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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沉 ...

  •   先不提那些高风亮节的文人会怎么骂他楚豫这个国贼——他的元辅之位立的仓促,他既无那个本事,也无那个资历,不得民心,孟临在,顾着孟临的面子,百姓不好怎么对付他。

      京中想着保命的达官显贵早就想辞官了,孟临在,怕被骂,敢辞的不到一半。

      现在孟临一走,积压已久的民愤官怨便会尽数发泄出来,官员递上的辞呈都够他喝一壶了,还要去应对那些民怨。

      如今沈意在城外虎视眈眈,这个节骨眼上再出差错,怕是沈意的军队还没打进城来,燕京内的百姓就要先反。

      药熬好了,丫鬟从后厨端过来,楚豫也没问是什么,抬起来一饮而尽。

      贺兰在一旁道:“一些安神的药。”

      楚豫点了点头。

      “我晕倒这件事,谁也不许往外说。”

      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的软弱。

      要让别人看见他还精力充沛,还有心思跟那些人斗。

      眼下孟临刚走,为了显示自己沉浸在孟丞相离世的悲痛中,官员一时半会儿还不会递辞呈,那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去见一见陈言,免得那个傻孩子说错了什么。

      楚豫没躺多久,便急匆匆的入了宫。

      他给陈言交代了几句,实在太累了,便回了府。

      此时,太阳已经落下了山头。

      楚豫坐在椅子上,长舒一口气,慢悠悠的捻着菩提。

      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人——几天前那个卖炭人。

      这种危机存亡的关头,京中还有哪位官员有闲心会去监视孟府?

      那便只能是城外那位。

      可他派人去监视孟府时,孟临生病的消息还没有往外传,他既然不知道,何故要派人去看着一个老头子?

      不过,若是他更早一些时候便在京中安插了探子,那探子显然探得了一些口风,那位有了猜测,便专门差人来监视孟府。如此便一切都说得通了。

      那他安静的这半个月便不是内讧,而是在等待时机。

      内讧的消息是他故意放出来的。孟临的逝世,便是他一直等待的机会!

      幸好那日他让家丁把太学学子遣了回去,初衷只是为了不吵着孟临,不想却歪打正着。

      否则那么大的阵仗,在孟府多停留一段时间,消息就要传到城外的军队里去了。只是惟愿这一来一回的路上,别让人给看到。

      消息终究是要传出去的,只是这样,能多给他们一些时间。

      楚豫盘算着该怎么办。

      得先把消息递到军中,让那边做个准备,不至于沈意打上来时手足无措。

      在朝中,消息得封死。不可让那些达官贵族自乱阵脚,扰乱军心。

      百姓不能弃,只能撤,可又能撤到哪里去?先一批一批的送出城去吧,走一步是一步。

      至于陈言那边,他不能走,他要留下来,才能让众人安心。见机行事,禁军应当会留下几人护驾,若人数不够,只能提前走了。

      望邺端了饭上来:“大人,该用饭了。”

      楚豫摆了摆手:“没胃口。”

      望邺想劝,但知开口了也没用,便作罢。

      楚豫这会儿脑子里一团乱麻。

      据收到的消息来看,沈意是商贾之子,虽说商贾多精于算计,唯利是图,可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要的可不仅仅只是城府深沉,眼界,人脉,权衡之术,笼络人心,一样都少不得,这些,以一人之力太难达到了。

      其他起义军的头领多多少少都有那么几个幕僚,他应当也有,只是,怎一个名号都不曾听闻?

      被埋的这么深,无论是不是那人主动要求的,都很麻烦。

      若不是,看得出来沈意很器重这名部下,容不得他出一点差错,将他捂得严严实实的。若不是……

      这人深居幕后,手段多变,阴险狡诈,心计极深,无论将来沈意成不成,这人都是一大患。

      以前在官场上同那些老东西较量,至多只会感觉疲乏劳累,同这人对上,却有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如芒刺背,令人坐立不安。

      怎么与以前跟秦文待在一起的时候有点像?

      以前他同秦文斗嘴,说两句就被秦文绕了进去,总是被他玩的团团转。

      那时,楚豫问:“我自以为聪明,每次总是玩不过你。”

      少年的秦文捧着一本书,阳光从太学院窗柩的缝隙里探进来,丝丝缕缕,撒在少年的身上,好似金色的羽翼,闪着耀眼的光芒,这光落在楚豫的眼里,漫天的星辰般闪亮。

      秦文抬头冲他一笑:“书读的多。”

      该死,怎么又想到他了?

      楚豫抬头看了看天,天已经全黑了。

      想着看会儿书,什么也看不进去。

      楚豫实在是烦的很,便吹了蜡烛,和衣躺下。

      又睡不着,躺在榻上看着帐顶发呆。

      说起来,明日似乎就是当年他送别秦文时约定的最后期限。

      那家伙估计是赴不了约了。

      “秦览颂啊秦览颂,这可是你头一次食言呐。”

      许是分别的时间久了,愈发想念他了。

      可倘若真见了面,又是不知说些什么。

      断了音讯有一年多了,这回,或许是该死心了。无论生死,只怕都再见不到了。

      楚豫又胡思乱想些其他的东西,突然,“笃笃”的敲门声传来。

      望邺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带了几分急促,风将关上的窗吹的吱呀作响。

      “大人,沈意的先锋军开始攻城了!”

