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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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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二日。
一个任何人都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亥时。
萧泪血看着眼前的卓东来,不知道该喜该悲。
卓东来默默的将药碗中的汤药喝完,把空碗交给一旁伺候的仆婢后,就躺回了紫檀木床上,没有说话、没有情绪、没有反应。
卓东来清醒那一天,其实让萧泪血吃惊不小,因为他除了睁开双眼以外,仍然和昏迷时一样,一动也不动,彷佛不管外界发生什么事都和他无关,半点活人的生气也没有,像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当时萧泪血静静的看着、考虑着,说出了他不太愿意说的一句话“司马超群还活着。”
在那一瞬间,卓东来幽深如潭的双眸中,彷佛燃起了一点星光,就像是极北天空中永恒不灭的那颗星一样,任何星辰都比之不上,那么遥远、那么神秘、那么明亮,原本像那消逝的泪痕般,飘忽若雾的人,竟因着这样淡淡的一句话,便彷佛被这世间的万千执念所束缚,生生的给拽回这万丈红尘里。
不过也就只有那一瞬间而已,萧泪血很快的结束回忆。
之后卓东来虽然会按时吃饭、喝药,但也仅此而已,大多数的时候他就像岩石一样,坚硬而冰冷。
萧泪血叹了一口气,和送药来的仆婢一起离开,他心里很清楚,所谓的血缘关系,对卓东来而言毫无意义。
那么什么东西对卓东来而言是有意义的呢?
萧泪血想到了司马超群。
“他不是卓东来那样的人,他也有朱猛的豪气,只不过他受到的牵制太多而已。”
“要做一个不败的英雄绝不是件容易的事,司马超群的日子并不好过。”
这是萧泪血对司马超群最初的评论,只可惜在知道卓东来就是失散多年的弟弟之后,萧泪血对自己这一番评论的感觉,就变得像是对从鼻子里呼出来的气一样,船过水无痕,没有半点在乎的意思,就好像那些话根本不是他说的。
──专断妄为、喜怒无常。
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倒没有什么好隐瞒,况且他比世上大多数的人都还要有这样的资格。
萧泪血从不否认他对司马超群还是很好奇的──就算扣除掉卓东来是他亲弟弟这一点。
萧泪血从未见过比卓东来更冷静的人,卓东来不但有胆识有谋略有眼光,还有大将之风,压制手下、巩固势力、平衡利弊,没有人比他做得更好,像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偏偏要屈居于司马超群之下?
司马超群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恐怕连司马超群自己也无法回答。
萧泪血自然也没办法回答,因为每次见到司马超群,那个人彷佛都是不相同的,不过萧泪血倒是得到了一个结论──司马超群很危险。
如今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人能让萧泪血觉得危险了,可是他却觉得司马超群危险至极,这并不是指司马超群本身,而是指司马超群会造成危险──对他的弟弟造成危险。
以萧泪血的武功而言,杀死司马超群就和捏死蚂蚁一样,不会觉得太愉快也不会觉得太难受──捏死蚂蚁要有什么感觉?什么感觉都不会有。
当初萧泪血虽然救了司马超群,但这并不能代表什么,萧泪血如果下定决心想要一个人死的时候,无论是谁都很难活得下去,因为任何人都阻止不了,就连他自己也不能。
为了替弟弟往后的人生防患未然,任何会伤害弟弟的可能因素,都要毫不留情的扼杀在摇篮里。
就算有几百万个司马超群死在萧泪血面前,他的眼睛也不会眨一下,用司马超群的一条命就能换到卓东来往后的平安,他还觉得挺便宜,但是他虽然几次对司马超群起了杀意,却始终没有狠下手,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倒不是因为忽然起了善心,他不杀司马超群,只不过是因为他不能确认司马超群对他这个弟弟的影响有多大,他输不起,所以他不赌。
可是要他就这样放着司马超群不管,却也是不可能的。
当初司马超群服下七日死后,就对他说“我见过他之后…就请萧先生送我离开吧!”
他当时有些讶异,便问道“你要离开?”
司马超群说“就算清醒见面…又能如何?再说…万一我毒发死在这里,总不好叫萧先生替我收尸吧?”
“你认为他不会醒?”他顿感不悦,口气也愈发不善。
“醒是一定会醒,却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那个时候。”司马超群无所谓的笑道“萧先生也莫要把我想得太重,见不到我对他而言…没什么要紧。”
“你真的那么想?”
