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吴尘

60、第 60 章

　　陆燃，你在怕什么？

　　周逸抱着陆燃的枕头缓缓睁开眼睛，他已经泪流满面，全身被汗水浸透。

　　陆燃，你在怕什么？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那个孩子是谁？是陆燃吗？

　　他冲进浴室冲了个澡，然后在偌大的家里走来走去，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去找陆燃，但是必须做点什么。外面大片的湖水被落日染成了金黄色，透过落地窗看过去，那片金色有一种强烈的令人心静的力量，他常常在傍晚时刻静静地看着那片湖水，但今天他却怎么都无法平静。他能感觉到自己呼吸的沉重和越来越重的空气的压力。他冲进健身室，推出了公路车。

　　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管他呢。

　　他用最快的速度驶向陆燃的秘密基地，周边所有的声音充耳不闻，也看不到风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去陆燃的秘密基地。
　　到达秘密基地时天已经黑透了。夜晚的秘密基地没有人光顾，也就少了照明设施。所以这里和他的梦境几乎一样，目之所及都是浓稠的黑。他拿着手电筒，拨开茂密的草丛，绕过芦苇荡，又走下那段斜坡，终于看到了那个斑驳的长椅。当然，那里没有陆燃，无论是长大后的陆燃还是童年的陆燃。

　　黑暗似乎并不能让人凝神聚力，思维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也开始漫无边际的延伸开来，他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到某个点上，但刚刚触碰到就又被什么其他的声音带走。大脑好像启动了所有记忆的开关，此刻记忆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同时涌向他。

　　不能做无用功，他想，我总不能白跑一趟，也许陆燃正被关在某个牢笼里，等着我去救他。陆燃，你在怕什么？你到底在怕什么？

　　“闭上眼睛，听风的声音。”陆燃说。

　　好几次，他们在这里并没有说很多话，而是闭上眼睛感受风轻拂面颊。他闭上眼睛，认真感受着风，让心慢慢平静下来。透过纷乱的思绪，似乎有什么正在集中呈现出来，像是在一片混乱的数字当中，慢慢跳出了正确的密码，然后越来越清晰。
　　“你知不知到，我找你找的好苦。”

　　那是他在再也忍受不了折磨，把自己灌醉后赖在陆燃家的时候，陆燃对他说的。他忘记了很多话，但记住了这句话。
　　“你知道人在沙漠里，最渴望的是什么吗？是一杯水，没有那杯水就会死。”

　　那是陆燃向他表白时说的话，他当时没有被这句话感动到，而是被深深的震撼到了，直到现在想起这句话，仍是心惊肉跳。
　　“会，一直听，听一辈子。”

　　那是陆燃第一次带他来秘密基地的时候，他倾诉个没完，还担心陆燃会不耐烦，但陆燃却说会听一辈子。那是陆燃第一次跟他说一辈子，在他们确认关系的第二天。后来他听过了很多次“一辈子”，他以为陆燃是说给他听的，因为他需要安全感，但或许陆燃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呢？

　　“我们需要更多的水乳交融，这样你就会变成我，我也会变成你，再也不能分开了。”

　　那是他们第一次拥有彼此的时候，陆燃伏在他耳边说的，他当时只作是调情的戏码，并没有深想背后的含义。或许，陆燃在期待什么呢？

　　“别动不动就逃了，我怕有一天你跑的太远，我找不到你。”

　　那是他们第一次争执又重归于好的时候，陆燃将他抱进怀里说的话。如果有一天我跑的太远，陆燃找不到我，他会怎么办？“他的人生会坍塌。”他忽然想起那次发高烧的时候，胡仕达跟他说，如果你有一天抛弃了他，他的人生会坍塌。

　　陆燃的人生会坍塌，我呢，如果陆燃抛弃了我，我会怎么样？他不敢想这个问题，他这些天把时间填满，就是怕想这个问题。

　　如果不能爱陆燃，那就停止呼吸吧。他这一辈子不可能再碰到第二个陆燃，遇到陆燃，他的生命才开启。丢掉陆燃，他的人生会再次关闭。这个世界总有一个人为你而生，而他，只能是为陆燃而生。那陆燃呢？陆燃也在恐惧同样的事情吗？他梦里见到的那个孩子是谁？是他自己，还是陆燃？

