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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   司马超群现在的样子绝对不会太好看。

      这个曾经被当世豪杰捧在天上的男人,如今却已落入泥潭之中,颓然无法自拔,他趴伏在一地血腥中的模样,简直狼狈的可怕,奇怪的是──那眼神竟然还是澄澈的,清冽明净如甘泉,这瘴气化疠、浊血为污竟都不能染上分毫,尽管他的视线早就已经模糊得几乎无法分辨方向。

      微凉、湿润的晨风,像是一双最柔软的手,带着某种莫名的意味,慢慢地拂过司马超群的面颊,使他不禁要深深地叹息,可是…实际上,司马超群并没有叹息,他的脸上依然连一点表情都没有,他原本费了很大的力气都还无法站起,现在却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而且站得笔挺。

      司马超群的前襟被流出的鲜血给浸透,原本该是火热的液体,现在却只剩下胸前的一片凉意,那双最柔软的手彷佛不只是拂过他的面颊而已,还在大力的挤压着他的胸口,令他的心脏因此而痉挛紧缩。

      司马超群一回到栖身的小屋里就立刻倒了下去,倒在又冷又硬的床板上。

      阴暗的角落里摆着一口暗褐色的牛皮箱子,细碎的阳光从窗棂的缝隙中透进屋内,在这样的微光下来看,那口箱子是多么的笨拙、多么的丑陋,箱子里装的自然不是可以让一城人都为它去拚命的财富,也不是空前绝后、独一无二的武器,那里头装的只不过是一些粗布衣服和几个药瓶罢了,这些东西虽然普通,但却是司马超群最需要的,只可惜他现在连转过头去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

      一个人躺在冰冷坚硬的木板床上,口鼻之中充满了由自己的血液所散发出的血腥味,眼睁睁地盯着房梁上的灰尘与蜘蛛网。

      司马超群很难受,难受得就像是一条鱼被活生生的抛进油锅里炸一般。

      他脸上戴的人皮面具,也是从那口箱子里来的,是由号称“一绝冠天下,色相千万变”的绝色门所制作,江湖上绝对找不到第二副比这更完美、更精巧的面具,但是戴得久了,还是会觉得不太舒服。

      更何况司马超群一直在冒冷汗,脸上的冷汗和涂在人皮面具上的药物混合在一起、紧紧的黏在皮肤上,就像是有一大群的蚂蚁在脸上乱爬。

      人的脸一发起痒来,大概全身上下都会觉得不大对劲,可是司马超群却不肯把面具摘下来,就好像很怕让别人看见他的脸。

      其实司马超群不是怕,只是不愿意、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他的脸,他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就一定会贯彻到底,他这么做,也不全然是因为卓东来的缘故。

      司马超群现在既不能睡,也不能晕厥,他一定要保持清醒才行,清醒虽然痛苦,不清醒却更痛苦,他很不喜欢自己在不清醒的时候……翻来覆去的想着那些不该想的往事。

      那些……其实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镖局负担的工作范围很广,除了一般私人的财物运送外,亦有承接地方官上缴的饷银,甚至是看家护院、保护钱庄等也会找镖局派人,这种行业不只要和官府打交道,和绿林也有数不尽的牵扯,要巩固在江湖上地位,其中的辛酸血泪绝对不是外人所能够了解的,就算撇除其它的江湖门派,各家镖局之间或明或暗的争斗仍然十分激烈,在大镖局得到神话般的地位之前,有一段日子其实过得十分艰难。

      当时的大镖局接了一趟很重要的镖。

      其实以大镖局在江湖中的势力而言,司马超群完全没必要亲自押镖,更何况他和卓东来早已知道那趟镖并不单纯。

      可到了最后,大镖局仍然是接下了镖,必须接下、不得不接下。

      只因为那趟镖的委托人正是敏正皓、敏大人。

      运镖的过程虽然十分的凶险,但都能够化险为夷,然而真正的灾难,却是在那之后。

      镖队遇到了伏击,在他们即将回到长安的时候。

      司马超群在一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他不得不称赞对方选择了一个非常好的时机。

      袭击等于劫镖,这几乎是所有镖师们的固定思维,为了保护镖物,镖师们无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得剑拔弩张,但那个时候,镖物已经顺利的送到了指定的地方,实在没有遭袭的理由,紧绷的神经很自然的松懈下来,况且再走上几里路,他们就会回到长安,一个人在家门口前面的时候,总是会放松一些。

