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第十二章 ...

  •   六月七日,洛阳。

      雪艳开始怀念光亮。

      她曾经希望这个世界一片黑暗,如此一来就没有人能够看见她脸上的伤疤,现在她已完全陷在黑暗之中,才忽然明白这是一件多么可怕又悲伤的事,而对光亮的向往,甚至令她觉得那些狰狞的疤痕也变得可亲起来。

      哪怕只有一丝的光亮,她都能从这种浑噩的状态里获得解脱。

      徐徐熏风温柔地拂在她的耳边,她的身体却反射性的一僵。

      「雪艳姑娘,是我。」

      一名穿着嫩绿色衫子的少女轻轻的推开木门,尽管她推门的动作已经非常轻柔了,木门却还是不配合的发出声响,她只好赶紧出声表明身分,并且快速的走近那张垂着纱帐和流苏的花梨木床。

      床榻上的人背部弓起,形成一个美妙的弧度,有如蓄满力量的豹子,下一刻便要一跃而起,将人扑杀于爪下。

      可惜那是不可能的事。

      双手被缚在身后、眼上蒙着不透光的黑布,就连嘴都被布条堵住了,这样的人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姿态来,都只不过是纸剪的老虎。

      少女伸手将布条从雪艳的嘴里抽出,慢慢的扶起她的身子,好让她能够舒服的靠在软枕上。

      「是…杏花吗?」

      雪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她说话的速度很慢并且含糊不清,似乎已经忘记了该怎么开口。

      「是的,是我。」

      少女不厌其烦的又重复了一次,然后才感觉到那僵硬紧绷的身体渐渐得放松下来。

      杏花是雪艳在牡丹楼的贴身婢女,自七、八岁起就开始待在雪艳的身边,花如海将雪艳囚禁之后,也把杏花从牡丹楼里一起带了出来。

      「姑娘…花爷他……对你还是很好的,若是其它人,恐怕连命都没啦!」杏花犹豫的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再说,花爷从没亏待过姑娘……」

      杏花并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对她而言,能够吃饱穿暖,还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住,就已经是很大的恩惠了,已经足够让她永远感激。

      「如果我是一头猪,我就会因为能在烂泥里乱滚而高兴!」

      ──人一定要活得有尊严,如果失去尊严跟畜牲一样的活着,那还不如去死。
      这些话杏花完全不懂,只要能够活下去,就算要付出一点代价又有什么关系呢?又有谁不想活下去?

      尽管杏花听不懂雪艳的言下之意,却还是能从那冷硬的口吻里察觉到她的不悦,怯怯的低下头。

      「这个世上真正待我好的只有一个人,但那个人绝对不是花如海。」雪艳的声音渐渐的低了下去,竟有些楚楚之意:「可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是姑娘喜欢的人吗?」

      相较于杏花的兴奋,雪艳却忽然安静下来,彷佛连呼吸都已停止。

      牡丹楼既然有洛阳第一楼之称,自是与一般窑子窟不同,琴、棋、书、画等风雅之物,里头的姑娘们总有一两样能拿出手的,和一些风流文士有些诗词上的交流亦属正常,但若要去谈那人间无价的真情……鸨母手上可是还拿捏着卖身契呢!

      杏花回过神来,方觉得有些失言时,雪艳开口了。

      「是,是我喜欢的人。」

      「什么样的?」

      杏花的年纪还很轻,年轻人对于生命总是怀抱着更多的热情与好奇,对痛苦的忍受力也比较强,此刻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的顾虑,只专注于那些闪着光辉的美好情感。

      「我和他青梅竹马,从小我就一直以为自己一定会成为他的妻子,他也决心非我不娶,可是…可是……」

      杏花发觉雪艳眼上的黑布似乎有些潮湿。

      「我娘…他们跪着求我,我除了答应,还能怎么样?难道要全家人抱着一起去死吗?」雪艳冷笑道:「说起来我也挺值钱的,除了替家里还清债务外,居然还有余钱能让我哥娶个媳妇儿!」