“我认识他时,他不过十三岁,才会花这么多时间在我身上,以他今日之能…只要三年便可让另一个人完全取代我。”司马超群脸上仍带着微笑“若是像高渐飞那样已有武功底子的…马上便可以。”说罢,司马超群便起身要往外走。
“那他呢?他对你而言也是可以随便取代的?”
“与你无关!”司马超群不等他回话,就直接走出屋子。
司马超群待人一向温和,之前无论萧泪血如何挑臖,他都未曾发怒,即使是在醉得一塌糊涂之际,他对萧泪血仍是十分尊重,仍是称呼他为萧先生,从未这般的无礼过。
萧泪血知道他的问题一定刺伤了司马超群,刺伤了司马超群心中毫无防备的某一处。
一个能够无情的对最好的朋友说出冷漠话语的人,心里怎么也会有如此脆弱之处?
之后司马超群见到了卓东来、他送司马超群离开,一切是那么的自然,事情发展的合情合理,找不出半点缺失来。
送司马超群离开后,萧泪血看着仍旧昏迷不醒的卓东来,冷冷的说“如果你不能在七天内醒来,司马超群就要死!”
既然他始终都无法下定决心,那么司马超群的生死,就交给卓东来和老天爷去决定吧!这七天的时间,就是最后的机会。
这就是萧泪血要司马超群服下七日死的原因。
卓东来在司马超群离开后的隔天清醒。
或许卓东来的清醒和这一切没有任何关系,他会突然清醒,或许只不过是因为到了他该清醒的时候。
万籁俱寂春月夜,静观苍茫云深处,幽幽夜半无星辰,只余银钩挂在天。
卓东来躺在紫檀木床上,感到阵阵的倦意上涌,他知道这是刚才喝下那碗汤药的缘故。
萧泪血在卓东来清醒后,整整观察了他三天,三天后才开始在卓东来的药里加上几味安神的药材。
因为卓东来整整睁眼睁了三天。
虽然萧泪血将这间屋子布置得和长安的紫气东来阁一模一样,但这里毕竟不是长安、毕竟不是紫气东来阁,所以自然没有卓东来的秘密暗柜、没有那种可以让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安然入睡的淡绿色药丸。
卓东来没有办法靠自己的力量入睡。
无论多么疲倦、多么难受,就算眼睛里的血丝变得像燃烧中的火焰一样,他也无法入睡。
老天爷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折磨他?要用这种方法诅咒他?有谁能够明白这种恨不得撕咬自己血肉的痛苦?有谁能够明白永远不能休息的悲哀?
可是卓东来还是得让自己入睡才行,因为这个世上唯一能使人真正恢复清醒的事,就只有睡眠而已。
生死胜负的关键往往就决定在一瞬间,在决定这种事的时候,一定要绝对的清醒。
没有任何人比卓东来更能判断一件事的利害轻重。
所以他需要睡眠,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事比这件事更重要。
一个无法入睡的人,迟早是要发疯的。
“因为你的心里有病,你外表虽然自高自大,其实心里却看不起自己,所以你要我代表你去做那些本来应该是你自己去做的事情,你要把我造成一个英雄偶像,因为你心里已经把我当作你的化身,所以你若认为有人会阻碍你的计划,就会不择手段把他逼死。”
发疯!?疯不就是心里有病吗?原来如此,原来我已经疯了,我自己居然不知道。
带着嘲讽似的冰冷快意,卓东来慢慢的陷入了黑暗的流沙中。
其实这件事和老天爷一点关系也没有,卓东来并不是天生就不能入睡的,他也曾经能够享受睡眠的香甜──在他七岁以前。
从卓东来懂事开始,他就得为流水做许多事,挑水砍材这等杂事自然不会少,练功学武也在情理之中,他已经十分习惯,除此之外,他必须陪流水玩“游戏”。
这种“游戏”当然不可能是朋友间的玩闹,除了流水以外,不会让任何人感到愉快,只可惜卓东来从不能拒绝,而游戏的内容随着流水的心情而定,他总是能够想到各种令人触目心惊的怪异手法来折磨卓东来,往往能够令卓东来痛苦万分,但却死不了。