      司马超群的腰侧虽是受了一剑,却还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卓东来却立刻将他掀倒在地,欺身压了上来。

      司马超群甚至还来不及感到惊诧,就注意到卓东来胸前那个正在泊泊往外冒血的新鲜伤口,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捂在卓东来的胸口上。

      “你知不知道袭击我们的是什么人?”那时卓东来这么问着,一边猛力扯下自己的左袖,迅速而敏捷地替司马超群包扎;眼不眨、手不抖,声音里甚至充满着愉悦的味道,彷佛感受不到那个洞穿他左胸的伤口。

      可是司马超群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面,他一边清点伤亡的人数,一边吼叫着要人把伤药全拿过来,然而卓东来却似乎陷入了某种固执里,继续说道“敏大人要试试我们,当然要用困难一点的法子……”

      “东来,这些话等回去再说。”司马超群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卓东来,虽然他的语气依旧平稳镇定,但心中实在是又急又怒地,急的是卓东来实在伤得太重,眼下却有诸多烦忧纷扰,怒的是此刻的无能为力、无计可施。

      “你会赢的。”卓东来凝视着司马超群,目光平静而温柔,低声说道“因为你是司马超群。”

      是的,司马超群。

      那个时候,司马超群的心忽然冷了下来,彷佛生命的火焰被抽离了这副伟岸的躯壳,只留下闷烧后的余烬。

      他并非不明白卓东来的意思。

      司马超群甚至比任何人都还要明白,明白何谓“司马超群”。

      在往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司马超群的指尖都残留着那种湿热黏腻的触感,日夜不断的提醒着他。