      「姑娘…你别伤心,总会好的……」杏花感到自己的眼里也有些湿意,她会被卖到牡丹楼里的理由,恐怕比雪艳更加不值。

      「好?再好也没用了,我永远不能和他在一起!」

      「难道……那个人嫌弃姑娘?」杏花忍不住低声询问,她从没见过雪艳这么激动绝望的样子。

      「不!这些年来他一直想替我赎身,只是我不答应。」

      「为什么?」杏花大声叫道。

      「他是个秀才。」雪艳的声音反而显得比刚才平静多了。

      「秀才?秀才又怎么了?」

      「他以后可能会有功名的,即便一直是个秀才,他也不能娶我这种人为妻……」

      杏花没有接话,她已明白雪艳的意思,像她们这样的人是永远无法生活在阳光下的。

      「他愈是不嫌弃我,我心里就愈是难受。」雪艳说:「其实我早已替自己赎了身,若是我想走,楼里的人根本不能拦我,我不走就是想他死心,可现在…我是非死不可了,他就算不死心…也没用啦……」

      杏花急忙安慰道:「姑娘不会的…花爷不是保着你吗…」

      「哼!保着我。」雪艳冷然道:「他会为了我这种女人而去反抗双刑?他现在让我活着,只不过是想令我更加难堪。」

      「双刑!?」杏花愣住了,她没想到雪艳得罪的是这样的人物,如今整个洛阳城都在双刑的手里,不要说一个小小的花魁,就算他们想把整座牡丹楼给捏碎,也没有人敢说些什么。

      「其实我已经不怕了,就是放心不下……杏花,你帮帮我…」

      杏花心中一惊,猛然往后退了数步,连声喊道:「我不能放你走!」

      「傻丫头,就算你敢放我走,我也不敢走。」雪艳轻叹道:「我只想求你替我传个话。」

      「什么话?」

      「你替我告诉他…说我已经嫁人了,如果他问起我嫁给谁,你就说我根本不喜欢他,要他别来纠缠我,绝对不能让他知道我现在的情况。」

      杏花不忍道:「可是…姑娘你……」

      雪艳立刻打断杏花的话,笑道:「反正是挣不过的,这样也好,我不会让你白忙的,之前我收藏了些首饰,你拿去变卖,赶紧替自己赎身,以后就能过上清白的日子……」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几不可闻。

      「姑娘?」

      雪艳沉默了一阵子,才缓缓开口道:「若是赎身之后还有余钱,你又愿意…便替我接济家里一些吧……」

      「咦?难道姑娘不恨他们了?」

      「自然还是恨的,但他们毕竟还是我的亲人…」

      杏花点头道:「我知道了,一定照姑娘的意思办。」

      「他姓陈,住在东巷,那里有棵老榕树,你一眼就能看见的,我家在……」
      雪艳又细细的交代了几项事务,并且将首饰的藏匿地点告诉杏花后,才感激道:「杏花,谢谢你!」

      「姑娘,你放心吧!」

      门开了,又合上,屋内只剩下一片寂静。

      一直到这个时候,雪艳才真正的放松下来。

      无论如何,她总是要试一试。

      六月十日,洛阳,正午。

      每个人的脸都被烈日晒得彷佛发出了红光。

      这种时候若能坐下来休息,喝杯茶解渴就已是难得的享受了。

      茶楼里的人太多、事情又太杂,杜小二有些忙不过来,他甚至觉得自己身上若能长出三颗头、六条臂膀也是很不错的。

      幸好现在没有人会斥责他的动作太慢,因为所有的人都正聚精会神的听吕先生讲故事。

      吕先生是个读书人,可惜总是挣不到功名,没脸回乡见父母,最后只能盘桓在这茶楼,每天讲些故事来换取钱米,就这么半饥不饱的过日子,他的口才不算好,总带着点文人的酸腐味,可是听众却很多,只因他讲得不是一般话本里的故事。

      他讲得是司马超群与卓东来。

      「司马大爷本来是想和老狮子讲和的,谁知道他那兄弟老早就惦记着总镖头的位子,趁他不在长安的时候,嘿!就这么一下子……反了。」

      「这种兄弟怎么能要?当然决裂啦!」

      「全家没一个活口,你说多惨哪!」

      大抵人都有些阴暗的小心思,除了同情外还有一种情绪叫幸灾乐祸,知道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人也会倒霉,实在是件很愉快的事,说的人说得很开心,听的人也听得很高兴,对于故事的真假,当然也就不会去追究得很仔细。

      杜小二却不高兴,可是他虽然不高兴却也不会难过,因为他既不是司马超群的亲人也不是司马超群的朋友。

      可是他的眼睛里一直有种很奇怪的神色。

      这个故事他已经听了二三十遍,他发现吕先生每次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停顿的段落、语调都一样,甚至连脸上的每一条肌肉都能完全配合故事的起伏,就好像练习很久了,一个原本连话本故事都念不好的人,怎么只有这个故事说得如此精采?

