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妖》云中千树

98、萧芸

　　华灯初上，整个京城笼罩在一层朦胧的薄纱之下。
　　春风渡热闹更甚，连门窗中透出的光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奢靡。

　　纨绔子弟摇着折扇迈着四方步，在一众姑娘们的欢声笑语中左拥右抱进去。身份不便的，便会遮遮掩掩地从侧门进入，遇到熟人也会心照不宣假装不认识。

　　季越站在长街尽头，看向热闹非凡的精致小楼，语气充满拒绝：“夜晚正是春风渡最热闹的时候，人多口杂，我们寻人很不方便。”
　　萧铭宇随手甩了两道隐身诀在两人身上，挑眉道：“这不就不会被发现了？ ”

　　“不是……”
　　“走吧，我得到的消息是芸娘今夜在这里，再不抓紧进去，她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说着萧铭宇拽着季越大步走进春风渡。

　　刚跨入大门，嘈杂的人声混着各色香气对着季越劈头盖脸一通乱砸，季越连打好几个喷嚏。
　　萧铭宇哈哈大笑。

　　季越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侧身躲过奔跑而来的娇俏少女。
　　薄纱带起一阵香风，季越忍耐许久才没有重蹈覆辙。

　　一抹金光包裹着浅淡的妖气，在春风渡宽阔的大堂转了一圈后，锁定了三楼的某个房间。
　　两人避开人群，跟着指引上三楼。

　　春风渡内里奢靡华贵，虽称不上雕梁画栋，却处处显示着富丽堂皇的精致。连走廊上的栏杆都雕刻着花鸟鱼兽，地板铺满软毯，踩上去恍若行走在云端。

　　楼内烛火通明，宛若天光，耀眼明媚。
　　酒香混着脂粉香，将这纸醉金迷的一切融成暧昧又色情的氛围。

　　木制楼梯从四个方向延伸下来，在最中央，一人高的方形花台上，俏丽婀娜的少女怀抱琵琶，玉指翻飞。
　　袅袅弦音，如泣如诉。

　　半敞的雅间内，身着华服的公子哥倚在栏边，闭目倾听，神色懒散。也有举杯邀请知己红颜同饮者，在一片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中，放声大笑。
　　当然，在这种地方不乏喝到浑身瘫软的人，这种时候，需要姑娘们一左一右搀扶着，才能勉强将他送出去。

　　季越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最后目光落在花台上眉梢含情的女子身上。
　　萧铭宇凑过去问：“她好看吗？”

　　虽然隔得远，但季越看的很清楚。
　　女人眉眼含情，拨弦之时，眼波流转，是说不尽的妩媚。而且她五官本就好看，眉如远黛，粉面含春，一颦一笑中，漂亮娇嫩得如一朵盛开的牡丹。

　　季越点头称赞道：“的确很漂亮。”
　　“哼，别想了，你再怎么夸她漂亮，人家都不会看你一眼。”萧铭宇拇指食指捏着季越下巴，强迫他转开视线，酸溜溜道，“她可是有心上人的。”

　　季越问：“你如何知道。”
　　萧铭宇一副高深莫测的自信：“这世上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季越忍俊不禁，揶揄道：“我看你是没少来这里。”
　　萧铭宇脚下踩空，差点没从楼梯上摔下去，他气势不足道：“只是顺便给这位姑娘送过她从芸娘这里买的胭脂而已。”

　　季越后腰靠在栏杆上，抱臂好整以暇地看向萧铭宇，挑眉道：“送个胭脂就能知道这么多事情？”
　　萧铭宇大喊冤枉。

　　他每次来都是从后门进，将东西交给这里的管事便离开。
　　唯一一次从正门出去，还恰好被季越遇上。

　　他吭哧半天，没解释出半个字。
　　季越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他凑过去手掌贴上萧铭宇侧脸：“怎么这个时候，你倒变得笨嘴拙舌了。”

　　季越嘴角微微上扬，眼中浸染上一层明朗的笑意，周围明亮的烛火落在他琥珀色的眼眸中，像是有明珠坠落于其中。
　　萧铭宇因为这明媚的笑而晃了神，下意识说出心中所想：“我觉得你比她好看。”

