是个样子，有其名无其实，社员天天就是来混时间来了，不来扣工分啊！也不是社员不学，谁不想学两个字，脱离文盲，不当睁眼瞎，做什么事都方便，可是，一副心肠八下挂，脑子又笨，学不会啊！听说你教，大家信心可足了，都想好好学两个字，这回真可能扫除文盲了呢。”
　　高志远知道，魏金花是夜校校长，因为听说上夜校大妇女最不好对付，生产队就特意派妇女队长来管这群难对付的大妇女来了。她也到是很有魄力，很有套方法，听说，不上夜校扣工分的制度就是她提议定下来的。那些大妇女恨死她了，可也只能是心里不满，而外表上敢怒不敢言，因为工分在她手里攥着呢，你不遵守制度，就扣工分，说到做到，比黑包工还严，那些调皮捣蛋的大妇女也只得乖乖地来上课。不过来了，学不学她就管不着了，唠闲嗑的，拉家常的，睡大觉的，为所欲为。
　　高志远听魏金花夸他，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没什么能力，也不一定教好。”
　　魏金花仍信心满满地说：“不是说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吗，有你这么高学问的秀才教，错不了。”
　　他俩正说着话，郑队长也来了。看到他俩，便道：“嗬，这校长、老师都研究上工作了，好兆头，咱们这夜校这回大有希望了！”他又煞有介事地向魏金花道，“你这校长可要管理好学生哦，别辜负了咱们这大才子的满腹学问！”
　　“你心肝掉在肚里头 ———— 尽管放心，这回有秀才教，保证穆桂英出征 ——— 马到成功！”
　　郑队长又问高志远：“秀才，有信心吗？”
　　高志远笑着道：“不敢说，试着看吧。”
　　他们说笑着，人也越来越多，又等了一会儿，魏金花便开始点名。全村青壮年文盲人数为47人，教室里挤得满满的，除了有事请假的外，全部到齐。魏金花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道：“好了，我们开始上课。上课前，我先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从今天起，咱们全村文化程度最高的秀才高志远就教夜校了！以前有人不抱怨说夜校学不着玩艺吗？这回只要你好好学，一定能学着玩艺了，保证这一冬天让你扫除文盲。”
　　郑队长带头鼓起掌来，他站起来，接着说道：“这回我们要动真格的了，鸡蛋磙子碰碌碡——要实（石）打实（石）地来，争取一冬天全都扫除文盲。因为，公社明年二月大检查，没扫除文盲的要集中到公社去办学习班，你得自带吃粮，自讨宿费，什么时间扫除文盲，什么时间放你回来。所以，我奉劝大家，守家在地，暖屋子热炕的，你不好好学，非得去那冰房冷屋里去学习，除非是傻子！我这不是吓唬大家，这是有文件的。”说着，他从皮包里掏出一份文件晃了晃，又说，“夜校的新老师高志远，那是经过十年寒窗苦修炼出来的秀才，教夜校那是大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了，可高老师有一颗热爱家乡为家乡做贡献的爱心，他自动请缨，要帮大家扫除文盲，这种高风亮节的精神，值不值得大家学习？”
　　他自己首先带头鼓起掌来，又说：“有这样的好老师教，你再不好好学，对得起谁啊！所以，我希望大家好好听高老师的话，认真学习，争取一冬天顺利扫除文盲，既不用参加公社举办的学习班，又学得了文化，一箭双雕的事，多好啊！下面，就请高老师给大家讲话。”
　　这时，大家自动地热烈地鼓起掌来，高志远站起来，腼腆地看了看黑压压的人群，看到大家对他期待的眼神，倒觉得肩上的担子一下子重起来，他能不辜负大家的期望吗？他不知道如何向大家表态，只是说：“我也没什么能力，就是多念几年书，多识点儿字。生产队信任我，我一定尽全力教大家。”说完，向大家行了个礼，说了声 “谢谢。”就结束了讲话。
　　接下来，便开始上课，高志远觉得不能单字单字的教，又没想好该怎样教，便灵机一动，想到今晚就学“一定扫除文盲”六个字，里面的“一、文”大家基本都会，只学“定、扫、除、盲”；四个字。他给大家讲：“以后每天学六个字，一个月180个字，从“猫冬”开始到春天开始种地，有五个月的时间，那就能识900字。农村青壮年扫盲标准是1000字，开春再学一个月，就能完成任务。”
　　大家听说一天学六个字，都很高兴。李光棍说：“六个字，夹泡尿也学会了。”
　　高志远立即说：“第一天六个字，第二天还六个字，但是得巩固学过的，所以，第二天就是12个字，那么第三天就是18个字，根据……”他想说根据艾宾浩斯遗忘曲线规律，一想社员不懂，便改成“根据记忆规律，学过的字开始忘得最快，随着时间的推移，就越来越慢。那么学一个字，复习一个星期，基本就能记住。所以，我们不但一天学六个新字，还得复习36个学过的字，这样每天就是连新字带旧字42个字，这个任务可不轻啊！”
　　李光棍又说：“一天42个字可够呛！”
　　别人说他：“行了，你别一惊一乍的了，一会儿容易一会儿难的，什么容易，等着老鸹喜鹊往嘴里拉着吃容易，你还没那命呢！”
　　高志远继续道：“任务是够重的，可大家想想，一个星期才学42个字，任务也不是多重啊，只要你每晚上认真学，保证你能学会。”
　　这一晚上只学了四个生字，很容易，没多长时间就学会了。高志远说：“今后我们上课的时间不都一律上一个小时或两小时，而是因人而定，谁完成任务，经检查都会了，就可以回家，没学会的接着学，直到学会为止。”
　　李光棍又插嘴道：“这法儿好，不靠时间，谁学会谁走，鼓励大家学习的积极性，我赞成！”
　　魏金花道：“听老师说，你别一劲插嘴，怕把你当哑叭卖了。”
　　有人又接话道：“卖也怕没人买啊，不听说不听道的，当养老儿也不要。”
　　高志远又道：“明天来上课，每人准备两个本子一只笔，两个本子，一个是当识字课本，就是把每天学的内容记上，以便以后复习；另一个本字是练习本，就是晚上学字用的。明天要检查。”
　　魏金花立即强调道：“这是高老师布置的作业，每人必须完成，明天来检查，没准备的要扣工分。”
　　李光棍又立即说道：“分分分，社员的命根，当官的没能耐，就知道扣工分。”
　　魏金花也笑道：“打蛇打七寸，那我们处罚措施也得抓住命门，这是绝家秘笈。”
　　接下来，有学会的高志远便检查，会写的就放回家。学员原来学字是个苦差使，没想到现在像乐景似的就学会了，非常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