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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芒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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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空]
千鹤是在一片嘈杂声中清醒过来的。
努力了许久还是不能睁开眼睛,她索性放弃了挣扎,仅凭还不怎么清醒的意识感受着。周围似乎有很多人在进进出出,脚步声很乱;还有很多人在大声说着话,但是听不清楚内容,只能隐约捕捉到“八号病房”“清醒了”“快点”之类的词汇。
身体的感觉依旧很迟钝,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能微微抬起手掌动了动。紧接着,有人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牢牢抱进怀中:“千鹤!你能醒过来真是太好了!妈妈好想你!”
突如其来的温暖令她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
千鹤努力睁开眼,望见头顶大片大片的白色,周围站着不少医生护士,正友善地冲她微笑着。女孩子怔了片刻,这才缓缓抬起手来,拉住母亲的衣袖:“妈妈。”
脑海一片空白。
[秘密]
在一段不长的恢复期后,千鹤终于赶在新学期开始前出了院,并办好了入学手续。
入学第一天站在办公室外等待老师的时候,听见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她便好奇地微微探过头去,看见两个女学生正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着什么。
其中一个女生看起来有点眼熟,而她此时正拿着一张白纸低声惊叫:“啊,这个转学生我认识!国中时是我们隔壁班的!”
“咦?”旁边的短发女生怔了一下,看着那张纸不确定道,“可是……这是一年级的名册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最开始的那个少女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脸上有异样的光彩,“国三那年休学旅行的时候,他们班乘坐的公车发生了车祸,当时死了好多人呢……”她一边说着一边心有余悸地狠狠颤抖了一下,这才又接道,“这个一之濑算是运气好的,但也在医院里昏睡了整整一年,听说不久前才刚醒过来呢。”
短发女生不敢置信地捂住嘴:“怎么会——太可怕了……”她眨了眨眼,凑过去同样低声道,“可是……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后面的话她没有继续听。
千鹤转过身来,将自己再次靠回到墙上,恍若没有听见刚才的对话那般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发呆。
暮夏里朗朗晴空,耀眼的阳光在招摇的树影缝隙间轻盈跃动。婆娑的声响从半开的窗外涌进来,落下一地清凉的草叶香气。
蝉鸣声震耳欲聋。
[归零]
一之濑千鹤丢失了一段记忆。
她自己很清楚这一点。
关于那场车祸的事情都是从别人地方听来的,她本身却在清醒过来的那天起就没有再记得过。医生的意思大概就是,她的脑部受到了撞击,这已经算是最轻微的后遗症了。
她只知道那是场很惨烈的灾难,她昏睡了一年甚至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爸爸妈妈为她担心了很久,她失去了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但是,她怎么也回忆不起青梅竹马的长相,只有他的名字还牢牢刻在脑海里,像是怎么也抹不去一样。
安藤凛。
千鹤站在隔壁的大铁门外,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墙上写有“安藤”的名牌出神。小小的金属牌子上蒙了厚厚一层白灰,还有斑斑锈迹,要很仔细才能辨出字样。
妈妈告诉她,安藤夫妇在儿子车祸去世后就搬去了别的城市,许是为了远离这个伤心之地。一年来,这幢房子一直没有找到新的买主,也只好就这么废弃在这儿。
夏末的空气有些燥热,她站了许久,感觉闷得几乎窒息,正打算回家,却冷不防听到门内的花园里传来突兀的声响。
脚步一顿,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双手已经推开了面前原本虚掩着的大门。
“嘎吱——”
生锈的铁条发出刺耳的转动声,丛生的杂草在身旁“哗啦”作响着向后退开。她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去,在看清眼前的景象时不由愣在那里。
房屋外墙与围墙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坐了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穿着身古老的邮政制服,还裹了件过大的披风,手里握着的奇怪手杖上闪烁着橙红的光芒。
那少年原本正苦恼地揉着后背站起身来,这时被她的出现吓了一大跳,不由浑身僵硬了一下。他有些慌张地抬头望她,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很久没有动,刘海背后的眸子里带着很漂亮的琥珀色。
她竟恍惚觉得,这个人的身上有某种熟悉的气味。
夕照从围墙外面倾斜着落下,房屋的黑影正好横亘在两人中间,不偏不倚地划分出两个世界的界限。
千鹤呆在那里,不知道该上前还是后退,只愣愣憋出一句:“你是谁?”
少年这才直起身来,不慌不忙地拍去衣上的灰尘,抬起头微笑道:“我是邮递员~为已故之人送信的邮递员。”
他说着,歪了歪头,柔软的茶发在霞光中荡开,脸上的笑容却被瞬间大盛的光芒一下子掩住了:“你可以叫我——
凛。”
[凛]
千鹤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一种叫做“死后文”的东西。
这也是她第一次遇见这个叫做“凛”的少年。只不过他并非特意来为她送信,而是不小心操作失误从半空中摔了下来。
凛毫不在意地拍着衣服解释自己的窘态,灿烂的笑容里丝毫看不出类似气恼的表情:“MA,我才上岗一年,这种事情很正常啦~”
话音刚落下,旁边的院子里便传来女人温婉的喊声:“千鹤,该吃饭了哦~”
两人同时愣了一下,女孩子窘迫地看了眼自家花园的方向,应了声:“知道了,我这就回来。”
她迟疑地转过身去,似乎还有些什么话想要说:“那个……”少年挑了挑眉示意自己在听,千鹤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学校里再过不久就放假了,作为插班生的她到现在还没有谈得来的朋友。她睡了太长时间,这个世界在不知不觉中竟有些陌生。
她滞了许久,最终还是忐忑地开口道:“你还会来吗?”
