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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章完 ...

  •   关家二少爷去山西跑了两个月买卖,腊月十八到家,二十头晌就跑到福清班去了。两头算着快七十天没见面,关二少爷憋了一肚子的话想找赵凤梧说说,不料却扑了个空,赵老板头天被城东的沈老太爷请去围炉,此时还没回来。

      一夜未归,关二少不免想到那些勾当上去,愈发沉不住气,就要往沈园找他。埋头走到门口,迎面传来一声清亮亮的笑声:“远樵,你这急匆匆的要往哪里去?”

      关远樵一抬头,来人笑盈盈的,月白色长衫,甜鞋净袜,外罩一件乌黑发紫的貂皮大氅,手里握着一把合起来的折扇——那可不就是赵凤梧赵老板么。

      看见他的笑脸,关二少更觉得受了委屈,梗着脖子站在院门口不肯回话。赵凤梧也不多言语,拉着他的胳膊进屋,喊小徒弟拿热毛巾给二少爷焐手。

      小徒弟服侍凤梧脱下大氅换了衣服就退出去了,临走没忘给两人闭好门。关远樵坐在凤梧床上看他理容,见他那头用发油细细梳起的头发一丝不乱,心里安稳了许多,起身走过去,从背后把他抱住了。凤梧放下手里的面巾,身体松松地靠进他怀里。两人的影子映在镜子里,凤梧微微一笑,说:“你爹头一次带你来听戏的时候你还没我肩膀高呢。现在倒正好反过来。”

      赵凤梧从小唱的是旦角,说话时嗓子很清,但不女气,眉眼间也绝少媚色,一双眼睛亮得慑人,颊上微微飘着两抹红云。不知为何,这些看在关远樵眼里有说不出的诱惑,他伸手转过凤梧的身子,低头亲在他嘴唇上。……

      事毕,凤梧倦得不想动,枕着远樵的胳膊就要睡着,远樵却坐起来,披了件衣服,把随身带来的箱子打开了。

      远樵推了推似睡非睡的凤梧:“我给你带了样好东西,还不起来看看。”

      凤梧微微撑开眼皮,眼前一片金翠辉煌,他不由得一愣。

      “你跟我说你那套假点翠头面招了潮气,都不好了,我特地给你寻了这些来。”

      凤梧撑起身,眼睛已经睁圆了,口气却还是不大在乎:“我看看,该不是拿蓝绸子弄的吧,正好哄你这样的外行人。”凑上去看真了,又骂:“台上隔得老远,上上下下灯光一照谁还看得清戴的是真玩意儿还是假玩意儿,你不疼这几个钱,却白糟蹋了这鸟儿的命。”

      远樵不答腔也不分辩,只笑嘻嘻地看着他,凤梧叹了口气,把装头面的盒子往远樵手里一推。 “我这样的人,就跟没了翅膀的鸟一样,随谁喜欢了就来逗逗,明知我从不要你东西,还非弄个鸟翅膀首饰来白赚我一顿气。”

      关远樵把他揽到怀里,一样一样把头面取出来给他细看。“这你就不懂了,翠鸟翅膀毛不好,须得后背和头上的细毛才能出来这样的颜色。不知多少只才凑得出这一套呢。”见他不言语,又说:“你不要我就给山涛,让他送他那杏芳班的小朋友去。”

      一听此言,凤梧面色一沉,劈手夺过盒子:“怎么不要!好好的东西,搁在我这里总胜过去填不知哪里的无底洞。”

      关远樵暗笑,知道自己的计策是奏效的。

      那天关家二少爷再没出福清班的门,直到腊月二十一的后半晌才从后门出来,叫辆黄包车回了家。

      回到家,关老爷子自然大发雷霆,把游荡优伶的不孝子禁了足,整座宅子守得铁桶一般,连想给凤梧送封信都送不出去;正月十五一过,马上把他打发到冀南巡视分号生意,还特地派了本铺最能干的山涛同去,一边把远樵盯牢,一边说些话开导他。

      “譬如戏子,本来就是供人逗乐的,当狗猫鸟儿一样养着,偶尔戏耍戏耍就是,真动了心就是你的不尊重了。殊不知他们风月戏文唱得多,个个心里都明镜似的,怎么会真的死心塌地跟着你。你看,你对那赵凤梧够好吧,知道你回来,他不照样去人家家唱堂会,夜不归营?”

