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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五章 继续 ...

  •   第十五章继续

      可是,就因为我爱你,
      这片爱情提拔我,让我抬起了头、承受着光明,许我继续活下去。
      哪怕是怎样枉然,也要爱你到底。
      ——勃朗宁夫人《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

      校园草地上沉浸在短暂回忆里的中年男人被这一句沉浮迷途无路可返的话语惊醒。秦程突然觉得身上有点冷,可能真的是年纪大了,不穿西装躺在夜晚的草地上,竟然已经有点吃不消了。他自嘲地笑着坐起来,双臂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对着已经看不到一丁点晚霞的天空深吸一口气,再缓缓把郁积在胸膛里的空气吐出去。
      高文洋躺得还挺舒坦,他望着天上的星星,沉声说道:“有个事我没告诉你……前几天,有人打电话到公司来找你。”
      秦程回过头:“谁?”
      “卫生厅的程……”
      “说了别在我面前提起他!”秦程冷漠地打断高文洋,“难得我们俩出来喝个酒,别说让人扫兴的话。”
      高文洋慢慢坐起来,打开一瓶啤酒抿一口,看着秦程的侧脸,好半天沉吟说道:“小秦,我知道有些话说出来你会生气,不过咱们是兄弟,彼此一定要坦诚,该说就说,你觉得呢?”
      秦程笑笑:“有什么话你就说。”
      “小秦,其实吧,咱们做人不能这样做。以前我不知道情况,不过你会放弃学校里学的专业干现在这行,究竟是因为什么?咱们公司刚起步的时候那么艰难,程叔叔给咱们那么多帮助,你那个时候怎么全都默认接受了?现在再说什么让人扫兴、不想提起他,你这样有点不厚道,说难听点,就是过河拆桥。”
      秦程垂下眼帘,交握在一起的双手因为用力更显得骨节突出,小时候翻盐晒盐割芦苇挖海塘这样的力气活锻炼出他比一般男人粗大有力的手。一丝抹不去的笑意始终停在他的嘴角,他眉梢动了动,在夜风里,突兀地笑出了声:“所以我才说更大的代价。学业、自尊、骄傲、原则、和妈妈改善关系的机会,这些我都放弃了……就是为了能在最短时间里成功,我想让她看到我的成功,让她后悔选择了别人,这样我或许还有机会让她回到我身边来……”
      半听啤酒咔啦一声在高文洋手里被捏扁,他吞咽了一下,又一下,声息变得不太镇定:“小秦,你……你疯魔了……”
      “疯魔,”秦程摇头苦笑,“也许吧,也许疯魔就是我最好的结局。”
      高文洋仰起脸,把那听已经捏扁了的啤酒罐里的酒全都灌进嘴里:“我他妈的真想跟你打一架!”
      秦程扭过脸冲着他乐:“那就打一架吧,就在这儿打。”
      高文洋把瘪啤酒罐往地下狠狠一扔:“打就打!”
      秦程率先站起来,活动活动双臂:“来吧!”
      高文洋没那么多花花招式,一爬起来立刻就往秦程下巴上挥出一拳,秦程没提防这么快高文洋就开始进攻,再加上酒喝得有点猛,一下子就被打得趔趄着歪向一边。他用手背擦擦生痛的嘴角,笑着叫了一声好,挥着拳头也向高文洋扑过去。
      好好的夜晚,好好的草地上突然多了两个打得不可开交的男人。周围谈情说爱的男生女生们都吓住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反应过来,去喊来了校园保安。
      简念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在晚上接到警察叔叔的电话,让她去派出所领两个打架斗殴的人。
      办好了手续,又聆听了一番警察叔叔严肃认真的教育,简念领着两个脸上挂了彩的大男人老老实实离开派出所。她的车很适合女性驾驶者,两个一米八多的男人往后排座上一坐,车里空间顿时狭窄得让人喘不上气。简念没好气地嘟囔着,把车打着,先开着离开派出所大门再说。
      “说吧,为什么呀!这么大的人了,打架好玩吗?”