凛怔了片刻:“谁知道呢~”他指着立在一旁的手杖,抓了抓头发,“不过我刚好接管了这片区域,会经常遇到也说不准哦~”
“是吗……”千鹤歪头看着他眨了眨眼,过分清澈的瞳中映出夕阳的光芒。紧接着她笑起来,柔软的笑容像孩子般天真,“我先回去了~下次见~”
凛没有答话,依旧微笑着,直到看着少女在眼前跑得没了踪影,这才微微敛起眼睑,掩住了背后那双带着无机质光泽的眼眸。
璀然的光芒在其中一闪即逝。
[丢失]
千鹤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铺天盖地的金色霞光,有此起彼伏的喧闹蝉鸣,有婆娑摇曳的斑驳树影。还有一对少年少女。
少年背着少女走在长长的坡道上,两人的后背和路面一样被夕阳染成了模糊的玫瑰色。
女孩子趴在男生肩头,闷闷不乐地低语:“NE……我是不是很没用?”
少年笑了一阵,回过头来,声音很是欢快:“就是!走个路都能扭到脚!”
女孩子顿时不满地鼓起腮帮子:“喂!”
“不过你就一直这样没用也没关系啊!”少年侧着脑袋看着少女的脸,浑身都是暖洋洋的光芒,“反正我会保护你的嘛!”
女孩子怔了一下,脸“唰”地红了大半。她急急忙忙将脑袋埋到胸前,不忘抱怨道:“你又不能一生都保护我的……”
“那就一生好了。”少年咧嘴露出两排白牙,笑容灿烂,“我可是说到做到的哦~”
[重叠]
骗子。都是骗子。
千鹤垂着头坐在地上,脚踝火辣辣的痛。
几个浑身流气的青年围在她边上,不怀好意地笑:“嘿嘿,小丫头不会是吓坏了吧~”
其中一个还蹲下来凑到她面前,故作友好地笑道:“不要害怕嘛,小妹妹~我们就是想请你和我们一起去玩玩哦~”
听他这样说,旁边的几人再次哄笑起来。蹲在面前的青年一边笑着一边朝她伸出手,却猛然被一道异样的声响生生止住了动作。
“怎么回事?”
像是为了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后面阴暗的角落里艰难地站起一个黑色的影子。“痛痛痛——”那人一边揉着脑袋一边走过来。邮政制服的裤脚,披风的下摆,金色的古怪手杖,一点一点在倾斜的灯光下显露出来。
少年在走到千鹤身边时突然停下脚步,笑吟吟地环视了一圈周围的青年们:“呀,你们在欺负小姑娘吗?”
“你……”为首的青年顿时不耐烦地变了脸色,一挥手,众人就一起朝少年扑了过去。然而他只是不慌不忙地抓起手杖,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眼前的一帮人。
千鹤看得目瞪口呆。少年站在她面前的背影看起来异常宽厚,好像能将她整个人都掩在他的阴影里。她不确定地开口,叫他:“凛……君?”
少年的背影僵了一下,但那似乎只是她的错觉。对方依然满脸笑容,转过身来在她面前蹲下:“没事吧?”他朝她伸出一只手,白皙干净的手掌上有薄薄的一层茧子,“站得起来吗?”
千鹤怔了好久,目光一直落在面前那只白净的手掌上,最后摇了摇头:“刚才……崴到脚了。”
凛好看地笑起来,灿烂的笑容几乎划伤她的眼睛:“我送你回家吧。”他这样说着,已经利落地将她背了起来,“啊,差点忘了……我只能送你到门口哦~”
她手忙脚乱地抱住少年的脖子,却被他这一句话弄得有些茫然:“为什么?”
话刚出口才发现自己问得有些多余。他们不过萍水相逢,自然是要保持距离的。
但凛的回答有些出乎预料:“我不是人类嘛~被你家人看到会很麻烦的。”
千鹤眨眨眼,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又不是很明白:“这个……”顿了顿,她小心翼翼地别开视线,“今天爸爸妈妈不在家,所以我才会在外面吃晚饭的。”
凛的脚步一顿。千鹤下意识去看他的表情,少年的眼隐藏在他茶色的短发背后不知道究竟带着怎样的光彩,但他紧接着就扭过头来笑道:“嗯,我送你进去。”
[固态]
少年的身上没有温度。
千鹤躺在床上,睁眼看见房间里朦胧的黑暗。
后来,凛一直送她回到房间,但也只是滞留了一下就很快离开了。他说他还有工作。
千鹤很努力地去回想,却只能记起一点残留在指尖上的冰凉触感。她想,那大概就是死者的体温。
凝固的时间,凝固的躯体。无法转动,无法前进,只能留驻于某个点上,看不到尽头。
她翻个身,将整张脸埋进枕头里。
既然真的有死后的世界,那么她的青梅竹马,她的凛——是不是也在那里呢?
