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剜心（双重生）》玄以时

43、警醒

　　风卷四散，一片寂静。

　　洛舒予手心沁出冷汗，垂眸看那血水染红泥土，任由宣红衣角翻涌闯进视线也不曾抬头。

　　男子走了过来，经过她时没有停步，径直上马拽住缰绳，马儿在原地转了个弯朝前走了两步，马蹄踩过野花，沾上红泥。

　　“若是孤抓错了，不若二弟帮孤抓那贼人可好？”

　　李文宣冷笑问。

　　“既然二弟心慈，那就请二弟还他一个清白吧。”

　　高大的身影打下来，他背对着洛舒予，面朝李飞彦居高临下放令道。

　　看似一切荒唐的荒谬之行在这两句话间做了了结，他不管对方的反应，说完驾马离开。

　　周围荡起尘土，若干侍卫也随之离开。

　　洛舒予悄然抬眼，看马背上那抹直挺高傲的背影，神色愈发冷暗。

　　留在这儿的只剩两个活人，李飞彦像是才注意到她般，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她。

　　他丝毫没受李文轩的影响，脸上依旧笑眯眯。

　　“姑娘吓到了吧。”

　　说着走过去，蹲在她身旁，目光投向地上的死人。

　　“好端端一条命，可惜了。”

　　言语中有几分唏嘘，可他轻薄的笑怎么也看不出是在惋惜。

　　洛舒予不想攀上麻烦事，故而不说话也不动，露出几分怯弱倚靠在石头背上，始终都保持这个姿势。

　　她不管皇家之人的争斗，她也管不了死人的冤屈，她掐着手心掐出痛觉，压下所有作呕难受的感觉。

　　少女面色苍白无比，唇色尽失，垂下去的眼睛眨个不停，双手捧在一块握在胸前，久久未语。

　　整个脸上最醒目的是侧脸那刺过去的血迹，血淋淋地挂在眼下，犹如一道血疤。

　　李飞彦倒是不在意死人如何难看，他看了几眼就收回目光，扭头看向这个还没吓昏过去的少女。

　　按理说当时离得那么近，不该尖叫昏过去，也该三魂七魄掉一半，这位看着惊怕不已，但还能安稳到现在，实则算得上胆子很大的了。

　　“你看上去有几分面熟，叫什么来着？”

　　二皇子问话，再不想出声也不行。

　　洛舒予直起脊背，朝李飞彦端坐跪地。

　　头一垂，闭上眼轻轻回道：“小女是洛家二女洛舒予，见过二殿下。”

　　李飞彦一撩衣袍坐在泥地上，眸光闪动，“抬起头我看看。”

　　洛舒予仅仅抬了下巴，回避跟他对视，睫羽低落遮住双眸，巴掌大的小脸上写满了抗拒的情绪。

　　他盯着少女，心中所思越发明晰。

　　“那你出现在这儿，怕是不巧了。”

　　他指尖点动在额角，“知道药人是做什么的吗？”

　　洛舒予不语，求心安般的握紧手腕。

　　这一切都是上辈子不曾遇到的，脱出她所有掌控，算不到也不敢冒然回应外人的试探。

　　“罢了，不知道也好。”

　　男子随意地摆手，“别跪坐了，想走就走吧。”

　　他不似众人口中的性情乖张，对洛舒予态度淡然，“你既是帮荆风躲开了搜捕，又是他的小师妹，我便不会为难你。”

　　李飞彦笑着那双狐眸，“不用这么警惕我，太子当众射杀药人一事也与你无关，大可放心离开。”

　　这样的皮囊，怎穿青衣，遮也遮不住的妖冶。

　　洛舒予声音暗哑地开口：“二殿下……知昨日之事？”

　　她明白只要离开就好了，什么缘由什么后果都与她无关，什么都不知道赶快离开才是上上策。

　　但她脑海中全是那双濒死求生的眼睛，血色一溅，顷刻灰败。

　　如果是跟昨天的搜捕有关，如果那条贱命是她的命呢……？

　　少女终肯对上男子的目光，一双冰冷的杏眸流着晌午耀眼的金光，渗不透的寒意。

　　“您还知道多少？”

　　李飞彦心道真奇怪，明明从头到尾都蹲在那想离开，到了自己放她走的时候，又要问一些掉脑袋的问题。

　　他可不是好人啊。

　　男子安静地承受不属于他的怨怒，狐眸一扬，笑着问：“姑娘想知道什么呢？”

　　“又能拿什么交换呢？”

　　他云淡风轻地指指两人跟前的死人，“说不定就会变得跟他一样的下场了。”