      可惜如今他已倦了,已不再有当初以身一搏的决心,可惜这世间总有着太多的波澜和诡谲。

      于是司马超群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希望能够藉此驱散脑海中的浑沌。

      他其实是可以死的。

      死在这里,逐渐消散腐败、发臭溃烂也无妨。

      可是“司马超群”不行,“司马超群”绝对不能死在这种地方。

      大镖局的总镖头至今仍然是司马超群。

      所以他只能慢慢的抬起手,轻轻抚过脸上的人皮面具。

      ──像是在抚摸自己的墓碑。

      同日。

      洛阳的夜晚很美。

      在这么美的夜色下来看,牡丹楼简直像是天上的宫殿,可是如果看得仔细一点,就会发觉这本是个鬼窟。

      鬼窟里自然不会有仙子,只会有恶鬼。

      ──人岂不也是这个样子的?错把恶鬼当仙子、错把剧毒当良药。

      夜已深。

      牡丹楼的大门口已经捱上了两盏灯笼,是迎亲时用的那种大红灯笼,像是两只闪烁着红光的眼睛,远远的看过去,这楼的门面简直就是张狰狞的鬼脸。

      活人若是被这样的鬼一口吞下肚去,非但不会有一丝鲜血,就连骨头都不会被吐出来。

      石板铺成的小路,蜿蜒的通向树荫深处的角落。

      角落里有一间砖砌的小屋和一扇很小、很窄的门,这扇门紧紧的闭着,好像永远都不会打开。

      一个穿着淡蓝色锦缎长袍的男子在轻轻的敲门,先敲两声,再敲一声,最后连续敲三声,他等了好一会后,紧闭的门才开了一条缝。

      雪白的女人探出头来。

      世人总以女子之白为美,但这名女子的肌肤虽白,却并不美,白得发紫泛青,再配上左脸那宛如被挫刀挫出的五道疤痕……她的脸看上去就像是一张雕工拙劣的美人面具。

      看着这样一张扭曲的脸,男子却显得很开心,轻声唤道:「雪艳…」然后他伸出了手,想要握上那秀美的柔荑。

      雪艳却不领情,直接甩开了男子的手,冷冷道:「你不应该来这里。」她的声音原本比啼叫的黄莺还要悦耳,现在却嘶哑如老妪。

      男子并未因雪艳的拒绝而显露出丝毫的恼怒,只是慢慢的收回手,笑着说道:「自然是有事才来。」说罢,便自怀中取出一封信件,低声道:「长安的信。」

      这封信显然在男子的怀中收藏了许久,雪艳伸手接过的时侯,甚至能够感觉到晕染在上头的温度,可是信纸的边缘却还是平滑如刀锋,没有丝毫的绉褶。

      雪艳将这封信收入袖中后,并没有说话,而是直接转身回到了屋中,好像完全忘了男子的存在一般,男子也不着急,悠然的负手而立。

      约莫三炷香的时间过后,雪艳的身影才从新出现在男子眼前,她的手里却多了一样东西。

      那样东西的大小与女子置放首饰的木盒相当,但若要说它是木盒,似乎又不尽然,除了一个宛若锁孔的圆洞外,无论上下左右皆光滑如玉,完全没有一丝的接缝,顶多只能称之为被刨得光亮的一块木头而已。

      雪艳将它微微举起后,才轻轻的交到男子手中,动作谨慎得彷佛在进行某种高贵的仪式。

      眼见男子将其收妥后,雪艳便转过身,又要钻回那扇小门中。

      「等等,雪艳…我……」男子忽然闭上了嘴,因为他无意中瞥见了一个小小的花苞。

      雪艳淡然道:「你已经可以走了。」

      男子突然说了一句完全无关的话:「我今年送你的姚黄呢?只要嫁接的好,到了明年……」

      「我不想和你谈花。」雪艳果断的打断了男子的话。

      「是!你当然不想,你只想着那朵连名子都没有的破花!」

      「那是卓爷的花。」雪艳皱了皱眉,说道:「花如海…你应该知道卓爷并不喜欢口无遮拦的人。」

      「卓爷也不喜欢婊子。」被称作花如海的男子立刻如此说道。

      「是的。」雪艳竟也毫不犹豫的答道,这类的话语她已经听得太多,早已麻木,对她而言痛苦和侮辱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的事,如今就连愤怒都显得分外奢侈。

      牡丹本已是花中之王,而其中又以姚黄魏紫最为难求,乃花王之冠,是牡丹中不可多得的珍品,光是一株嫩枝便可值上五千钱,同它们比起来,那朵还未绽放的白色花苞实在是显得很可怜,又丑陋又可怜,若不是有人小心翼翼的将它装在花盆里,又置于墙头上,它便和一旁的杂草没有区别,这朵小小的花苞彷佛也能感受到自己的悲哀,在夜风中摇摇晃晃的颤抖起来。

      「如果你已经说够了,就应该早点把东西送回长安。」雪艳略一停顿后,又道:「双刑也许很快就会察觉。」

      「你不要担心,不会有人想到我会来这里的,双刑也不会想到这一切都是早已筹划好的,更不会有人想到我是大镖局的人,再说……一个失去了容貌跟姿色的婊子有谁会去注意?」花如海笑道:「你实在应该要感谢我。」

      「我的确应该要感谢你,若不是你,我或许活不到现在。」

      「我总是不愿意看到你死的。」花如海的声音忽然变得非常温柔,温柔得好似要滴出糖水,刚才那些残酷的话语彷佛不是从同一张嘴里说出来的。

      雪艳可以感觉到花如海的异常,可惜的是……她也仅仅只能感觉到而已,为了不叫人发现与大镖局的关系,顺利成为刑戮的女人,她身上的功力几乎被废掉了一半,以往那些敏锐的感官,如今早已所剩无几,但幸好她的判断力还是在的。

      她已经知道那样东西是送不回长安了。

      如果没有钥匙,那个东西就只不过是块破烂木头,花如海不能把秘密带到长安,那么就由她来带去,她本身就是一个承载秘密的容器。

      女人无论是身形还是骨骼都比男人轻盈,虽然在力量上有所不及,难以修习破坏力强大的硬底武功,但是在轻功方面的造诣,往往会比同等功力的男人还要高上许多。

      雪艳的本名其实是雪燕,取自雪白色的燕子之意,不仅珍贵而且美丽,每当她身着彩衣、纤腰款摆的起舞时,就有如在万里长空中的飞天仙子般优美自如,即使身上的功力只剩下一半,也无损其身姿之曼妙。