[呼吸]
千鹤再一次遇见那个少年是在学校的天台上。
男生依旧是那身奇特的制服,躺在地上似乎正在午睡。
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的同时,凛已经睁开了双眼:“哟。”他对她的出现竟丝毫没有表现出诧异,反而熟稔得像是许久未见的老友,“这个时间不是应该在上课吗?”
“体育课。”千鹤低头朝他笑了笑,抱着双腿将脸抵在膝盖上,“我请假跑出来了。”
凛笑起来,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但突然动作一顿,很快又收了回去:“啊,抱歉。”他张了张嘴,好像有些尴尬,“习惯了……一下子没改过来。”
千鹤微微红了脸,但还是摇了摇头:“嗯,没事。”她抓着脸颊,欲言又止地观察着对方的脸。少年的眸子是近乎透明的无机质,好似两方上好的琥珀。
这样的男生算不上帅气,但那双漂亮的眼眸却是独一无二的。
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高空呼啸的风声中她甚至可以听见自己冗长的呼吸声。“NE,凛君,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唔?”凛应了声,依旧保持着仰躺的姿势循声看她,“什么?”
少女张了张嘴,迟疑道:“你……”她忐忑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别开目光,“嗯……你是怎么成为邮递员的?”
“啊……这个啊……”少年抓了抓脸,有些苦恼地蹙了下眉,“有点类似于抽奖之类的感觉?反正我一死就被告知说可以成为邮递员了……不过后来倒是接受了不少培训呢。”
“那……”千鹤扭头看他,“你是怎么死的?”心口一滞,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问了什么禁忌的问题。
可凛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在意这个。“嗯,车祸。”他眨眨眼朝她笑,一股脑从地上翻身坐起,“死的时候一点感觉也没有,睁开眼才发现——啊,原来自己已经死掉了。”
听他这样轻描淡写地述说这种事情,千鹤觉得心里闷得难受,眼眶酸涩得像是马上要落下泪来,却还是无法控制自己不问接下去的问题:“NE,凛君,那些逝去的人……一般都会将死后文送给谁?”
凛耸耸肩,将脑袋靠在背后的栏杆上,视线移向头顶湛蓝的苍穹:“MA,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啊,有的是亲人,有的是爱人,有的是仇人,还有陌生人……什么样的都有。”
“那凛君你……如果是你的话,想要交给谁?又会写什么?”
凛愣了一下,转头去看少女的表情。千鹤专注地看着他的脸,柔软的目光中有种异样的执著。
“如果是我……”他笑了一下,转回视线。
一大团白云从上方徐徐飘过,无垠的蓝色之下有金色的光斑闪闪烁烁。
他微微虚起眼眸,唇角有温暖的弧度,“我想要将一直都没有说过的那句话告诉那个家伙。”
[安藤]
“因为爸爸工作调动的关系,我们下星期就会搬去东京了哦,千鹤。”
从妈妈口中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千鹤一点也不高兴。她有种即将失去什么的感觉,那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她不想放开也放不开。
可是她什么也做不到。只能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凛。
少年在听完她的话后短短的沉默了一瞬,很快又笑起来:“MA,这也没有办法啊……以后有空再回来看看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背后是一片璀璨的星空。钻石般的光芒在头顶闪烁着,半人高的杂草在两人身边呼啦作响摇摆不息。
他们站在安藤家的花园里,清凉的夜风从彼此之间穿梭而过。
凛看着她,悄然垂下眼睑:“其实本来我也有件事要说……”他转过身,前方是安藤家废弃的老屋。那一瞬间夜风乍起,鼓得他身后披风猎猎作响,“我也要离开这里了。”
[橙光]
出发前一天,千鹤办理完学校的各项手续,回房准备收拾行李。
推开门的刹那,窗外明媚的霞光一下子铺天盖地地涌进来,晃得她双眼生疼。她顿在门口,看见自己空荡荡的书桌上正安静地躺着一个白色的信封。
封面上什么也没有写,只有右上角贴着枚黑色的邮票。
她什么也来不及想,几乎是惊慌失措地冲上去抓起了那个信封。
拆开。拿出信纸。
少年潇洒的字迹顿时映入眼帘。
“千:
国三那年你问我,我们算是在一起吗?
当然了。
因为,我喜欢你啊。
凛”
满目橙光中,少女突然无力地跪倒在地上放声大哭。夕照洒在她单薄的身体上,像是蒸腾了的彩色颜料,将这房中留下的一切痕迹统统染成了中世纪油画一般的色彩。
不会褪去,却渐渐古老。
“凛。”
[千鹤]
我在自己最美好的季节里喜欢过一个少年。
他拥有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眼睛。
然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