      后座上的高文洋先笑出了声:“小秦,我这个样子可不敢回家,到你那儿避避难吧。”
      简念从后视镜里看看两个人的鼻青脸肿,冷哼一声:“我看你们明天拿什么脸去公司上班。”
      高文洋快乐地笑道:“我可以出差,本来我的工作就是出差。”
      从北京回来以后,简念还没有这么正面地面对过秦程,她不怎么好意思开口拿他开玩笑,自顾自地开着车,把两个男人载到秦程住的小区门口。
      拒绝了高文洋让她上去坐一会儿的邀请,简念连再见也没有说,就气鼓鼓地开着车离开了。回到家里爹妈乐呵呵地凑过来问,这么晚了出门是去见的谁呀?简念很是无语地打发了爹妈的好奇心,回房间重洗一把澡窝回床上,睡到迷迷瞪瞪的时候听见手机短信铃声。摸过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打开来一看,是高文洋发来的短信,六个字:谢谢,想你,晚安。

      快到春节了。年底单位里的事很多,各种应酬也多,象简念这样手里管着大笔资金往来的岗位负责人,方方面面的油水自然也不会少。总有些百般推脱也推不掉的饭局,一连吃了好几顿,简念中午在食堂里不免和同事们哀叹,腰围好象又长了,一定得克制克制,整天大吃二喝的,自己胖了不说,给别人的印象也差。
      秦程和高文洋是商人,年关将至,他们需要打点的关节更多,和简念不同,他们是得去请人家吃饭,花了钱还得看人家的脸色行事。秦程的性格比较内敛,公司里一般这种应酬饭局都是高文洋的活,一连半个月,简念都没能见着他的面。
      所以好不容易有一个周末的自由时间,高文洋早早就和简念约好了要怎么过。星期五下班以后简念没回家,直接坐上高文洋的车,和他一起去汤泉赴一场温泉之旅。
      越是天冷,泡温泉的人越多。开车过长江大桥后又行驶约摸四十分钟到达汤泉镇,因为是周末,这里最好的温泉渡假村停车场上已经停满了车,还好高文洋下手早,订到了独幢木屋别墅。
      说是别墅,其实完全是为情侣准备的,私密性极强的独院里有面积很大半露天的温泉池,从泉眼引来的水早已经热热地注入池中,空气中淡淡的琉璜味让人恨不得立刻就换泳衣跳进水里去泡着。只是简念拿着行李走进屋里,楼上楼下一转悠,才发现这幢迷你型别墅里只有一间卧室,卧室里也只有一张超大SIZE的床。
      虽然她以前没睡过这么大的床,床上铺的盖的那些一看就很舒服很昂贵,卧室里的布置完全是她最爱的田园风格,巨大的落地窗前垂着洁白的窗帘。一切都很美好。不过……不过完全跟她的预想不同!谁家的别墅里只有一张床啊!这不明摆着是欺负她穷人没见过世面吗!
      这这这……这可不好玩!
      简念同学手里的行李都没有放下来,她拎着直接又转身往外走,高文洋同学笑咪咪地把她堵在了房门口。他双手抱在胸前,斜靠在一侧门框上,高大的身体把出路堵得水泄不通,还调皮地用下巴往简念身后的屋里点点:“怎么了?这个房间你不满意?”
      简念咬着后槽牙:“我,太,满,意,了!”
      “那就好,你满意我就放心了。”
      简念哼哼笑,高文洋识相地没有多说什么,他笑眯眯地先离开,边走边说:“快点换衣服,我在楼下池子里等你。”
      “哎哎,什么呀就池子!”简念快走几步,扶着楼梯把手看向已经下到一半的高文洋,“这只有一间卧室……能不能再帮我订个房间?”
      高文洋停下脚步,眯起眼睛好笑地看了看她,流氓气十足地吹了声口哨,一蹦三跳地跳完剩下的几级台阶,跑得没了影。简念愣怔了好一会儿,实在克制不住温泉水的诱惑,索性也回房简单地冲了一把,换过泳衣,裹好浴袍走下楼去。
      三十出头的人了,什么阵仗不明白?又怎样!一间房一张床而已,楼下不还有沙发嘛,又宽又大,绝对比大学时候宿舍里的单人床舒服一百倍!
      温泉池上方一半露天,另一半有个粗大原木搭成的顶,风格和木屋很搭调。池边长条木台上放了新鲜水果和各种饮料,池水里小船一样的托盘上也有吃有喝,高文洋已经舒舒服服地窝在水里靠池壁坐着,懒洋洋地对她笑道:“你再不来我就要睡着了。”
      简念脱了浴袍走下通往池底的台阶,先用脚尖试了试水温,刚进去有点烫,刺挠着腿上的皮肤,痒得非常舒服。她一点一点地漫进水里,撩起水擦洗胳臂,忍不住感慨:“有钱人的日子真好过!”