      关二少恋着凤梧,心里只有他的好,当然不肯承认;但眼看两三个月过去,凤梧别说书信,连纸儿都没给他捎过一张,于是山涛再对他说教时,远樵都闷头听,也不辩驳了,只是心里憋闷恼怒,像有股火苗燎着,煎煎地痛。

      山涛把分号的事务交给他就回本铺了。大小杂事一件又一件全堆在身上,远樵忙得无暇他顾,不知不觉又是三个月过去。日子一久,又知道了生活不易,关二少愤懑的心也渐渐平了。戏子就是戏子,可笑的是一头栽进去的自己,也不算凤梧负了他。

      一过立秋,几个司令军阀屯兵冀边,看样子不到秋分就是一场大战。关老爷子怕儿子出什么闪失,发了封急信催他回去。匆匆把分号的事交割一下,远樵就打道回府了。

      关二少爷离家不过数月,见识长了不少,人也沉稳了许多,关老太爷只恨自己没早早撵他出去吃苦,从此大为放心,干脆把本铺的事也一样一样交与他做主。

      在家中盘桓了几日,一天,远樵坐车出门,路过福清班门口时忽然心中一动,打起帘子往外探头。大门口一个人影也不见,再看水牌子,上首写着个他不认识的名字,赵凤梧赵老板的名字却不见了。

      赶车的见他探头,说:“二少爷可是要找赵老板?他早就不唱了。二月二大会上唱倒了嗓,现在只够呆在后院里调教调教小徒弟。”

      见远樵变了颜色,山涛忙接口:“我也是回来之后才听说的。你知道,他们那些唱戏的,手里宽裕时就可着性子使,落不下什么余钱剩米。我怕他过的不好,还特地去瞧了他一趟……”

      远樵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去城南了,就在这儿停下,我看看他去。”说罢掀了帘子就往下跳。山涛无法,只能跟着他下车,嘴里还絮絮叨叨地说着。“……谁知人家有主意着呢,没唱了几年就把养老的钱攒下来了。咳,那可真是……”

      远樵在福清班进出这么些年,还是头一次进后院。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月亮门,待往前走,看了半天却找不到能下脚的地儿。旧家具烂家什堆了半院子,另半个院子里,一群和尚头的小徒弟正练武行。

      “我道是谁呢,关二少爷今日可是贵脚踏贱地。”一个声音传过来,隔了个院子,听在耳中却还是朗朗的。

      站在破屋檐下的人施施然走过来,一身白竹布长衫,依旧甜鞋净袜,干净利落。脸黄瘦了些,但两边颧骨上血色尚好,一双眼睛明亮夺人,头发也梳得干净利落。

      远樵望着凤梧,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凤梧冲他一笑。远樵心里像是有扇门松动了,可打开一看,里面却空空如也。

      远樵也堆出笑来。“我回来了,今天出门,顺道来看看你。”又打量一下四周:“你现在住这儿?”

      “嗯。”凤梧见他态度生分,敷衍地应了一声。几个估衣铺伙计打扮的人抬着一个沉重的藤箱走了出来。为首的觑了远樵一眼,认出他是关家少爷,眼神带上几分暧昧:“赵老板,您今天有贵客,那剩下的我们就明天过来取吧?”