      下腰轻提、扬袖飘荡、罗裙翻飞,就在雪艳真得要像一只燕子般飞出墙头时,她却突然像断了线的纸鸢一般,重重的落了下来,落在冰冷潮湿的泥土上。

      花如海笑着称赞道:「倒不比那赵飞燕的掌中舞差呢!」

      “飞燕”二字本是用来称赞舞姿的精妙与灵巧,但是因赵飞燕的出身及作为之故,实际上却隐含着极大的轻贱之意,而有诗仙之称的李太白,更是因为这二字而无端遭祸。

      花如海还是在笑,愈笑愈开心,他自己并没有靠进倒在地上的雪艳,而是噘起嘴唇,发出某种夜枭般的尖啸声。

      两名男子立刻由花坛的暗处跳出,一左一右的拉住雪艳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扶起,让她的脸和身体远离冰凉的泥土,可是她的心却在这一刻真正变得冰凉。

      「雪艳想必很熟悉这两位,以前你院子里的牡丹就是由他们来照看的,虽然失去了一半的功力,但你还是很谨慎,我不能埋伏太多人。」花如海故作安慰状的叹道:「你也不要太伤心,这本不是你的错,你能是卓东来的人,我当然也能是双刑的人,总有些筹码要留到最后才用的。」

      「你什么时候下得毒?」雪艳恨声道。

      「哟哟!瞧这口气。」花如海说:「长安的信,记得吗?」

      「不可能!那封信你也碰过了。」雪艳立即否定,若信上真有迷香之类的药物,她绝不可能毫无察觉。

      「我是碰过,可我不会把信纸吃下肚啊!」花如海仍是笑瞇瞇的模样:「自从你失去了一半的功力以后,就变得特别会堤防人,尤其是有武功底子的……」他指了指抓着雪艳的两名男子,又蹲下身与雪艳平视:「那种没有武功的普通人,反而容易令你放松戒心,人一松懈下来,本来能够察觉到的事,也会因此察觉不到了。」

      雪艳的脸上竟没有丝毫的悲伤愤怒之意,因为她等的就是这一刻,花如海靠近她的这一刻。

      江湖中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独特的保命招数,而雪艳不但是个女人,还是个聪明的女人,很多年以前,她就已经清楚的知道要如何利用自己身上的每一寸地方,蛮力不过是愚蠢男人的武器,她一向不屑一顾,更何况她的嘴里还有流星针。

      流星针就像是天上的流星一样,等你看见它时,它已经到了。

      那么美丽的光芒,是生命消逝的光芒。

      她的嘴很小,藏不下太多的针,而她也并不需要太多的针,这种暗器她一共享过五次,每次只用一针,一针已足够要人的性命。

      这一次她把嘴里的流星针全吐了出来,总共有八针。

      四面八方,绝不留情。

      只可惜花如海更快。

      他的身子向后仰倒,猛然间贴地滑出丈余,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向后大力拉扯,接着双脚踏出,嘣嘣两响,腰不折、膝不弯,登时便站得直挺挺,其身法动作之怪异,犹如殭尸一般。

      花如海早已看出雪艳心中所想,故意诱她出手,便是想知道这个女人能做到何种地步。

      蝶舞飞燕。

      他想,这样倾城倾国的两名女子,本是值得世间上所有的男人去爱护怜惜的,卓东来将她们握在掌中,却又轻易的抛了出去,如今蝴蝶孤独的躺在幽暗的墓地里,而燕子也已经飞不起来了。

      紫气东来……有没有真心相待的人呢?

      花如海固然十分佩服卓东来的能力,可他又时常觉得,这个人凭什么没有弱点呢?花如海实在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人,虚幻的渴望着卓东来像神佛一般完美,却又恨不得一脚将卓东来踹进泥泞之中,让他像常人一般翻滚挣扎。

      不管怎么样,现在事情都在他的掌握里,花如海冷冷的看了一眼被押在地上的雪艳,很是瞧不起的样子,他觉得这个女人实在是没有什么可爱的,不仅无姿无色,还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可是他再看一眼,又觉得他实在是很喜欢这个女人,喜欢的紧。