      高文洋笑而不语,轻轻把放了酒杯的托盘推向简念,她接过,端起杯抿一口,又冰又凉又有点辣甜,好喝,不知道是什么。
      “这里小镇上农民粗酿的地瓜蜜酒,不值钱,味道很棒,你先少喝点,泡一会儿我们去吃饭。”高文洋介绍着,简念又抿一口,不住地点头:“确实很棒,回头走的时候我要带点回去给我老爸喝。”
      “五十块钱一大坛,要多少有多少。”
      “太好了!”简念越喝越喜欢这种酒的味道,象高文洋那样也找个池壁上的座坐下,放松身体,让四脚随池水微微荡漾,让酒精也毫无阻滞地通行在每一根血管里。
      在她倒第四杯酒的时候,身边有只手臂伸过来把酒杯从她手里拿走,简念舍不得地去抢夺,争抢之间,满满一杯地瓜酒全都倒在了温泉里,浓冽酒香很快就被泉水的硫磺味儿盖住。
      高文洋人高臂长,轻轻松松就把简念围在自己和池壁之间。他凑得太近,完全突破了简念心里的安全距离,她下意识用手推抵着他。
      “简念……”
      “干,干嘛……”
      高文洋微笑:“你别这么紧张好不好?”
      “我没紧张,呵呵,我有什么好紧张!”
      “没紧张,那你哆嗦什么?”高文洋右手指尖轻轻滑过简念的左肩,她全身猛地一跳,他笑出了声,“看吧,又哆嗦,怎么,你怕我?”
      再用力吞咽,嘴里也留着酒香,简念在高文洋的步步进逼下已经没有了一丁点退避的余地,她整个背都贴着池壁,视线已经被池水的热力薰蒸得模糊不清。
      “我没这么可怕吧!”高文洋自嘲地笑,“平时看着你挺凶,怎么不说话了,嗯?”
      “我……你要听什么?”
      高文洋抿抿嘴唇,向下望着简念红润的双唇,慢慢笑弯了眼睛:“或许就不要说了吧,我什么也不想听,我只想……只想……只想……”
      伴随着越来越低的呢喃声,他的头也越俯越低,眼看着就要贴吻上简念,她却在最后关头别开脸,姿势别扭僵硬地躲开他的亲昵。
      高文洋一点也不是知难而退的人,他捏住简念的下巴把她的脸扳正,继续刚才的路线向下俯低头颅,简念挣不开,又害怕,急切地一声低唤:“高文洋,不要!”
      隔着一拳左右的距离,他深深地看着她,一侧眉毛挑起,似乎有些不明白。简念也知道,她答应了做他女朋友,跟他单独出来渡假,在知道只有一张床以后也没有掉头离开,这些明明都是已经默许了他的表现。再说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成年男女,不是吗?
      她低下头,喘息得有些剧烈:“我……我还没准备好,你别……好不好……”
      高文洋笑:“准备?想要什么样的准备?”
      “也,也没什么,就是……我,我……”
      高文洋第二次托住简念的下巴,把她有些惊惶的脸颊托起来,让她与他对视:“简念,别怕,也别怀疑,我是真心真意地希望能让你快乐。”
      他象泉水一样温暖明净的视线让人无从躲避,简念在他的视线里沉浮:“我不是怀疑……我不知道了,高文洋,我们这样……太快了……我,我有点不确定……多给我点时间……”
      “简念,你今天说了很多奇怪的词,或许,准备,不知道,不确定……”高文洋皱皱眉,“怎么,我给你的是这么不靠谱的印象?”
      “不是你的原因!”
      “不管是谁的原因都要说出来,简念,我很喜欢你,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任何怀疑和犹豫。”
      简念咬着嘴唇,下定决心般点了点头:“好吧,我也希望能坦诚……高文洋,你看,你的条件那么好,什么样的人找不到?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我想不通想不明白,我……”
      高文洋不赞同地摇摇头:“你想想明白些什么?我喜欢你的理由?你这个小脑袋瓜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为什么喜欢就一定要有理由!我就是喜欢你,我也找不到理由,喜欢就是喜欢了,怎么办!”
      “可是……”
      “什么?”
      简念眨眨眼睛,突然间发现自己很傻,她辩解着,语气已经有点崩塌:“可是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
      高文洋微笑着用手指轻按住她红润的嘴唇:“世界上一切都不会无缘无故,只是已经有了好的结果,又何必去细想理由?我喜欢你,这一点很确定,难道还不够吗?”