　　洛舒予：“……”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一下子碎的稀烂。

　　李飞彦看她一呆，哈哈笑了两声，“你是真不怕死啊。”

　　“敢跟我搭话的人不多，都说我是疯子，劝你还是别问了。”

　　他抬头看着天空，眯了眯眼，“我妹妹很喜欢你，我不介意再跟你多说两句。”

　　“要是不想变得跟地上的死人一样，就听你师哥的话，尽早离开京城吧。”

　　春风撩的人惬意，他顺势躺倒在地上，压住野花野草，枝枝桃花交叠映在他的面容上，俊美的容颜一半盛在阴影中，一半盛在日光下。

　　那双狐眸闭上了眼睛，温润红唇扯出一抹要笑不笑的弧度，声音悠悠，却满是忠告。

　　“这京城啊，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尤其对你来说。”

　　看上去还有很多她不知道的，就连关于她的那部分他也清楚，但不会再同她多说什么了。

　　这儿还有具尸体，男子倒像是准备入眠似的，翻了个身侧躺起来不再动了。

　　洛舒予略去诸多疑问，带着余留的胆颤之心，向李飞彦行礼离去。

　　一步三回头，看过灰衣尸体，再看青色衣袍之人，远望下，安详融洽。

　　谁能想得到在这之前，会有宣红身影骑马而来，穿过桃粉绿林，拉弓射箭杀了一人。

　　原来，不止她的命不重要。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回寝居时，洛舒予时不时听到感慨之声。

　　“这人真不怕死，敢偷窃太子的东西。”

　　“不过贼人被捉住，咱们也就心安了。”

　　“……”

　　她木然走过，杏黄的身影不曾停顿片刻，处在热议杀事的喧嚣之地，心绪滚做热浆，烫的她难安。

　　没有人会替众人口中的贼人洗清冤屈，一条性命成了太子和二皇子明争暗斗的手段。

　　那手腕上血肉模糊的刀痕，是药人逃不开死的宿命；可他连死也不能够安稳的死去，背负冤屈，死不瞑目。

　　他望向她，看的又不是她，挣扎而止的瞬间，他会不会恨她没有出手相救？

　　近乎梦魇地，洛舒予脑海驱散不掉那双眼睛，它好像在说：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都是药人，你还活着？

　　它嘲弄着她，唾弃着她，令她生出新生的愉悦蒙上血色朦胧，狞笑着化成悲愤的血盆大口，问她：

　　“为什么不是你！”

　　洛舒予猛然停步，神色涣散，溢上血丝。

　　她后知后觉感到无助的绝望，她忍不住去想，重生是为了什么？

　　好好活着？

　　二皇子的话响在耳边，她又听到他说京城不是个好地方，尤其对她来说。

　　是啊，京城对她来说不是好地方。

　　心口开始作痛，死前贯穿身体的那一剑在此刻重演，幻觉叫她冷汗直出，不由按压在心口上。

　　潮湿的空气，雷鸣闪电的大雨，银光凛凛，所有的所有覆灭了她的视线。

　　她看得到夜色里暗红的血源源不绝淌了一地，右腕的伤痕如被炙烤，尖锐地扯痛她的神经。

　　少女舔了舔干涸的唇，半弯腰踉跄着扶住桃花树跌坐在地，忍受突如其来的疼痛，一下一下呼出灼热的气体。

　　那双眼又出现了。

　　洛舒予直视着它，与它四目相对，煎熬中她黑眸沉沉不透一丝光，压抑而狠厉。

　　它在问：“为什么不是你？”

　　善心也是真心，拖着她往更痛苦的地方下坠，无端的自责，无端的怨怒，无端的绝望，它恨不得让她代替那人去死。

　　少女气若游丝，随痛觉发出颤音，可她双眸定定，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它说话。

　　“我曾是他。”

　　她痛做一团，抱住双膝，靠在数根前仰头，露出雪白脆弱又含着几分傲骨的脖颈，半抬眼间，阳光倾泻洒进她漆黑的眼底。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就算是死在她眼前，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可是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

　　小半刻后，熬过浑身断骨的痛，洛舒予感觉自己再次丢了半条命。

　　人来人往，无人在意偏僻之处少女静坐，她举起袖子擦干出汗的脸庞，靠着树根疲惫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安稳，既没有噩梦，也没有失眠。

　　明媚柔和的春光照拂着她，她浅浅呼吸着，面容上说不出的宁静。

　　直到有人喊醒了她。

　　“二姐？二姐！”