　　季越笑意更深。
　　他伸手在萧铭宇眼前晃了晃：“回神了，做正事。”

　　萧铭宇捉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季越一笑，任由他拉着自己往前走。

　　灵力的指引最终停在某处不起眼的门前，但两人明显地感觉到了结界的存在。
　　萧铭宇毫不客气推门而入。

　　萧芸坐在凳子上，双手交叠放于腿上，见到他俩，露出温和的笑，像是有预感一般：“你们来了。”
　　萧铭宇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芸娘，你可真能躲呀。”

　　萧芸撩了撩垂于胸前的长发，笑道：“可不是，否则怎么每次都能在你快找到我的时候溜走呢。”
　　萧铭宇蹙眉：“你究竟在躲什么。”

　　“躲你。”萧芸叹息道，“你不是已经都知道了吗？所有的事情。”
　　季越诧异地看向萧铭宇。

　　萧铭宇沉声道：“我不知道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我如今被蛇妖意识侵蚀，若是再待在你们身边，难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萧芸直视着他道，“我也不希望，你们因我的事情而收到伤害。”

　　她看向季越，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我脑子里有蛇妖存放的一抹妖力，它变成蛇妖的意志，开始逐步吞噬我的存在，也许过不了多久，属于我的思想就会彻底消失。”

　　如果是那样，萧芸将变成凫屠的傀儡。

　　萧芸道：“虽然我不清楚蛇妖到底想做什么，但从我所能偷窥到的消息来看，他想要的是你的身体。他献祭自己的魂魄，在你魂魄上留下诅咒，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找到你并占据你的身体，从而躲避天道的追杀。不过他似乎还未完全恢复，现在暂时没有那个能力触发这个诅咒。因此，那天我才能在千鹤山救下你们。”

　　萧铭宇道：“你是何时同那蛇妖进行交易的。”
　　萧芸思索一番，坦然道：“大概在两百年前吧。那时候我带着还是龙珠的你，浪迹天涯，正好遇到了他。”

　　萧芸自嘲一笑：“我本以为是遇到了能真正帮我的人，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竟是直接跳进了他人的圈套。”
　　萧铭宇目光看向一旁的屏风后，躺在床上身形若隐若现的人身上：“你这么做，都是为了他吧。”

　　虽是问句，但他语气十分笃定。
　　萧芸笑了笑，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不过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发现的，毕竟我觉得我掩饰得应该挺好的。”

　　“……小尾巴从春风渡回来后，便进阶突然，我在他体内发现了山神的神力。但牧枫明确说过，他只将神力给了我，也就是说，除了我和白榆之外，应该没有其他人有能力获得神力。”

　　“那小龙从我这里出来，意外获得神力，所以你认为，是你徒弟将神力给了我，而我又给了小尾巴。”萧芸摸着下巴道，“虽然的确是这样，但你怎么能一猜就中。”

　　“不止。”萧铭宇目光沉沉地盯着萧芸，“花妖以魂魄附身在柳倩身上，用自己修补柳倩支离破碎的灵魂，和白榆以魂魄为引，诅咒季越的方法很相似。”

　　二者都是用一方魂魄寄于另一方体内，只不过花妖的术法等级太低，并且出此下策是为了救人。不像凫屠，能够将魂魄转化为诅咒，得以偷天换日。

　　“花妖身上有你的气息。”
　　“那的确是我教给雪姬的方法。”萧芸无奈一笑，“小尾巴体内的神力也是我给他的，我只希望，在最后一刻能给你们一些帮助，而不是拖累你们。”

　　萧铭宇道：“我怀疑过你的身份。”
　　萧芸不在意地摆摆手：“这是正常的。”

　　萧铭宇嗓音有些涩：“是我害了你。”
　　他的妖力过于强悍，萧芸有时也不能完全遮住。如果不是萧芸带着他化身的龙珠，凫屠兴许不会注意到他。

　　萧芸却爽朗一笑：“不，我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如此一来，我便能救下我想救之人。”