      午夜时分,在大床上翻个身醒过来的简念耳边响着的,还是高文洋那句坚定的话语。我喜欢你,这一点很确定,难道还不够吗?窗纱半掩,借着朦胧的月光和路灯灯光,她侧躺着,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游移了一会儿,陌生的环境里很难睡得很沉。左右翻了几个身,简念推开被子下床,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间,走下楼梯站在一楼二楼之间的转角处,远远看着在楼下客厅沙发上熟睡的那个身影。
      就在不久以前,她还深深沉浸在对秦程的迷恋中不能自拔,可此时此刻已经和另外一个男人共居在同一个屋檐下。虽然她很理智他也很体谅,但这种事不管说到哪里,女主角似乎总会给听众们留下不太洁身自好的印象,但是她一点也不觉得匆促轻浮。或许她现在还不能判断这样做是对是错,不过就象高文洋说的那句话,她现在很快乐,这一点很确定,难道还不够吗?
      女人也许就是这样,只因为一两件事就会被打动,甚至有时候都说不清自己是因为什么就被打动了。简念弯起嘴角无声地笑了笑,是因为寂寞,还是因为惧怕年华老去?正在沉睡的这个男人,为了她能够不辞辛劳从深圳赶到北京,为了她能够在忙碌的工作中挤出时间,愿意花心思逗她开心。在看多了分合冷漠的感情纠葛之后,她还能遇到一个象高文洋这样的男人,这到底能不能算是命运的一种补偿?
      只是命运愿意体贴地给她补偿,却为什么不能把这份体贴公平地分给所有在爱情里艰苦跋涉的人们?为什么总要厚此薄彼?为什么非要冷眼看着很多相爱的人无奈分离!
      沙发上的高文洋翻了个身,象是很不舒服地嘟囔了两句。简念赶紧往回缩一缩。还好他很快又沉沉睡去,因为睡姿很别扭的原因还打起了小呼,听着象是在不停地吹气。简念用手掩住嘴笑了起来,越笑越忍不住,她怕让他听见,转过身快步走回房间里。
      背倚着关上的房门,简念笑着对自己摇摇头。既然睡不着,干脆去洗手间里洗把脸。用水把脸扑湿,再抬起头来,明亮的灯光下,镜子里那个满脸是水的女人还在微笑着。简念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仔细寻找岁月在脸上留下的痕迹,她回想着自己年少时的模样,有点想不起在最美好最青春的那段年华里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有意义的事。曾经刻苦用功学到的专业知识早已经抛到了脑后,恋爱也没有正正经经地谈过,工作事业什么的根本谈不上。午夜梦回时才发现原来自己只是个忽忽然就奔到三十多岁了的、一事无成的人,这种感觉还真是不太舒服。
      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她和她的朋友们对未来有过无数憧憬,简念还记得这是卧谈会老生常谈的话题之一,每个人都会天马行空漫无边际地幻想自己未来的职业和未来的爱情,将来要做的事,要去旅游的地方,要亲口尝一尝的各种美食,要给男朋友各种各样的考验,三年、五年、八年、十年,长长短短的规划听起来都那么美好,每个人都相信自己能实现自己的目标和理想,都相信自己最终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回头再想想的时候,简念有时候会失声而笑,隔了十多年的时间,同样一个人对未来的期望竟然会如此截然不同,但也有些东西始终坚守着。不同的原因大概是因为面对人生的态度有了很大改变,而坚守着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从本质上来说,她还是个爱做梦的女人,在梦里她始终没有改变眺望的方向,即使仿佛遥不可及,但她一直相信自己总有一天可以到达、可以真正拥有。
      汤泉的温泉十分纯正,在楼上也能闻到空气中那股淡淡的硫璜味。简念无声地念动起高文洋的名字,这三个字从唇舌间温柔掠过,似乎也带上了一股弥漫的、无法抗拒的味道。

      一趟温泉之旅,回来以后的高总整天都是一副满面含春暖风怡人的笑脸,侥皮话也比往常多了很多,弄得公司里气氛十分欢乐。秦程和高文洋一起坐在轿车的后排座上,侧头看着正在哼小调的他:“三日不见刮目相看,没想到简念有这么大的本事,把你勾得神魂颠倒的。”
      高文洋调皮地吹了一声口哨:“你们宁城大学出来的都是些人物啊!不服不行,哈哈哈!”
      秦程笑着摇头,把注意力放回到手中的文件夹上。高文洋看一眼前面正在开车的司机,意味深长地说道:“卫生厅组织的会也不是第一次参加了,你至于这么紧张吗?”
      秦程反应强烈地抬起头来:“我?我很紧张吗?”