比如…当年幼的卓东来提着装满水的木桶,拖着那条残废的左腿慢慢爬上山坡时,流水会像个慈父一样,站在坡顶等他,等到卓东来好不容易爬上坡顶时,流水会笑得和蔼可亲,万分温柔的将双手搭在卓东来瘦小的肩膀上……然后用力一推,爬上万丈高楼一脚踩空,大概就是如此吧!卓东来会默默的站起来,然后走回溪边,将打翻的木桶重新装满,再一次爬上山坡、再一次像球一样的滚下来,直到流水尽兴为止。
又或者拿流水最喜欢的那棵树来说吧!到底那是棵什么树呢?谁也看不出来,因为那棵树已经被雷劈得焦黑,但偏偏屹立不倒,而且高度十分刚好,刚刚好只比年幼的卓东来高一些,流水会拿出一条编织得十分结实的粗麻绳,把这条麻绳挂在卓东来细细的颈子上,就像是个多情的公子把珠链挂上情人的颈子般轻柔,然后打上一个完美的死结,接着流水会把卓东来吊在那棵刚刚好的树上,只要卓东来踮起脚尖,那麻绳便没有任何威胁,死结也碰不到他的颈子,但是一个人能够踮着脚尖站多久?一柱香?一个时辰?一个晚上?何况卓东来残缺的左腿上还绑着铁片,于是力竭的卓东来经常会让死结嵌入自己细细的颈子里,时常因窒息的痛苦而满脸通红,这种红会慢慢变成白,白会变成青,最后…青会变成紫,每当这个时候,流水就会仔细的看着卓东来的脸,彷佛在鉴赏一样世间少有的珍品般,接着开始大笑,流水会边笑边说“当真是紫气东来哪!”。
流水的“游戏”当然不只这两样,卓东来成年以后对付敌人的手段,有一大部分是来自于流水的“游戏”。
如果一个人天天都要面对这样的“游戏”,谁能够苛责他一沾床就睡得不省人事?对于年幼的卓东来而言,睡眠是他唯一的娱乐,也只有睡眠能够让他获得片刻的安宁。
只可惜这片刻的安宁也没有维持多久,在卓东来七岁那一年,这唯一的娱乐便被夺走。
那一晚年幼的卓东来和以往一样,蜷缩在那张简陋的木板床上沉沉睡去,半梦半醒之间,他忽然感受到撞击所产生的剧痛与透骨的寒意,并且无法吸到半口新鲜的空气。
那无比熟悉的窒息感呀!
卓东来在水里。
他怎么会在水里?怎么会忽然就到水里来了?
年幼的卓东来惊恐的挥动双手,指尖触到浮在湖面上的碎冰,载浮载沉之间,他好像看到有人站在岸边,那个人彷佛就是流水。
他张嘴想叫,可是发不出半点声音,冰冷的湖水在夜里就和墨汁一样的漆黑,无情的灌进他的口鼻里,让他连咳都咳不出来,死亡的阴影已经笼罩了他的全身。
好难受…救我…救……我……
不光是身体而已,卓东来的心也忽然冷了下来。
谁会救他?流水吗?谁会救他这个残废?
你这个弒母杀弟的凶手,谁会救你?
当时的卓东来已经开始在左腿上绑着铁片,借着铁片的重量,强迫那只残缺銮缩的左腿伸直,好让他能练习走路,但当他在水中的时候,这铁片的重量就变成了致命的重量,让他幼小的身体直往下沉,就好像有人在水里拉着他的脚一样。
年幼的卓东来放任自己的身体慢慢下沉,他的双眼仍然是睁着的,隔着冷冰冰的湖水看着这个冷冰冰的世界,淡灰色的瞳孔所倒映出的景物全都歪斜而扭曲,只剩下一团朦胧变形的光影。
扭曲的是他还是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岂非本来就是扭曲而变形的?
卓东来翻过身,在水中看着自己的左腿,这条左腿不愧为上天的惩罚,不只让他在陆地上饱受折磨,就连在水里都不肯放过他,当卓东来这么想的时候,他好像看到水里真得有一个人,死死的拽着他的左腿不放。
他知道那个人是谁,是他的弟弟,死在母亲肚子里的弟弟。
那团黑呼呼的影子虽然只是个人形,没有人的五官、没有人的表情,但卓东来却可以肯定那是他的弟弟没错,他的弟弟在说话,他的弟弟说──
你去死吧!