      最近花街里的姑娘们彷佛都在一夕之间爱上了吕先生,对他温言软语、柔情款款,每个男人好像都变成了他的兄弟,为他两肋插刀、义不容辞,这又是怎么回事?

      以前吕先生每天都会到茶楼里讲故事,就算从早讲到晚最多也只能赚到一吊钱,连买米都要赊帐,可是现在他最多只讲半天的故事,而且不是天天讲,却变得能喝酒、赌博、找女人。

      什么东西拥有改变一个人的魔力?

      ──金钱。

      当鬼都愿意为你推磨的时候,天下间大概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你困扰了。

      从这些线索来推论,结果已经很明显。

      有人故意要吕先生在人最多的茶楼里不停地说故事。

      这个人是谁呢?有什么目的?

      最重要的是……这个故事是从哪里来的?

      杜小二忽然觉得嘴里发苦,他很想喝酒。

      他的手才刚刚抬起,又垂下。

      同日,同地,黄昏。

      日子好像又过了两三天,雪艳根本分不清现在是白昼还是黑夜,若不是因为还会感到悲伤、愤怒和痛苦,她甚至连自己的生死都快要分不清了。

      雪艳的心里虽然很着急,但她却不能催促杏花。

      木门的材质很好,木门的转轴也经常有人保养,可是当门被推开时,还是无法避免的发出声响,这种声音很容易让人忽略,但对雪艳而言,却像雷鸣般明显,她忽然觉得全身发软、天旋地转。

      她彷佛听见了汗水挤破皮肤流出来的声音。

      她真想把自己的耳朵给割掉!

      「你最近过得好吗?」

      花如海就那么理所当然的走进屋子里,坐在床沿边。

      雪艳和衣躺在床上,姿态是紧绷而蜷曲的,她没有盖被子,但是那雪白的肌肤却已经被汗水浸得发亮。

      「真是可怜,很痛吧?」花如海轻抚着雪艳的手腕,慢条斯里的解开她腕上的麻绳,接着又将她嘴里的布条、眼上的黑布一一除去,甚至从怀里取出带着熏香气味的锦帕,怜惜地替她拭汗。

      「睡着了?」

      雪艳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她紧闭着双眼,彷佛真得睡着了。

      花如海似乎并不在意,手指穿过雪艳乌黑的发,一边慢慢的往下梳,一边漫不经心的说道:「我虽然不是这个世上最了解你的人,但我相信至少在洛阳城里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他停顿了一下,彷佛想到什么十分有趣的事似的,轻笑出声:「想不到除了卓爷以外,你的心里居然还有别的男人。」

      「狠毒的母亲与哥哥、无法结合的情人,这是多么动人的故事,连我都想要相信你了。」

      雪艳没有反应。

      「其实我一直在想,像卓爷这样的人中龙凤,怎么可能只埋伏你我二人呢?想必还有一个负责监视你我行动的暗桩才对,可是洛阳城都要翻天了,我还是找不到这第三个人。」花如海柔声说道:「刑大爷不喜欢别人提前泄漏谜底,要是一直找不到人,你知道,我会很麻烦的。」

      「比起我来,卓爷一向更相信你,而你的确比我忠心许多,只要不死,就一定会想办法连络这第三个人,让他把我背叛的消息传回长安,所以我决定等一等,看看我能等到什么。」

      「虽然我实在想不到你现在还能有什么办法,但我也知道你是不会放弃的。」花如海微笑:「就算不是小姑娘,珠宝首饰之类的东西还是很讨人喜欢,大概没有多少人能抵抗这种诱惑,其实你根本不在乎杏花会不会替你传话,只是想找个理由,让她把那些首饰拿走,恐怕只要那些首饰不在原位,就代表着某种讯息吧!」