      高文洋拍拍他的手:“其实你不来,我一个人去开会也可以的。”
      秦程挑了挑眉,失笑:“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副总经理对我这个总经理指手划脚了?”
      高文洋夸张地耸耸肩:“既然你非要这么硬撑着,我也无所谓,有你在,我正好可以找个犄角旮旯打打瞌睡,政府机关的那些会,真是老太婆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说是这么说,两个多小时的会议全程中,高文洋始终全神贯注地关切着坐在身边的秦程,和隔了几排最前头主席台上端坐着的某位领导。从领导入席直到会议结束,秦程的身体一直绷着,想必神经也一直绷着,高文洋看看他一会捏紧一会放松的手,在心里叹了口气。秦程的妈妈去世之前,他的反应还没有这么强烈过。
      会议结束后秦程没有拒绝高文洋的好意,两个人随便找了间看起来比较清爽的小馆子,喝了点小酒聊了会小天。不得不说酒精这种东西有时候对心绪不宁的治愈效果非常好,两杯红酒喝下肚,秦程明显放松了很多,听着高文洋的调侃也能针锋相对地回应上几句。
      司机先回公司去了,吃完饭后两个人打电话过去再叫车来接。走出小饭馆,高文洋先上车,伸头对司机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秦程没太在意,没过一会儿等车停在了他住的小区大门外时,他才反应过来。高文洋帮他打开车门:“下午公司里反正没什么事,我回去就行了,今天我特别批准你补休半天,不算旷工不扣工资不扣奖金。”
      秦程笑着帮他把车门关好:“那我就谢谢高副总了。”
      高文洋把车窗摇低,头伸出来想说什么,又全都用一个笑容来代替:“回家去好好睡一觉,别再想公司的事,明天早上再继续当牛作马,你滴明白?”
      秦程摆摆手,汽车在两个人的笑声中开远了。他回头往小区大门里望了望。这段时间确实挺累的,身体也累,心也累,高文洋说的对,他是需要好好地睡一觉。只是喝了酒反而亢奋,现在就算回家去拉上窗帘钻进被窝里,他一定也睡不着。
      街头人群熙来攘往,他精美整洁的家里却寂寞冰冷。
      秦程自嘲地弯了弯嘴角,转过身沿着人行道向前走去。已经很久没有象这样,能在工作日的下午,在马路上随意地散步了,一般来说现在这个钟点他都是在忙着,今天突然地清闲了下来,还真有点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才好。
      四月底,街道两边的行道树绿意葱茏,高大法桐或是银杏或者香樟,每一种树木都绿得那么好看。就这么走着,每到一个路口就漫无目的地拐个弯,身上走出了一点薄汗,中午喝进肚子里的酒精多少也随着汗水蒸发出来一点,两条腿走得有点累,头脑却是越走越清醒。
      春节快到了。秦程皱了皱眉,一年一年这么快,好象去年的春节才过过没多久,眼瞅着自己就又老了一岁。
      今年公司的效益不错,这段时间又连签几个大单,他和高文洋以及别的几名公司领导商量过了,过年时候的福利预算是几年来最多的一次,这个消息一公布,想必公司里欢声一片。一年到头忙忙碌碌,过个好年是对自己最好的犒赏。
      今年这个春节,他该怎么过呢?今年甚至连老家也不能回了,以往再怎么被妈妈冷遇,那里总还算是他的家,他还可以站在那片宋灵灵找到他的海滩上吹吹海风,想想往事。

      他在宋灵灵的卧室里看到过一幅画,她画的,画面上就是那天的场景,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灰蓝色的大海,平坦的海滩上有一个大男孩瘦削孤单的背影。
      秦程从小到大上过的学校都是只讲求考分,丝毫不关注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所以他对美术音乐这些东西完完全全的不懂,就算有一点艺术细胞,也早早就繁重的功课和沉重的压力给扼杀了。他看不懂宋灵灵画的算是好还是不好,他只知道一看见这幅画,两只眼睛里就有些发酸,他能深深地体会出那天宋灵灵看见他背影时的心情。
      “你还不知道吧,其实我差一点就去考艺术类院校了,我一直都喜欢画画,从小学学到高一,我妈硬是逼着我才放弃的。”宋灵灵看着秦程看画时专注的神情,忍不住显摆地把自己厚厚的画夹全都搬出来摊在书桌上。“怎么样,我还是挺有天赋的吧,嘿嘿嘿,都怪我妈,活活葬送了一位画家!”