在这一刻,卓东来却反而冷静了下来,求生的本能在此时强势的出现,卓东来缩起身子,在水中解开绑在左腿上的铁片,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游上水面,贪婪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即使胸腔因剧烈的收缩而疼痛,他也不肯停止。
等到卓东来终于湿淋淋的爬上岸时,发觉流水就站在岸边,他在载浮载沉之间见到的人,果真是流水,流水此时正兀自狂笑不止,连眼泪都流了出来,卓东来知道这又是一场心血来潮的“游戏”。
之后流水就像上瘾一般,隔三差五就会把熟睡中的卓东来仍进结冰的湖里,流水就像个优秀的猎人,使用轻功小心翼翼的接近熟睡中的卓东来,再狠狠的给他致命一击,流水十分享受卓东来无所防备、惊恐不已的模样,这个“游戏”的后遗症,就是卓东来经常高烧不退,对卓东来而言,这算不得是什么大事,只要他还能走还能动,他要做的事就一样多,病痛只是给他造成一点麻烦罢了。
真正令他难以忍受的是…他再也不能靠自己的力量入睡,一开始的时候只不过是极容易惊醒,接着变得越来越难入睡、睡眠的时间越来越短,就算入睡了也时常被恶梦侵扰,在卓东来成年以后,就必须完全依靠药物才能维持睡眠,或许在他的内心深处总是藏着那个无助的孩子,总是害怕在睡梦中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成年的卓东来内力深厚──如果你常常要用内力护住心脉,以免自己冻死在结冰的湖水里,你的内力也会非常深厚。
成年的卓东来听力超绝──如果在你熟睡时,常常有人用轻功接近你,然后趁机把你扔进结冰的湖里,你的听力也会超绝。
其实卓东来在很早以前就已经能够轻易的察觉流水的气息,就算流水使用轻功也一样,但他仍旧继续忍受流水的折磨,并且持续装出惊恐害怕的模样,理由很简单,因为他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况且流水的智慧一直到他成年以后都还是非常的有用,对于有用的东西,他一向很尊重。
卓东来忽然睁开了双眼。
他已经醒了。
萧泪血和梅先生商量许久,才决定好安神药究竟要加多少的量,因为萧泪血总是担心药量下得太重会影响卓东来的复元,所以目前的药量最多只能让卓东来睡两个时辰,但通常一个时辰左右卓东来就会清醒。
卓东来仍旧维持着同样的姿势,没有任何反应,现在天地之间仍是漆黑一片,安静得连呼吸都显得沉重,并不是卓东来不想有反应,而是他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样的反应。
他的人生首次陷入一片茫然中。
原本卓东来的人生一直都有着非常明确的目标,最初他希望自己能够像正常人一样走路,而且要走得比任何人都好,接着他希望能够帮助唯一的朋友实现愿望,然后…然后呢?没有了……
“你不但逼死了她,逼死了郭庄,而且迟早会把我也逼死的。”
逼死?你觉得我会逼死你?
“现在我就要你走,永远不要让我再见到你,永远不要再管我的事。”
永远不要再见到我?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步步为营不敢有丝毫疏忽、日日夜夜的苦心经营,放眼当今武林,谁能够与你争锋?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
这些问题卓东来从未问出口,就好像他从未让司马超群知道,不管他对别人多么阴险、狠毒、冷酷,他对司马超群的情感还是真实的。
二十多年的交情原来不过如此,随便就可以轻易抛弃。
卓东来现在已经不会觉得难过了。
──如果一个人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就不会再难过。
距离天亮的时间越来越近,天地之间却彷佛越来越黑暗,比一天当中的任何时候都还要黑暗。
——既然睁开限睛也只能看到一片黑暗,闭上眼睛又何妨?