      “就这么点东西,还分两次做什么。搬走搬走。”凤梧冲他们摆摆手,脸上丝毫不见尴尬。

      “成,那就冒犯啦,”领头的朝关二少爷哈了哈腰,搬起东西就走。一个伙计怀里抱着个杭绸面子包袱走出来,远樵看着里面露出的一角袖子,认出是凤梧心爱的那件紫裘大氅,不觉一阵感慨。想不到凤梧竟会沦落到这一步。既然不再唱戏,自己送他的那套点翠头面想是早就卖了。

      一边有眼力价的小青皮搬来椅子,两人落坐。瞧出他正暗自思忖,凤梧一句话都没说,两人默默无言地相对了半晌。面容虽然清减了些,凤梧还是很美,只是他的心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被那双眼睛勾着,横挫竖磨,百转千回。

      但是,也许是对他温存惯了,关二少到底还是拿出了当年的态度,伸手拉过凤梧的手,含笑看着他:“你过得不好,为什么不来找我?”

      凤梧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关二少爷正月没过就出了远门,这才回来了几日?何况我现在已经不比过去,不知本分地乱找一通,招了人嫌,有什么意思……”

      凤梧说体己话一般微微压低了嗓子,偏偏语气又极正,既狎昵,又让人想不到歪路上去。远樵不禁感叹这戏子懂得拿捏人心,又有点起疑。失了依傍的戏子遇见恩客,不正该借机攀附么,他却这样和自己生分,可见自己在恩客里面也没怎么被看重。关二少爷不由地愤懑起来。

      ——本来就是供人逗乐的,当狗猫鸟儿一样养着,偶尔戏耍戏耍就是。

      “这地方糟烂,你以后别住这里了。你随我搬出去吧。”

      凤梧猛地住了口,抬起眼,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城西有套小宅子,原是蔡家押给我们的,一直没人住,不如你搬过去,比这里也清静点。”远樵接着说,“那些衣服是估给了哪家?明天我帮你弄回来,穿不过来放着也好过三钱不值两钱地卖给他们。”

      “远樵……”凤梧急急地开口,被远樵抬手止住。

      “你收拾收拾,过两三天我差人来帮你搬。”

      你无情,我偏要对你有义。你心里愧也不愧?

      说完,远樵起身,冲呆立在一旁的山涛摆摆手,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凤梧望着他,眼中白亮亮的光一点一点暗淡下去,远樵一点都没看到。

      几天后,山涛来找远樵,说赵凤梧已经悄悄搬到城西的宅子里了,他叫伙计去看过,说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但院门从来不开,悄没声息的不知在做什么营生。山涛本想问他要不要过去转转,见远樵什么都不说,也就没再吱声。

      关老太爷终于放心把关家统统交给远樵打理。远樵日理万机,竟一次都没去过小宅。似乎全然忘了世上还有赵凤梧这个人。

      秋末,南方重镇起事,各省响应;革命党占了南省,北洋军又压垮了革命党;大总统先是孙大帅,旋又换作袁大帅;紧接着国民政府解散,大总统成了新皇上……几个月内,一批批人走马灯般你方唱罢我登场,事变迭出,好不热闹。

      新君上台必先扶植自己的势力;关老太爷经商一辈子,对仕途功名却始终念念不忘,前呼后拥之下,头脑一热就接下了商会主席的位子,挂上了官府职衔。怎料新皇上八十三天就退了位,关老爷子不仅没能光耀门楣,反落了个“拥护复辟”的罪名,跟儿子一起下了狱;有了年纪,又郁愤在胸,没两个月就死在了牢里。

      关老太太救子心切,百般求告,只除一间宅院卖不出,其他铺子货物,瓶罐家什几乎都卖了个精光,总算把儿子弄了出来。回到家中,远樵守着母亲,一筹莫展。冀南的分号掌柜为人正直,写信来说愿意迎少爷和老太太过去,先有个安身之所,再从长计议。远樵接到消息着实欢喜,忙着手准备,要带着母亲一起去,可打点车马的时候却发现连盘缠都掏不出。

      远樵年轻力壮,拼着两条腿走到冀南也不算什么,只是母亲年迈,没有车马寸步难行。远樵没有办法,只好去找朋友借钱。

      除了搬走的,死了的,远樵统共找着了四个,却有三家连门都没进得去。最后,在一家门外抄着手等了半个多时辰,那朋友终于披衣出来,把他让进了客厅,面上带笑,口角边却冷冷的:“啊,远樵老弟,你来了,哈哈。”笑容讪讪的,远樵看在眼里,借钱的话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坐不得一会就告辞走了。