　　她朝萧铭宇眨眨眼，温婉的五官，娇憨可爱，恍惚间，让萧铭宇觉得他们仍然同以前一样，拌嘴吵闹。
　　萧芸道：“山神的神力加上你的妖力，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彻底醒来。届时，就算是死，我也无憾了。”

　　她话音刚落，屋外一阵喧哗，大概是好几个男人不知是喝醉还是怎么，忽然晕倒。
　　萧芸道：“他们没事，休息两天就好。”

　　萧铭宇道：“你做的？”
　　萧芸大方承认：“我只是借了他们的一点魂气。”

　　萧铭宇甩出一道灵力，屏风瞬间被掀飞。
　　床上，俊朗英气的男人半阖双眼，安静地躺着。

　　在他身下，淡青色法阵缓慢延展循环，若有若无的灰气从法阵中散发，最后从男人钻入男人的七窍。
　　他的面容同萧铭宇有五分像，甚至从某个角度看，几乎一模一样。

　　季越眼神瞬间变冷：“他是你什么人。”
　　萧芸闪身到床边，挡住季越视线：“别紧张，他不是什么坏人。”

　　季越眉心微蹙：“你要救的是他？”
　　“对。”萧芸飞快道，“别伤害他，等过段时间，他彻底复活，我便会让他消失在你眼前。他不会对萧铭宇造成任何威胁。”

　　萧序吸因收了萧铭宇的妖力和山神神力而身体恢复生机。虽然他三魂七魄早就散于天地之间，但只要有足够的魂力，就能修出魂魄。

　　为了不伤害无辜，萧芸选择带萧序到人多的地方，从每个人身上汲取一些，这样至多造成他们疲惫乏力一段时间，但不会有性命之忧。
　　而春风渡这种地方，人多口杂，是最好的选择。

　　“简直胡闹！”
　　萧铭宇知晓萧芸有秘密，但没想到她竟然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

　　如此说来，萧芸知道各种奇奇怪怪的法阵和禁术这种事情，就不难解释了。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活已经死掉的人。

　　“生老病死不可违逆，你妄图复活已死之人，是破坏秩序，天道不会放任你不管的。就算你成功复活了他，他也会因为其他缘由死亡——”

　　“他不会！”萧芸神经质地大吼，她其实已经非常疲累，能撑住心神应付萧铭宇已是难得。

　　萧铭宇咄咄逼人地反问：“你觉得复活后他还是原来的他？你能保证中间不出任何意外吗？如果能保证，那他为什么摆脱你的控制三番四次出现在我面前？”

　　“他只是刚苏醒，还不太适应！”
　　两人几乎要吵起来。

　　萧铭宇上前两步，继续道：“况且你被白榆控制，为什么他不能是白榆的傀儡。”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萧芸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沁出黑气。
　　季越不知何时悄然从边缘靠近，缓慢移动到萧芸视野盲区。

　　“呵，你不能。”萧铭宇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否则你也不会穷途末路到学那花妖，献祭自己的魂魄。”
　　萧芸腰间坠着两块龙凤佩，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那也是个法阵，萧芸以此为媒介，用魂魄滋养着萧序空洞的身体。
　　“我没有！”萧芸怒吼，青色脉络瞬间爬满她的脖颈侧脸！

　　萧铭宇侧身躲避她盛怒下挥来的灵力，季越看准时机冲上去，五指成爪抓向萧芸脖子！
　　黑气骤然从萧芸身体中喷发，里头藏着无尽的森冷怨念。

　　季越一惊，展开屏障硬是接下这一击。
　　空气凝滞片刻。

　　床榻上，萧序身下法阵骤然一收。
　　“嗬——！”

　　萧序瞳孔猛缩，宛若即将溺死之人乍一接触空气那般不住喘气，以一个极为扭曲的的姿势直挺挺起身。
　　他眼中黑气弥漫，一点猩红若隐若现。

　　萧序速度比季越还快。
　　只见他五指成爪，锋利的指甲泛着寒意，挥动间几乎撕裂空气。

　　季越将不阿横在身前抵挡，利剑划过指甲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
　　萧铭宇快步上前手掌撑在桌上，飞身一脚。