      雪艳还是没有反应。

      花如海冷然道:「这招真是高、高极了,如果不是你,我当然想不到一个不会武功、在茶楼里靠说故事维生的读书人,居然和鼎鼎大名的大镖局有这样的关系。」

      「该怎么说才好呢?偷鸡不着蚀把米?」花如海低声呢喃:「我应该要谢谢你,多谢你让卓东来功亏一篑。」

      雪艳猛然睁眼,横脚一勾、腿上施力,整个人已一跃而起,凄声惨呼:「你去死吧!」

      呼声中,一双纤细惨白的手已如鬼爪般,紧紧地箍住花如海的脖颈。

      花如海笑了,大笑。

      他抬手往雪艳的左肩轻轻一拍,雪艳便忽然往后仰倒,重重的摔在床上,接着喀的一声响,花如海已经一把掐住了雪艳的下颚。

      「同样的当我可不会上第二次。」

      雪艳受制于人、动弹不得,却反而激发了更强大的力量,她甚至不在乎脱臼的下颚传来的强烈痛楚,双手不断的乱挥乱抓、挣扎不止,似已陷入癫狂。

      花如海冷哼数声,毫不犹豫的捏住雪艳的肩骨,猛一施力,又是喀喀两声怪响,雪艳的双手便无力的垂下,无法再举起。

      「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花如海悠然道:「你身边这朵杏花到底是红是白……你似乎没有看清呢!」

      雪艳的双眼满布着血丝,失去了往日的娇美,她死死的瞪着花如海,目眦欲裂。

      「我知道你不怕死,也知道你想要让我杀了你,」花如海说:「只因你心里爱他,并不能容忍他的失败。」他缓缓地俯下身,在雪艳的耳边轻声说道:「所以我偏不杀你,你就乖乖的活着,然后看着卓东来去死吧!」

      同日,长安,戌时。

      郑诚穿过庭院时还能闻到草木所发出的新鲜香气,雨后带着水珠的叶尖也显得晶莹可爱,然而此刻他并没有诗意的情怀去欣赏。

      「卓爷。」郑诚一踏进紫气东来阁就立刻弯下腰,恭恭敬敬的行礼问好,脸上绝对没有任何不敬之色。

      种种对大镖局不利的言论喧嚣尘上、蠢蠢欲动的洛阳双刑和三镖联盟以及其它各怀鬼胎的江湖门派,就连一向支持大镖局的敏大人现在的态度也变得暧昧不清……

      这些事情似乎都很值得关心。

      比起这些,郑诚更加关心卓东来。

      卓东来却好像不再关心任何事,半闭着眼,斜倚在铺满柔软貂毛的紫檀木椅上,对于江湖上那些恶意的揣测,他不只是绝口不问,甚至连提都没有提一下。

      他只问郑诚:「你用刀?」

      「是,属下用得是刀。」

      卓东来忽然把一把剑扔到郑诚面前,淡淡道:「把你的刀留下,这把剑就是你的。」

      剑虽未出鞘,冷森森的剑气却已直逼眉睫而来,只要是个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这是把不可多得的好剑。

      郑诚不是瞎子,他也相信有不少人会不计一切代价来夺取这把剑,可是他的嘴却已经在拒绝。

      「属下谢谢卓爷,属下不能要。」

      「你应该看得出来,这把剑比你的命有价值多了。」

      「是,可是这把剑在属下的眼里,还比不上屠夫肉案上的屠刀。」

      郑诚的态度很平静,话语里也没有丝毫畏惧之意,因为他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而已。

      「属下并不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并不能一心二用。」郑诚说:「属下也不希望自己以后连路都不会走。」

      ──右手画圆,左手画方,不能两成。

      ──如果为了迁就一样武器而抛弃过去所学,最后往往只会落了个邯郸学步的下场。

      卓东来长久的凝视着郑诚,并不说话,然后他做了一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他会做的事。