　　洛巧禾晃醒了她，“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像什么样子。”

　　比赛重新设置，没多少人在意那场射杀，为了声名利禄，返回春华园投入比赛之中。

　　洛巧禾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道听途说知道有个贼人被太子一箭射死了，她跟丢洛舒予后便自顾自去其他地方玩了。

　　听见司家三郎今日也会出来，便守着途径比赛场地的道路路口许久，却也不见人现身。

　　后来便见人群骚动，一众人被侍卫安抚遣散，让他们过会儿再来。

　　洛巧禾跟着人群出来时，没瞧见洛舒予，又怕对方私自见了司清泫，又觉得会不会是回寝居了。

　　于是回去没发现人，心中怒火渐浓，却在返回春华园时，看见了桃花树下的一抹杏黄身影。

　　留神一看，竟然是洛舒予。

　　没见过哪家小姐出来参宴游玩是来睡觉的，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真是怪人。

　　半是觉得丢人的嫌弃，半是庆幸对方没私下跟司家三郎独处，她喊醒了对方。

　　“二姐也不怕外人笑话，传到司家三郎那还不知道怎么看二姐呢！”

　　洛舒予没什么表情地睁开眼看向洛巧禾，神情倦怠，血丝消了大半，尽管如此，还是骇人。

　　洛巧禾不习惯洛舒予这样瞧着她，黑沉沉的眸珠浸着化不开的寒冰，不像是她的二姐。

　　她下意识松开晃动对方臂膀的手，退开了些距离，站起来俯视着她道：“睡的话回去睡，我送你。”

　　少女敛眸，扶着树干站起来，声音没什么力气般地道：“不用。”

　　“你……怎么了，怎么脸上还有血啊？”

　　洛舒予不想解释，直白道：“我要回去了，你轻便。”

　　“你！”

　　洛巧禾皱眉不满呵道，可当洛舒予凝眸看她时，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她竟然会对这位弱不禁风、温顺沉闷的庶姐生怯，等回神时，只能看到离去的杏黄背影。

　　好一个嚣张！若是没嫁入司家，她定要她不会好过！

　　洛巧禾咬牙切齿，今日一连受到两次来自庶姐的轻蔑，这份积压的气沉在腹间，慢慢攒成轻微的恨意。

　　洛舒予往寝居走，一路上再没困意，思索半晌，脚步一拐，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若是昨日还心存侥幸，觉得只要不跟司清泫扯上关联，她就不会成为药人，更不会因为成为药人再度死去。

　　但今日之事，包括二皇子的话里有话，就是在给她敲警钟。

　　上辈子只觉得自己除了一身血之外什么都不珍贵，只要活着就有被他人利用的价值；

　　而宋妙灵专人药人的身份，屡次叫她对自己身体里流淌的血生厌；

　　这辈子重生，让她惊觉对权贵之人来说，这等邪术一旦用在他们药人身上，连是生是死都不重要。

　　她要离开京城；

　　她现在就要去找所谓的师兄，赌一把；

　　她不能再等了。

　　无论司清泫是不是发疯般地钟意她，是真是假，她都不能将性命安危至于他手中。

　　如果坐等下去，依旧只有当药人的死局，她选择赌一把是否能离开京城。

　　当下，再没比这个更重要的了，她等不到回洛府之后再等他来传信了。

　　谁知道会生出什么变故呢？

　　问过几名侍女，她来到了二皇子寝居的院落前。

　　院落旁边是三层小阁楼，洛舒予听见了微弱的琴声。

　　她微微俯身行礼，“请问明芜乐师可在此处？”

　　“在的，这位小姐是来？”

　　侍女不着分寸打量着她，她静静道：“小女修习琴艺，听闻明芜乐师琴艺卓然，故来此想请教一二以解疑虑。”

　　“还劳烦您帮我通传一下。”

　　因着二皇子脾气古怪，又跟太子对立，凡是参宴的人，都对他避之不及。

　　所以此处见不到来请见的来宾，像是洛舒予这样单单为了个琴师来此不怕麻烦的，更没有了。

　　既是没什么人，又见的是乐师，侍女自不会相距。

　　看少女乖巧恬静，问道：“你是哪家小姐？我自会帮你通传。”

　　侍女好心提醒她说：“只是乐师喜静，或许不会见你。”

　　话音刚落，就有个明亮的声音在两人头顶响起。

　　阁楼二层栏杆内侧，朝云公主踮起脚扶住栏杆探头挥了挥手。

　　“快放她进来！”

　　洛舒予与侍女一同仰头，看到了小姑娘脸上惊喜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