      雪艳并不在乎花如海的想法,她出手时就已经在赌,不光是在赌别人的命,也是在赌自己的命,所以她笑了。

      她想,就算秘密带不回长安,也不能留在洛阳,这个秘密必须同她一起…一起……

      一条红色的线慢慢的从雪艳嘴里滑出来,滴落。

      花如海毕竟是算错了一件事。

      ──或许雪艳才是承载秘密最好的容器,因为她没有锁孔。

      五月十二日。

      花如海,人称花开富贵花如海,可以说是这个江湖上最大方的人。

      不管是什么人,只要向他开口,就绝不会失望。

      曾经有人在花如海所举办的宴会里称赞他很宠爱的一名侍妾,说这女子的眼睛就如珍珠一般晶莹生光,花如海听到了之后只是微微一笑,除了吩咐几名下人悉心照料外,还雇了辆马车把这位酒醉的客人送回家去,而这位客人在酒醒后,便马上收到了一个名贵的花梨木盒,里头有一对光泽华美的黑色珍珠以及一对彷佛还冒着热气的眼珠子。

      花如海就是这么大方的人。

      有着洛阳第一楼之称的牡丹楼、古董字画的买卖以及一些台面下的生意,都是能够让他永远大方的理由。

      一个大方的人,总是很讨人喜欢,这样的人一定有许多的朋友。

      不论是在庙堂之上还是江湖之中。

      所以这么样的一个人,就算说话大声些、失礼些,也不会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是花如海现在的态度却很卑微、卑微到尘土里去。

      「这是属下的错。」花如海垂着头,低声说道。

      「自然是你的错。」刑鎌的声音很冷淡,冷淡的理所当然。

      「是。」花如海的头垂的更低,几乎要贴到地上去,声音也变得更加恭谨:「刑二爷…属下实在是没料到那个婊子会做到这种地步……」

      刑鎌瞥了花如海一眼,问道:「如何?」

      花如海立即会意,答道:「虽然是救回了一条命,但短时间内恐怕是开不了口了…毕竟是咬舌…」

      刑鎌突然往后退了一步,接着猛地向前,狠狠的往花如海身上踹去,花如海并没有闪躲,身体甚至连一点本能的瑟缩都没有,直接承受这力道毫无保留的一脚,整个人因为瞬间的冲击力而翻倒在地,但他却立刻连滚带爬的站回原处,花如海对刑鎌的态度,就像一头老狗对牠的主人一样。

      「你可以滚了!」刑鎌好像真得把花如海当作一头打不跑的狗。

      「是。」花如海应了个声后,便真得像一颗球般,从刑鎌面前“滚开”。

      「大哥…此物该如何处置?」刑鎌转过身后,态度也完全改变了,躬着身子小声问道。

      刑戮淡然道:「送到长安去给卓东来。」

      「这…大哥…花如海特地将此物拦下……」刑鎌虽知刑戮从不做无谓之事,但在此刻仍不免有些犹疑。

      「阿鎌啊…你可还记得我们原本的打算?」

      「记得…以卓东来的秉性,此物必然极难开启,我们可以改从雪艳身上下手,效果是一样的、一样能知道里头有些什么。」刑鎌说:「然后照样将此物如期送至长安,如此一来,我们不光是能够提前防备,若是善加利用,甚至能因此反将卓东来一军。」

      刑戮轻声问道:「既然我们原本就打算把东西送到长安去,现在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可大哥…雪艳那女人……」

      「好了阿鎌,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邢戮随意的一扬手,便止住了刑鎌的未完之语,他说:「你想告诉我,雪艳暂时不能说话,我们根本不知道她传给卓东来什么消息,根本无法预防,贸然将这东西送去长安,说不定会影响到我们的计划,是吗?」

      「是。」邢鎌垂着头,恭敬的答道。

      「其实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想一想就能够猜到里头有些什么。」邢戮冷然道:「不外乎是些对我们不利的事。」

      「是。」

      「若不把这东西送去长安,必然会引起卓东来的怀疑,造成的影响反而会更多。」

      「是。」

      「所以就按照原本的方法去做吧!」

      「是。」

      刑戮看着静立在一旁的刑鎌,不由得在心底轻轻的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他总是很爱惜这个弟弟,如同爱惜自己一般,所以他愿意再多说几句话:「阿鎌,你觉不觉得最近的情势似乎越来越有趣了?」

      「是的,很有趣。」刑鎌仍是低首垂眉、看不出情绪的模样。

      刑戮斜倚在软枕上,以手托腮,问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以前这头鹿是朱猛,现在这头鹿是谁呢?」