      他站起来,走到郑诚面前,把手搭在郑诚的肩膀上。

      显然只不过是轻轻的碰了一下而已。

      郑诚虽然还是恭恭敬敬的站在那里,呼吸却好像已经停止。

      大镖局的紫气东来虽然以阴狠毒辣而闻名,但从外观上来看,他绝对不是那种凶暴恶毒的人,事实上,卓东来那只手的动作实在很温柔,彷佛这个世上没有比他更解温柔的人,足以使郑诚感受到如同花朵怒放的瞬间那样,无以名状的艳丽意像,他的注意力已无法从这无形的丝网中挣脱,并会认真感知卓东来指尖上细微的纹理与脉络。

      ──温柔的让人连灵魂都要颤抖起来。

      可惜依然是怕。

      这手何曾会是柔弱的花朵?

      卓东来已经坐回紫檀木椅上,对着郑诚微笑:「双刑知道大镖局在长安的势力,如果他们要杀我,绝不会选在长安。」

      「是。」

      「既然我已经知道了他们的打算,当然不能成全他们,当然不能离开长安。」

      「是。」

      「可是我一定要去洛阳。」

      「是。」

      「只要我一离开长安,他们马上就会派人来进攻大镖局。」

      「是。」

      「他们最有可能派来的人是程铁,你应该在杨坚的拜师大典上见过他。」

      「是。」

      「他的银面鬼头刀锋利无比,削金断玉不在话下,他的刀法更绝非你所能及。」

      「是。」

      「你要替我阻止他。」

      「是。」

      「我愿意给你时间。」桌东来说:「只不过我们的时间的确不太多了。」

      「是。」

      「我也希望你能活着。」

      「是。」郑诚答道:「属下会活着。」

      月光如薄纱般,轻柔的笼罩下来。

      郑诚一个人站在大镖局的庭院里,不禁想要深深地叹息。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做不到卓东来交代的事。

      他只是忽然想起了卓东来的笑。

      卓东来是个生活极有规律的人,当远方云朵的边缘才透出一点薄亮时,他就已经醒了,所以郑诚在决裂这件事情发生后的隔天也还是像往常一样,一大清早就等着卓东来的召见。

      可是那天卓东来召见郑诚的时候,已经接近正午。

      他和卓东来一同站在那间坟墓般的屋子里,令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真正的死人了。

      实在不是什么很愉快的经验。

      平常大镖局的人并不能轻易的靠近小楼的周围,吴婉对这件事有着超乎想象的执着,就连卓东来也只有在司马超群邀请他的时候,才能够进到小楼,所以屋子里的一切还是和前一天一模一样。

      ──包括那三具尸体。

      正午的阳光温暖明媚,却反而衬得这间屋子更加诡秘恐怖。

      明亮的光线已经可以让人看清那些凄惨死去的人。

      活着时越是可爱的人,死后看来越是阴森可怖。

      你绝对想象不到一个人的容貌能改变到这种层度。

      卓东来站在那里,衣袍在风中轻轻飘荡起来,像是海面上翻滚的浪花,那一点点的白皙肤色也裸露出来,他没有转头去看司马超群的孩子们,只专注的盯着吴婉。

      那种从容优雅的姿态,就好像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具吊在横梁上晃荡、口鼻中还不断冒出血泡的尸体,而是如黄山云海般,值得用心欣赏的瑰丽奇景。

      然后郑诚就看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卓东来忽然笑了。

      彷佛在昨天一日之间所发生的那些悲惨可怕的事,跟他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个时候,郑诚拼命的忍耐着,就算手心里全是冷汗,脸色还是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恭敬的把卓东来和高渐飞送出大镖局的正门后,终于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吐到苦水像是渗进骨髓里,连吐都吐不出为止。

      一直到马车带回“真正的”吴婉的尸体时,郑诚才明白卓东来到底在笑什么。

      ──原来死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恨才是令人发疯的。

      时间过了这么久,卓东来在面对洛阳双邢时依然在笑,而他却还是和当时一样,还不能明白卓东来笑容中的深意。

      肩膀上那种像是有无数毒虫在爬的酥麻感已经不明显了,也许是因为这虫爬啊爬的,都爬到了他的心里去。

      郑诚看了一眼隐约泛紫的天色,终究是叹了一口气。

      长夜将尽。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