      爸爸妈妈到东南亚旅游去了,所以她才能有恃无恐地把秦程带到家里来玩,不过他特别局促,即使是在她的卧室里也站得笔直坐得端正,严肃的样子让宋灵灵看了直笑:“喂,你好不好放松一点啊,我家里又没有别人,不会有人来哄你走的!”
      秦程憨厚地笑笑,仍旧捧着那张画入神地看着:“这是……用什么画的?水彩?”
      “嗯哪,水彩。”
      “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你还会画画。”
      宋灵灵勾住他的胳臂得意地笑:“我的优点太多了,怎么说得完。”
      秦程轻轻捏一下她的鼻子,舍不得放下手里的画:“这幅画,送给我好吗?”
      “不好不好!”宋灵灵把画从他手里夺下来,“要送也得送一幅我的自画像啊,哪有把你送给你的!这幅画我要挂在我能天天看见的地方!”她说着,在屋子里四下逡巡,走到正对着单人床的窗边,把画张开比在洁白的墙面上,“就挂在这里,好不好?”
      窗边垂着白底粉红色小花的窗帘,窗玻璃擦得纤尘不染,阳光十分明净地照进来,把她头发的末梢照成金黄色。四月底快到五月,宁城的温度已经二十几度了,她穿着一件薄薄的T恤衫,手举高的时候,露出一小截细腻柔软的腰肢,腰上的皮肤沾染了阳光,也变得有些金黄。

      秦程点上一根烟,站在一排粗粗的香樟树中间,抬头看着马路对面花墙里一幢白色的四层小楼。这里的四幢楼是十几年以前市里某间医院建了分给领导和高级职称职工的住宅,宋灵灵的外公是医院的专家,资格很老,职称也很高,在这里分到一套三楼、一百四十多平米的房子,外公去世以后,房子留给了宋灵灵的妈妈。
      她家的房子里有四间卧室,两南两北,宋灵灵的那间在东南角,阳光最充足,和她的笑容一样灿烂。从秦程站的这个地方,正好可以看见宋灵灵的窗台。四年大学里的很多个周末,宋灵灵回家了,他想她了,但是家里又有大人在,就只好站在这儿,甜甜蜜蜜地朝她的窗口张望着,等着她又惊喜又紧张地发现他。
      她会从窗口里探出身子,又夸张又安静地挥动手臂让他赶紧离开,有的时候她也会找个借口溜出家门,和他一溜小跑钻到附近的街边小公园里狠狠地亲一口,再把他撵回学校去。
      秦程把手里的烟头按熄,两只手插进裤兜里,仰起脸,正对着那扇紧闭着的窗户。
      他习惯了在这里张望,一边张望一边回想,有时候夕阳照在窗玻璃上会有一团金红色反光,那样氤氲的光线里,他会觉得窗户被缓缓推开了,有个熟悉的身影和粉红色小花的窗帘一起从里面探出身来,用力挥动手臂让他赶紧走。
      “下次你再这样傻站着我就不理你了!”这样的话她说过无数次,可每一次他都能看出来,看见他,她是那么惊喜。
      她还是希望能在自己的窗外看见他守候的身影吧!在他没能站在那儿的日子里,她会不会象他傻站着那样,也傻站在窗边等着他的出现?心里怀着一份甜美的期望,连等待也不再枯燥漫长。只是此刻他心里有的全是一份难以逾越的孤寂,这个时候的等待,要用什么样无奈而又无情的词语来形容?
      一个下午的漫游不知不觉,当又有一道夕阳的彤红色光线映照在窗户上,再漫射开来的时候,秦程才惊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路边有人看见这个傻愣愣站了半天的大男人,都投来好奇的视线,秦程抿抿嘴唇,抬腕看看表,准备回家,结束这个下午的胡思乱想。
      临别之际又往那扇窗的方向看一眼,象是应和着他的心声,窗扇竟然缓慢地被推开了,窗玻璃角度的改变带出了一束闪动的红光,秦程下意识抬手挡住这束太过夺目的光线,眼睛被刺得有一点模糊,从指缝中看过去,有个苗条的长发女人出现在了窗边。
      她不经意地把身子微微探出窗外,在秦程能看清之前,又很快缩了回去,只留下窗户两边被晚风吹动摇曳的红色碎花窗帘。
      心智在这个时候已经无法控制身体,秦程全部的力气都用来呼吸了,支撑着他大步跑进小区院子里,一口气奔上三楼的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力量,他握紧拳头,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在防盗门上,铁门砰砰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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