　　萧序被踹中侧腰，轰然飞出去撞到外间的桌椅。
　　季越双手掐诀，推出法阵，天罗地网瞬间笼罩住萧序。

　　“放开他！”萧芸怒吼一声冲上去。
　　萧铭宇身形快如鬼魅，瞬息之间来到萧芸身侧，捏住她手腕微微用力，打断了她的动作，而后将其反剪双手，压在一旁桌上。

　　“放开我！别动他！”失去理智的萧芸尖声怒吼，一男一女重叠的两道声音不断咆哮。
　　萧铭宇目光闪着危险的寒意，他掌心抵在萧芸后心口，冷声道：“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滚出去！”

　　肃穆悠长的龙吟在屋内回荡，萧芸眼中黑沉沉的混沌一怔，继而疯狂流转，最终在萧铭宇浩瀚灵力的压制下化作一道黑气从萧芸脑中抽离，破开窗户仓皇而逃。

　　萧芸呛出一口血黑血，眼中逐渐恢复清明。
　　萧铭宇松开对她的禁锢。

　　萧芸嗓音沙哑：“我……”
　　“咔嚓——”

　　萧芸一顿，低头看去。
　　质地温润的玉佩浮现出裂纹。

　　萧芸神色猛地一变，僵硬地转动脖子，近乎绝望地看向萧序。
　　禁锢法阵中央，萧序面色死灰，皮肤开始皲裂。

　　萧芸不管不顾推开萧铭宇，冲到萧序身前，而后按住他心口，将灵力注入他体内。
　　整个屋子的器具都因澎湃汹涌的灵力而颤动，帷幔不断飘扬。

　　萧铭宇想要拦住她：“住手，你这么做妖丹承受不住！”

　　萧芸一手输送灵力，一手拽住萧铭宇衣摆，低头哽咽道：“求你，救救他……看在我将你从荒芜之地带回来的份儿上，只有你能救他了……”

　　三两颗泪珠噼啪落在地板。
　　萧芸姿态卑微到了极致。

　　屋内安静至极，大厅的吵闹喧嚣仿佛隔了层水膜，朦朦胧胧地传进来。

　　萧铭宇看向神色茫然，眼中黑气弥漫的萧序，叹了口气：“且不论我救他一事是否违反天道定律，若是救下他，你必然会死。”

　　萧芸虽然没有透露太多，但从她源源不断的用修为充盈萧序干涸的身体这件事可以看出，除了他的妖力和山神神力，萧序想活，还需要萧芸以命相抵。

　　萧铭宇看向萧芸手腕内侧露出类似蟒蛇的黑色图腾：“这是你将山神神力渡给了他之后留下的吧。”

　　季越闻言操控灵力，掀开萧序手臂上的衣物。
　　在他苍白但布满伤痕的手腕内侧，有着一个同样的图案。

　　与其说是凫屠在吞噬萧芸的意识，不如说是他利用萧芸在培养自己的傀儡。通过这个类似于标记的图腾，萧序会缓慢吞噬萧芸的魂魄，以此达到自己的复苏。

　　等到萧序完全苏醒之时，便是萧芸消逝之际。
　　萧铭宇冷声道：“萧芸，跟我回去。”

　　萧芸泪如雨下，放声大哭：“不，不行……这是她的愿望啊，我怎么能食言呢。我不能啊！我一定要救活他！”
　　萧铭宇眉心微蹙：“救人的方法有很多，不一定要用这种法子！”

　　“没有其他办法了！其他办法只会伤害无辜！”眼泪疯狂从萧芸眼眶落下，“她不会接受这样复活地将军，我该怎么办……”
　　萧铭宇拍了拍她肩膀：“你先跟我们回去，也许山神有——”

　　“当心！”季越忽然推开萧铭宇。
　　灵力碰撞爆炸，掀飞屋内所有陈设。

　　待尘烟散去时，只留下大敞的窗户。
　　禁锢法阵中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