      「是司马超群…?」刑鎌有些不确定的答道。

      「他充其量只不过是鹿角罢了!」刑戮说:「大镖局才是真正的鹿。」

      刑鎌没有答话,但终于是抬起了头,直视刑戮。

      刑戮因此而微微的笑了起来,笑着问道:「你知道现在想杀司马超群的人有多少吗?」

      「三镖联盟?想得到大镖局的人?」

      「不、不止。」刑戮说:「你说得只是其中一种罢了,而想要取司马超群性命的人可不止这一种。」

      「大哥的意思是…?」

      「如果司马超群死了会有什么后果?」

      刑鎌想了想,才谨慎的答道:「就算大镖局不会马上土崩瓦解,名誉也会受到不小的创伤,毕竟司马超群仍是大镖局的总镖头……」他忽然惊叫起来:「大哥认为卓东来还会让司马超群重掌大镖局的令符?」

      「阿鎌,你怎么这么快就忘记我说过的话呢?」

      在不久之前,刑戮就说过这世上最想杀司马超群的人是卓东来,面对兄长此刻的指责,刑鎌只能低下头,脸色因为羞愧而微微的改变了。

      「象的牙、鹿的角、麝的香,这些正是牠们身上最值得宝贵珍惜的部份,而司马超群原本也是大镖局最值得宝贵珍惜的部份,」刑戮脸上的笑意彷佛起了某种变化,变得愈发难测,他说:「这么值得珍惜的部份,卓东来怎么不去藏好掖着?」

      刑鎌闭上了嘴。

      「以前所有的人都想杀朱猛,是因为他是大镖局的死敌,无论谁取下他的头颅,都可以借此立威于诸路豪杰间,进而取代司马超群,而现在所有的人都想杀司马超群,是因为他们忽然发现这个不知所踪的鬼,居然还是大镖局的总镖头,只要司马超群还在一天,他们就连一点机会都没有,所以司马超群一定要死、非死不可。」刑戮说:「难道卓东来会想不到这种情况?」

      刑鎌沉默。

      「我告诉你这些,就是想让你知道,即使要牺牲大镖局的名誉,卓东来也不会放过司马超群了,如果卓东来真得希望司马超群活着,他就应该要告诉所有的人,司马超群已经和大镖局没有任何关系了。」刑戮戏谑道:「这样司马超群或许可以留个全尸。」

      刑鎌依然保持沉默。

      「司马超群现在的处境,就好像一个被剥光的少女站在一群大男人中间一样。」刑戮的声音里虽然充满着伤感,彷佛十分同情司马超群,可是他的眼睛却已经因为兴奋而发光,他又说道:「不过…阿鎌你说得对,我实在不该白白的把东西送去长安。」

      刑鎌抬起了头,眼中有着和刑戮一样的光芒。

      「我要送卓东来一份大礼,」刑戮悠然道:「送他一样他很想要,却一直得不到的东西。」

      又是一个黄昏、黄昏后。

      黄昏的微风是朦胧的金色,吹在身上有股动人的寒意。

      墙头上的花苞还是在轻轻的摇晃着。

      花如海一直在痴痴的盯着花苞看,他把花盆抱在怀里的样子,就像是母亲抱着儿女一样温馨,可是他的手已经松开了。

      花盆碎裂的声音听起来就和头骨碎裂的声音一样。

      花如海踩在碎片上头,他踩的很认真、很用力,可以把花苞和碎片一起踩进泥土里、踩成灰。

      五月十三日。

      长安,大镖局。

      卓东来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这个世上根本没有适合的词句去形容他,当别人一定会为某一件事悲伤愤怒时,他却笑了,别人一定会为某一件事惊奇兴奋时,他的反应却冷淡得出奇,甚至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好像是一团蒙蒙的雾气,明明就近在眼前,但是伸出手去抓时,却只有一场空,而自己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陷入了这一团迷雾里。

      大镖局的规模庞大,组织严密,每一项工作,每一次行动都有人分层负责,直接受令于卓东来的人并不多,所以镖局里的低层属下能当面见到他的人也不多。

      每日至少有上百只的信鸽往来大镖局与各地之间,带来各种不同的消息,除了少数几只特别的信鸽外,卓东来并不会亲自处理每一件事,这些信件通常会先落在卓东来的属下手中,无法处理的才会上报给卓东来,负责这些事的人以前是郭庄及孙通、孙达两兄弟,后来又再加上了个卓青,而现在则是孙达与郑诚。

      天色还没亮的时候,孙达就收到了一封无法处理的信,他把信交给卓东来后,就恭敬的低着头,等待着卓东来的命令。

      那封信的内容冗长,口气却非常温和尊重,虽然东弯西拐了半天,孙达仍旧看出了这封信真正的意思。

      ──司马超群在哪里?