四月二十三日,同地,卯时。
曙光初临,淡淡的光芒从雕花木窗的缝隙照进屋内,细碎的光点如金粉一般。
卓东来慵懒的斜倚在那张铺着紫貂皮毛的紫檀木椅上,随意的翻看着手中的书卷,心思却彷佛飘流在白云之外。
萧泪血坐在另一张椅子上,静静的看着卓东来,他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而卓东来显然也不是,于是满室的静默。
萧泪血只能在心底叹息,每个人身上都有条看不见的绳子,一生中大部份的时候都是被这条绳子紧紧绑住,有些人的绳子是家庭妻子儿女,有些人的绳子是钱财事业责任,或者是感情权利和欲望,卓东来的绳子恐怕就是司马超群,可是现在这条绳子似乎也不管用了。
卓东来彷佛对这个世界已经完全没有期望、完全没有留恋。
一个人如果毫无所求,那么他会变成什么样子?萧泪血简直连想都不敢去想。
远方忽然传来阵阵的琴声,就和清晨的雾气一样虚无飘渺,淡淡的飘散在空气中。
那么的遥远,像是从天上传来。
这空灵的琴声或许真是从天上传来,清丽奇绝、余音袅袅,琴声奏出了生命的美好与欢乐,彷佛温暖的春天施舍的恩泽,阳光雨露滋润万物,彩霞伴着朝日从海面升起,清风绿柳把春意带过了江面,鸟儿在和煦的春光中歌唱。
琴声虽遥远,入耳却清晰。
漂渺的琴声,就像是美梦的呼唤。
卓东来成年以后已经很少作梦,就算作梦也都是恶梦,可是他一听见这琴声,心里立刻就起了一种奇妙的感应,整个人好像在慢慢的往下沉,溶进了琴声里,那些悲惨痛苦的事,忽然之间都变得很遥远,卓东来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安详和沉静了。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悠扬的琴声温柔的带领着卓东来回到了少年时期的愉快回忆中。
其实司马超群以前也曾经对卓东来说过“你有病”,但是时间不同、境遇不同,感受自然不同,况且那个时候的司马超群并不是用着冷漠的脸,说出无情残酷的话语,而是带着满满的痛苦与担心,轻声的说……
“东来,你病了。”司马超群收回放在卓东来额上的手,又补上一句“你在发烧。”
卓东来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半点声音,他想告诉司马超群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他以前也常常这样子,很快就会自己痊愈的。
可是这一次卓东来错了。
这一次他病得比以往都严重,他全身上下都因为高烧而痉挛抽搐,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的鞭子无情的抽打着,然后他的意识就陷入了黑暗里。
朦朦胧胧之间,卓东来彷佛听见有人在说话,可是声音听起来很遥远,模模糊糊的听不真切,甚至连他自己的意识都彷佛变得很遥远,接着他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汤汁,顺着喉头缓缓的流进胃里,就像是干枯贫瘠的土地得到了雨水的滋养,痉挛紧缩的胃立刻松弛舒展。
卓东来一睁开眼睛就见到了司马超群。
“东来觉得怎么样?”司马超群轻声的问。
卓东来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不适的扭动着身体,他一清醒就发现司马超群的右手拿着汤匙,而左手正搂着他。
自己居然躺在司马超群的怀里。
卓东来一向很厌恶与旁人的肢体接触,所以他震惊之于立刻反射性的想挣开,可是……这种温暖舒适的感觉实在是太吸引人了,过去他从来没有照顾过别人,也没有人照顾过他,“照顾”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从来不能明白,他已经在黑暗的泥潭里生活得太久,从没有人愿意伸手拉他一把、给他一个爬起来的机会,这是第一次有人愿意这样对待他。
卓东来从未享受过这种感觉,他忽然舍不得推开司马超群。
司马超群又舀了一匙浓浓的汤汁送到卓东来的嘴边,卓东来想闭上嘴,可是看着司马超群的脸,他实在是不能拒绝。
“是药?”卓东来咽下那淡棕色的汤汁后,总算恢复了说话的力气。
“嗯!”司马超群淡淡的应了个声,又再把一匙汤汁递到卓东来的嘴边。
卓东来静静的看着司马超群拿着汤匙的手。
司马超群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指尖却带着花朵嫩蕊般的粉红,外头正是大雪纷飞、冰霜封路的时候,卓东来知道司马超群一定是冻伤了。
虽然是冻伤的一双手,却还是十分温暖。
眼见卓东来没有张口的意思,司马超群只好放弃般说道“反正药都已经买了,你就喝吧!”
那个时候他们的年纪都还很轻,不过是江湖上的无名小卒,在贫困的泥沼中翻滚,经常餐风露宿,药对他们而言根本就是高级的奢持品。
“这帖药值不少钱,大哥该不会把所有的盘缠都花在这上面吧?”卓东来问。
“对……”司马超群低下头。
“大哥把盘缠全用来买药,可曾想过接下来要怎么办?”