      来的好快。

      太学那帮人还是让他们看到了啊。

      楚豫从床上爬起来,按了按眉心,沉声道:“去把我朝服拿来,备车马,进宫。”望邺依言,不出一炷香,楚豫赶到了皇宫。

      宫门口无一人把守。

      消息既能传到他那,京中达官权贵几乎都已得知,皇宫中的随从侍卫也都躲得躲,散的散。还是怪他反应太慢,对策都来不及。

      偌大的皇城,只有清政殿明灯,楚豫下了车,从望邺手中接过提灯,嘱咐了句“在这儿等着”便提着灯自顾自的走了。

      来不及明着让陈言出去,那就偷梁换柱。

      望邺不能跟进来,孩子还小,不能陪着他送死。

      漆黑如墨的乌云遮住了如水的月华,笼罩着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城。

      惊慌的风被红墙锁在了宫里,只好四处乱撞。撞在瓦檐和窗上,呜的一声折回来。楚豫手中的灯被撞的左右晃荡,烛光忽明忽暗。风经过他身旁,叫嚣着向他身后的宫门冲去,带起衣袍猎猎作响。

      远处的云层打了声雷,把四处乱窜的风又吓得缩了回来。

      要下雨了,还是大雨。

      从宫门到清政殿的路不近,楚豫越走越快,步子越来越急,最后干脆跑起来。这下灯更晃了,便看不清前路,只是一点微弱的光。也只有这一点烛火,照他在暗夜中奔跑。

      清政殿门口还有二三禁卫,这倒是让楚豫有些意外,亦有些欣慰。

      大概是得了任何人不许入内的命令,禁卫要拦他,楚豫不想起口舌之争,他高声道:“臣,楚玦声,求见陛下!”

      殿内飘来陈言疲惫至极的声音:“不用拦他。”

      起风了,廊檐下的风铎响了几声,和着雷,便听不清了。

      暴雨倾盆而下。

      楚豫吸了口气,就和他第一次踏进这座雕梁画栋的宫殿时一样。

      陈言靠在椅背上,满脸倦色,顾少辰抱拳半跪在地上,楚豫进来,行了一礼,陈言随意抬了抬手,看得出来,他真的很累。

      顾少辰直接无视了楚豫,开口道:“陛下……”

      陈言打断他:“朕不走。”

      楚豫大概明白他们在干什么了——顾少辰带着一对禁卫前来救驾,结果陈言不走。

      顾少辰想要开口再劝,陈言再度将他还未出口的话塞了回去:“朕再无能,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哪有国亡了君主却苟且偷生的道理?”

      楚豫开口:“陛下……”

      陈言再度打断:“朕说了,朕不走。废主余威于新帝而言是心腹大患,朕不死,他们就要为难着城中的百姓。”

      陈言没什么威严,但陈家余威尚在。

      楚豫摇了摇头:“是必须有一个人去死,但这个人不是您。”

      顾少辰看向楚豫:“你的意思是……”

      “瞒天过海,李代桃僵。”

      “这个替身不好找。”

      是不好找。

      他要有足够的仪态,威严,让人觉得他像个皇家子弟。不一定要长得和陈言像,毕竟沈意也没和陈言见过,但一定要忠心。

      这种条件最好找的就是职位大的文官,不过现在,满京城还剩几个官职大的文官?就算能找来一个,他真的愿意替陈言去死吗?

      楚豫指了指自己:“现成的。”

      陈言瞪大了眼:“你……不行!朕绝不同意!”

      楚豫坦然一笑:“陛下,您必须活着。”

      他朝顾少辰使了个眼色,这家伙倒是难得的听了他一次话,暗道一声“陛下,得罪了”,一个手刀,陈言就直接晕了过去。

      楚豫和陈言互换了衣服和发冠,顾少辰便背着陈言出去了。临走回头看了楚豫一眼。

      楚豫目送着顾少辰带着陈言离去。

      他似乎可以隐约听见厮杀声,刀剑相交的声音,似乎可以看见城墙外的火光漫天。

      皇城里已经没有禁卫了,军队一旦破了外城,就再也没有什么能拦他们了。

      叛军还没攻进来,他还可以走。

      楚豫不是不怕死,但他必须留下。

      孩提时,楚存时拿着书卷,教他一字一句的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少年时,他不知天高地厚的指着那青蓝的天,对秦文道:“千百年后,我定是名垂青史、拯救这黎民社稷的英雄!”

      中榜时,他对着孟临发誓:“我一定要做一个光明磊落的君子!绝不行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事!”

      他从未直面生死,便从不知惧怕。

      前段时间,太学的学生跪在殿外,有人怒骂他:滥杀无辜,实为不仁;背叛亲友,实为不义;不敬皇权,实为不忠;不顾双亲,实为不孝。

      都没骂错,这些事儿他确实都做过。

      查办贪官污吏的时候,确实多杀了些人;为了避嫌也没怎么提拔秦文和昔日好友,甚至还亲手贬了些;他坐在这个位子上,就是对皇权最大的不敬;楚存时的墓他还真没去过几次。

      怎么活着活着……就活成了当初最讨厌的样子……

      不过,都要结束了。

      沈意绝不会留他活到明日。

      可以去找娘亲了。

      可以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看了。

      可以……什么都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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