      远樵出了门,心中像是塞了个茅包,说不出的焦躁。有一脚没一脚地走着,不知不觉到了城西。左边是一条巷子,巷底开了扇小门,有个人正蹲在那里扇着一个小煤炉,身形纤细,一袭白竹布长衫,领子后部都有点外翘,露出雪白的一小段脖子来。远樵一眼望去,突然觉得眼熟。他记得那种俏皮的裁剪,决不会有错。

      远樵三脚并作两步,一把抓住那个薄薄的肩膀:“凤梧!”

      平地一声吼,那人吃了一惊,悚然转过脸来,却不是凤梧。

      远樵心中像一口烧沸了的锅子突然滴进一注冷水,竟什么都说不出来。对方倒认出了他:“你是关二少爷?”

      远樵吓了一跳,定睛一看,那人单眉细眼,竟是杏芳班那个他总记不起名字的小旦。

      “你……这件衣服……”

      杏芳站起身,眼睛一溜,扫过他身上不合时令的臃肿外袍,鄙薄中多了点怜悯。“关二少眼力好,不认得人,却认得衣裳。”

      远樵听出他话里有话,紧紧握住他肩膀:“凤梧呢?”

      “死了。”

      “怎么!怎么就死了?”

      声音不觉又提高了,仿佛不放开嗓子,郁结在胸腹间的郁忿就发不出来一样。

      杏芳掸脏东西一样把他的手摔开,后退了一步:“痨病死的。”

      “他什么时候得的痨病?我怎么不知道?”

      杏芳脸上现出露骨的鄙夷神色:“前年腊月里,你让你家老爷子关起来了,赵老板天天站在你家门口等人给你捎信,等到第四五日,撑不住让人给送回来,转天就病发了。这么大动静,你竟然不知道?”

      远樵心神大乱:“……后来他不唱戏,也是……?”

      “得了这个病,赵老板原是打算变卖了东西回老家去的,不知怎么又不走了,在城西找了两间房子住着。我想伺候他,他又怕把病过给我,天天撵我走,后来没了钱,才跟着我搬进了这院里。”

      汗水沁出额头,远樵嗫嚅:“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他,他为什么不去找我……”

      杏芳冷笑:“你们没事时都不曾探他一探,他病了丑了,又何苦去讨这没意思?世道变了,皇上都退位了,那些吃了西洋墨水的都要看文明戏,谁还喝茶捧小旦?连八大胡同都给南边来的窑姐儿霸占了,赵老板可怜我,不忍心我在那糟污地方卖屁股才把我领出来的。

      “赵老板攒下了养老钱是实情。要不是你们家倒了大霉,他也不会死得这么快……他说自己这个病早晚要咯血咯死,你对他还算有情有义,与其拿钱填这无底洞,倒不如救你们父子两条人命。”说到这,杏芳停了停,扯动嘴角冷笑了一下:“结果什么都卖了,换成钱,差我给关老太太送去。你娘是急了眼,也不计较是戏子的钱,脏的臭的也要拿去换你的命……”

      见远樵木呆呆的不动,杏芳没再言语,提着煤炉子进了屋。远樵好比迎头接了一个焦雷,五内俱焚,不知怎么做才是。转眼杏芳又掀帘子走了出来,眼圈泛红,手里拿着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

      “赵老板说能卖的都卖了,只剩这个,给你留着做个念想。”

      关远樵怔怔地伸手接过来,掀开布片。一根银色的小小点翠葫芦钗,翠毛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仔细一看,并不是自己送他的那一套。孔雀翎子点的白铜,的确卖不出价钱。

      见他攥着布包一言不发,杏芳默默站了一会,转身消失在布帘子后面。

      远樵把钗握在手心,胡乱掉了几滴眼泪,心里喊着凤梧的名字。

      ——你无情,我偏要对你有义。你心里愧也不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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