司马超群仍旧低着头,双颊上有着淡淡的绯红,却不知道是单纯的冻伤还是困窘所造成的。
卓东来感到十分后悔,他觉得他不应该用这样的态度对司马超群,正思索着补救之法时,却听到了笑声。
司马超群一边大笑、一边抬起头说“骗到你了吧!”接着把右手中的汤匙放回碗里,然后揉着卓东来那头栗色的卷发,坚定的说“这种事应该交给大哥来烦恼,东来只要好好养病就行了。”
之后司马超群当真从未饿过卓东来一顿,只是全身上下经常有着大小不一的新旧伤痕,卓东来却从未过问──卓东来根本不必问,因为他们一直都能够彼此了解。
卓东来觉得只要司马超群愿意像这样一直留在他的身边,那么不管司马超群想要什么,他都一定会办到。
铮琮一声,那遥远的琴声忽然变了,变得单调、短促而尖锐。
如果说刚才的琴声是从天上的仙宫传来,那么现在则是从幽冥的地狱发出,刚才的琴声奏出了生命的美好与欢乐,现在的琴声则像是黄泉恶鬼对人世的诅咒。
这种琴声不管是谁听到都会觉得喉头发干、心跳加快、胃部收缩。
那种短促而尖锐的琴声还在不停地响着,就像是在刮鱼鳞一样的刮着卓东来的神经,同时又让卓东来觉得胸口好像正被一柄柄的铁锤不停地敲打。
卓东来低下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掌心,原本拿在手上的书卷早就不知扔到哪里去了,现在卓东来的手中只有金粉般的阳光,他忽然把双手握得死紧,然后又轻轻松开。
现在是白昼,光芒万丈、辉煌灿烂,只要轻轻的伸出手,阳光就会柔柔的落在手里,可是一到了夜晚,夜幕降临、幽深晦暗,无论如何的祈祷、恳求,无论多么的想留住手里的阳光,也只能看着它缓缓的从手中流逝,不能阻止也无力阻止,阳光彷佛从未存在过。
终究还是留不住…留不住……
就和生命中的欢乐一样,只不过是过眼烟云,谁都捕捉不到,悲伤却总是如影随形,只有痛苦才是永恒的。
人活着究竟是为什么?
人活在这个世上,为什么要让自己痛苦?不但自己痛苦,还要让别人痛苦?
既然生命总是如此匆忙短促,到头来谁都难逃一死,为什么要这样苦苦挣扎?为什么要这样受苦受难?
琴声越来越凄凉悲切,像在嘤嘤啜泣,低声诉说着人生的苦难与折磨。
卓东来的意识变得十分混乱,他彷佛回到了那个令人痛心的决裂之夜,又彷佛回到了长安城外的荒野穷山,手里正拿着泪痕剑,锋利的宝剑没入躯体的感觉透过剑柄清楚的传到他的手上来,卓东来瞬间有些疑惑,他是不是刺穿了什么?他刺穿了司马超群的心脏。
为什么刺穿的是司马超群的心脏?这种事怎么可能会发生?
卓东来这一生中最不能忍受的两件事,就是错误和失败,可是这一次他失败了,而且败得很惨,但他却不知道错误在哪里。
卓东来忽然感到一阵晕眩,他几乎忍不住想要呕吐。
琴声又再次改变,原本遥远的琴声忽然变得极近,近得就像在耳畔边,既多情又甜蜜,像是情人间的耳鬓厮磨,说不尽的情话、诉不尽的情意,鸳鸯交颈、缠绵缱绻、柔情似水。
可是拨动琴弦的却是勾魂使者。
琴声开始在低低的呢喃,轻声诉说着一种无法用言语去形容的安详和美丽,劝人放弃在这世间的苦苦的挣扎,抛弃一切去享受永远的安息。
为什么还要恋栈这痛苦的人世?为什么不能明白只有死亡才是灵魂的归宿?天地间本来就只有死亡才是永恒的。
卓东来好像也已经沉迷在这甜蜜的死亡里。
在那里,既没有苦难,也不必再为任何人挣扎奋斗。
在那里,既没有人要去杀人,也没有人要逼着别人去杀人。
这无疑是任何人都不能抗拒的。
卓东来彷佛见到了他的母亲和弟弟,他在母亲的子宫里生存了十个月,同时和弟弟共同接受和争夺母胎中的精血,最后他活了下来,母亲和弟弟却死了,母亲带着弟弟走了,却留下他在这个世上受苦,是不是这个样子的?
原来被抛弃的人一直是他,可是现在已经没关系了,因为母亲和弟弟又回来了,这一次要带着他一起走。
卓东来从没有见过他的母亲和弟弟,在他的心中,他们始终都只是个模糊朦胧的影子,但是现在他却忽然能够清楚的看见他们的样子,他的母亲和弟弟正笑容满面的朝他招手。
他们是不是已经享受过那种安详和美丽?是不是决定不再抛弃他?