      这无疑是许多人所关心的,如果你要杀死一个人,当然要先知道这个人在哪里。

      如今的江湖就好似一锅早已沸腾的水,在即将溢出的那一刻却忽然给人盖上锅盖,烧红的炭火依然匹哩啪啦的作响,躁动的蒸气却无处发泄,相较于此,大镖局内却是平静非常,宛若止水。

      ──卓东来似乎完全忘记了司马超群这个人。

      ──就好像司马超群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在司马超群与卓东来失踪期间,孙达十分坚持的让下人照样去打扫“超类拔群”和“紫气东来”,并且禁止任何人去移动这两处的摆设,之后紫气东来重现长安,孙达也曾经想请示卓东来要如何处理超类拔群阁,但话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他强烈的感觉到自己不应该管这件事。

      超类拔群阁现在仍旧被打扫的纤尘不染,那是孙达的决定。

      卓东来对每一件事的判断仍然精准而正确,态度也一如既往的沉静从容,彷佛从来没有离开过大镖局一般,那将近三个月的空白似乎不曾存在过,可是孙达的心里总是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总觉得某些事情正在发生。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孙达待在卓东来身边的时间不算短,他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所以他至今仍然活着。

      孙达的视线从一开始就一直落在自己的鞋尖上。

      「孙达。」

      「属下在。」

      「信是怎么送来的?」

      「是由信鸽带来的,和其它的信件混杂在一起。」孙达接着补充道:「信件在寅时进入镖局,但已有探子回报这封信是三镖联盟要求敏大人写的。」

      「你认为是三镖联盟利用了敏大人?」

      「是的。」

      「即使没有三镖联盟,敏大人迟早都要问这件事的。」卓东来的声音冷淡而平静:「信是敏大人写的,我当然不能对三镖联盟怎么样,而敏大人大约也是知道我能看出其中的缘由,才会顺着三镖联盟。」卓东来忽然笑了,他笑着说道:「他们和洛阳双刑不同,暂时还不想和我动手。」

      「是的。」

      「你知不知道这封信真正的意义?」

      「属下不知。」

      「是一只小鸟。」卓东来说:「只是不知道这只可爱的小鸟什么时候会飞到我的鼻梁上,啄出我的眼珠子。」卓东来含了一口酒在嘴里,十分享受的闭上双眼,一直到葡萄酒的芬芳完全充满口腔后,他才以一种无比怜惜的姿态咽下,说道:「三镖联盟,长风镖局、绿水镖局、远扬镖局,他们的刀已横,心也已经横了。」

      孙达没有接话,因为他知道卓东来正在思考,而身为属下的自己只需要安静的等待。

      「孙达。」卓东来的声音很优雅,像是天边最美的一朵云彩。
      「是。」

      「你去查一查海砂帮最近三个月的动静。」

      海砂帮掌握了河朔中原到关东这条在线大部分的河运水路,是最有实力的□□之一,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和大镖局作对过,更没有动过大镖局的镖旗,从司马超群初出道起,海砂帮就一直是大镖局的伙伴,即使是现在这种时候,海砂帮对大镖局的态度,还是像忠心的臣子对待他的君主一样。

      卓东来实在不应该调查海砂帮,就算他要查,也应该先处理洛阳双刑和三镖联盟,这些才是迫在眉睫、关乎大镖局存亡的事,可是孙达并不会去想这些,他只会想他应该要做的事,所以他微微的躬身,对卓东来说:「是。」

      孙达准备要退出去的时候,卓东来依然没有睁开眼睛,他听见卓东来用一种彷佛梦呓般的口气,轻声说道:「洛阳…实在是个好地方。」

      孙达没有抬起头去看,也没有因此停下他的动作,他还是用和以往相同的步伐,沉默的退了出去。

      卓东来一直没有动,在有这么多事需要他去处理的时候,他也没有动。

      有的时候,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

      花了数十年的时间才建立起来的基业,毁灭却只需要一剎那。

      花了数十年的时间才建立起来的感情,消逝却只在一念之间。

      速度快得……往往令人产生一种…从来没有存在过的错觉。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人的感情是否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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