卓东来身上的衣衫已被冷汗湿透,瞳孔正在剧烈的收缩,手上的青筋也已经浮起,他忽然用极快的速度冲出房间,追随琴声而去。
卓东来的轻功原本就极好,加上现在的速度又极快,身上明紫色的长袍随风翻飞,衬得他的身影恍若被风卷起的紫色花瓣,在漫天流光中飞舞。
萧泪血的反应一向灵敏,在卓东来冲出去的同时,他也立刻掠了出去,黑丝长袍如翼舞动,像是一只追逐花瓣的燕子。
那销魂又凄凉的琴声还在不停的响着,抚琴的人在哪里?
难道这琴声真是从天上传来?还是从地狱发出?
抚琴的是仙子还是恶鬼?
足尖轻点,上下几个起落,卓东来已经站在小亭外。
神鬼无凭,鬼神之说毕竟是靠不住的,抚琴的当然是人,一个老人,在小亭里的老人。
卓东来的态度镇定而冷静,步伐安详而优雅,彷佛每一步都是精心测量过,每一步都踏在那完美的一点上,当他走进小亭中时,琴声也正好停下,他锐利的眸光一扫,已经看见石桌上的琴,这是一张形式典雅的琴,由上好的梧桐木制成,光泽高雅、纹路优美,但琴尾却被烧焦了一处,在卓东来的记忆中,有资格拥有这样的一张琴,又能同时演奏出如此琴声,并将内力溶入其中的,只有一个人。
「阁下可是一曲无望梅花开,梅望、梅先生?」卓东来向前一揖。
「没望?」老人彷佛十分讶异似的眨了眨眼,他说:「既然没望,何必再问。」
「恕晚辈眼拙,未曾认出梅先生。」卓东来的口气从容而有礼。
原来这个看起来瘦弱又像风干的核桃一样干瘪的老人,竟然就是昔年号称“魔音七重,杀人无算”的大盗梅望,虽然江湖中人总说他是盗匪,但梅望本人却从不这么认为,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雅人,那些珠宝字画需要像他这样的人才懂得欣赏,况且他从不舞刀弄剑,只是抚琴罢了,除了这样乖戾的性格外,真正让他出名的却是医术,堪比华陀再世,只可惜他向来杀人多救人少,梅望的口头禅是“杀人易,阎王老子是我的朋友,救人难,老天爷爱找我麻烦”,完全随心所欲、率性而为的一个人,但司马超群和卓东来崛起江湖时,此人早已绝迹江湖多年,原来是和萧泪血一起避世于此,卓东来会知道这个人,是因为流水曾经提起过,这位梅望便是萧泪血请来救司马超群与卓东来的人。
「无妨无妨!」老人挥了挥手,笑道:「我也未曾认出你,江湖上人人闻之色变的大镖局第二把交椅,」老人一边大笑、一边感叹道:「卓越不凡、紫气东来,实在是个好名子,实在是很适合你。」
「前辈谬赞了。」
「可是我的名字也是好名子,」老人说:「梅者,花中四君子、岁寒三友,迎风傲骨立,何曾惧风霜。」老人问卓东来:「你说这个字是不是个好字?」
「是的。」
「望者,昔年姜太公垂钓于渭水,得文王之言『吾太公望子久矣』,故号为太公望。」老人又问:「望是不是也是个好字?」
「是的,也是个好字。」
老人忽然长长叹息,说道:「明明是这么好的两个字,为什么放在一起时就变得不好了呢?」
老人的话并不是什么金玉良言,他说的只不过是实话而已。
卓东来在微笑,他说:「晚辈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晚辈从未想过。」
「那也不要紧,我不在乎。」老人说:「我喜欢这个名子,管其它人怎么想。」
「确实如此。」卓东来笑道。
「卓公子相信命运吗?」
「未必尽信,未必不信,要杀我这么样的一个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卓东来说得很诚恳。
「好在我不想杀你。」
「我知道。」
卓东来忽然问:「前辈琴弦一动,天下无双,为何不再复奏?」
「你还想听?」老人惊讶的睁大双眼。
「有劳前辈。」卓东来弯腰拱手。
「好!你听、你听。」老人再次大笑,双手抚上琴弦,琴声从指尖流泻而出。
梅望纵横一生只奏一首曲子,这首曲子也只有他能奏得出来,因为琴谱只在他的心中,这首曲子就叫魔七重,琴声奏出这世间所有的美好欢愉、富贵荣华,同时又会奏出这世间所有的无可奈何、磨难苦痛,就和滚水煮青蛙的道理一样,把青蛙扔进滚水里,牠会跳出来,但若先将青蛙放进冷水中再慢慢加热,就能让青蛙毫无所觉,活活将青蛙煮熟,魔七重会先用美好的琴声使人深陷其中、不能自己,再一口气将人推入万丈深渊,听到的人不是周身大穴爆裂而死,就是自己杀死自己,卓东来为什么还要再听这样的琴声?
只有卓东来自己心里清楚,这种针扎般尖锐的痛苦,才能使他完全恢复清醒,并且振作起来。
有的人相信命运,有的人不信。
可是大多数人都承认,冥冥中确实有一种冷酷而无情的神秘力量,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些无法解释的事竟是因为这种力量而发生的。
卓东来之所以能够从别人无法忍受的苦难和打击中站起来,是因为命运给他的打击越大,他反抗的力量也就越大。
像卓东来这样的人,命运可以诅咒他、折磨他,甚至是杀死他,但却不能打败他。
这一点确实不容任何人否认。
命由自主,不由天主。
我命由我不由天!
一曲奏毕,卓东来再次一揖,温和的说:「多谢前辈,晚辈告辞。」说罢,从容的走出小亭,完全没有半点勉强的样子。
萧泪血看着卓东来轻轻的从他身旁走过,没有半点反应。
其实萧泪血跟卓东来同时到达小亭,但他只在小亭外,没有说半句话、没有一点动作,彷佛完全没有看到眼前发生的事。
老人走到萧泪血身旁,轻声说道:「你说得没错,他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这世上大概不会有人比他更冷静,」又笑道:「魔七重他不但听了,还听了两次,你这次的手段虽然激烈了点,但确实很有效。」
萧泪血冷冷道:「他原本就不是会被魔七重打败的人。」
这句话却让老人心里直犯嘀咕,不知道是谁一大清早就跑去人家房里坐着等,还一路屁颠屁颠的跟过来,还不是怕有什么万一,就可以立刻出手相救,口是心非哪!
五月二日,同地,辰时。
卓东来首次主动出现在萧泪血面前,这让萧泪血惊讶不已,还没等萧泪血惊讶完,卓东来已经先开口。
「我要回长安。」
「我马上安排。」萧泪血答应的十分干脆,他心里清楚的知道,他这个弟弟就和那个渐渐飞起来的儿子一样,始终是留不住的。
眼见卓东来转身就要走,萧泪血忍不住问:「你难道不想知道司马超群的下落?他知道的事恐怕比你想象中还要多一点。」
「不必!」卓东来连头也没回,声音仍旧是冷冷淡淡的,听不出半点情绪。
五月三日。
长安,大镖局,卯时。
孙达正在和山一般的卷宗奋斗。
当天地间还是漆黑一片,大多数的人都还在睡梦中时,孙达就已经清醒了,自从几天前郑诚出门去押镖,大镖局的事务就彻底的落在他一个人身上。
碰!门忽然被撞开,一名下人慌慌张张的跑进孙达的屋子里,瞪大了双眼,咿咿呀呀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拼命的指向外头。
孙达忍不这皱眉喝斥:「怎么这样慌慌张张的。」
这名下人也许是急了,竟直接上前拽住孙达的袖子,就要拉着人往外走。
孙达的心里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种感觉很奇妙,很难用言语形容,好像迫不及待,又好像有一种莫名的畏惧,既害怕心中的希望破灭,又忍不住想去确认,他从未如此惶惑不安过,无论如何孙达总算还是走到了大镖局的正门。
那个人虽然就站在大镖局前,却让人觉得他彷佛是站在天之涯、海之角,任何人都无法轻易的靠近,那双冷冷淡淡的眼睛,看起来彷佛是灰色的,栗色的卷发在风中柔柔的招摇,明紫色的长袍划出完美的弧度,就像是受到天上地下诸神诸魔的祝福,又好像同时受到祂们的诅咒。
孙达只觉得胸腔被巨大的喜悦挤压的发疼,连呼吸都变得十分困难,那些汹涌的情绪,顺着血液绕行全身,在心中细细思量、反复咀嚼后,竟只能化成淡淡的一个字。
「爷……」孙达感觉到自己的全身都在颤抖,就连声音也是。
远处的天空霞光万道,一轮红日喷薄欲出,红光之间有一团紫气缭绕,徐徐向长安移动,紫气渐渐的越聚越浓,以至于层峦迭嶂之间,云霞蒸蔚,使得景色异常美丽壮观。
悠悠紫气升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