　　以往总总仍在不断地流入记忆的漩涡，他看到陆燃不顾世俗的眼光把他带到了形形色色的人面前，他挑衅老陆，逼迫老陆接受他们的关系，他甚至迫不及待地向他的父母做出暗示。

　　还有那块平安玉，那首在人前隐晦表达爱意的《爱的礼赞》，西装上的插花眼，陆燃看向许君远冰冷的眼神，还有陆燃妈妈看向他时恳切的眼神：“我把陆燃交给你了，拜托了。”

　　“我把陆燃交给你了。”他记得当时自己并没有立即答应陆燃妈妈，是因为他无法一下子理解这句话的深意。一直以来，他都是被照顾的一方，或者说他把自己交给了陆燃，而陆燃从来都不是被交予的那一个。或许，陆燃妈妈对他当时的表现很失望吧，尽管他最后点了头。

　　“我把陆燃交给你了。”陆燃是期待把自己交给我吗？我为什么一直认为陆燃不是被交予的那一个呢？陆燃从我这里想要什么？我又给了他什么？

　　他抬头看着周边浓密的黑，却在黑暗中看到了隐藏其中的光亮，它们似乎正在慢慢向他靠近。他站起身，向前迈了几步，伸手想抓住那束光。

　　可能是接近湖的原因，这里的草提前一步拥有了露水的滋养，他感觉脚踝被打湿了。这里的草还真是丰茂，他想，也不知道内蒙的草长势如何？□□的羊能不能吃饱。他还记得□□跟他说：“不能丢掉羊，一只也不行，就算它们自己跑掉了，也要找回来。”“我们不信仰羊，但羊是生命。”

　　“羊是生命。”

　　他疯狂地向公路车的方向跑去，但愿车子还在，这个时间总不至于有小偷。

　　民宿一如既往的安静，此时更是阒无人声，墙上钟表的时针已经指向了两点。不过，大厅里仍有柔和的灯光。民宿老板依旧是不羁的打扮，慵懒地靠在吧台前抿着咖啡，听着过时的爵士音乐。见他进来，冲他吹了声口哨，算是打过了招呼。

　　“今天一个人来？”

　　周逸没有应声。

　　“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不，确切说是两个人一起来的。”

　　老板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笑了一声又低头继续在电脑上登记信息：“陆燃，登记陆燃的信息？”

　　“对，陆燃。”

　　“207，”老板把房卡递给他，“厨房待会会送吃的上去，入住愉快。”

　　“谢谢。”周逸接过房卡。

　　“公路车还需要寄存吗？”老板在他身后问了一句。

　　“需要，麻烦了。”周逸回头冲他笑了笑。

　　手机显示有十几个未接电话，都是胡仕达打来的，最近的一个是一个小时之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回拨了过去。

　　“你他妈去哪了？我在你们家等一晚上了，谁都不回来，都他妈玩消失是不是？”电话一接通，他就听到胡仕达气急败坏的声音。

　　“抱歉，我没事，出来散散心。”他说。

　　“有什么事不能当面说吗？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真的没事了，顺利的话后天请你吃饭。”

　　吃完不知道算不算是晚餐的晚餐后，困意慢慢袭上来，他快速冲了个澡，把自己扔在了床上，然后慢慢睡了过去。那是一个没有任何梦境的完全纯粹的觉，没有梦见陆燃，没有看见羊，也没有什么带着他再次去到秘密基地。总之是个特别安心而又纯粹的觉，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十点，拉开窗帘，外面早就铺满了阳光。

　　他坐在床上给院长打了个电话。

　　“小豆丁或许过一段时间就被带走了，那对夫妇看着很善良，也很喜欢他。”

　　“嗯，挺好，本来我和……我们也想收养小豆丁的，一直有这个打算。”

　　“我知道，上次你们过来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但是现在的安排或许对小豆丁来说是最好的。”

　　“嗯。”他说完这个字就陷入了沉默，良久才又继续说，“我答应小豆丁暑期带他去看鱼。”

　　“小豆丁也说了，跟叔叔阿姨走之前要和周逸哥哥去看鱼，你们安排时间吧。”

　　“好。”他说，然后又陷入沉默，又是良久他才继续说：“您和李妈都好吧。”

　　“都挺好，楠楠也很好，有空回来看看她。”

　　“好。”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陆燃住在哪里，他去过很多次，他也知道何嘉晟一直在陪着陆燃。从民宿回来后，他回家洗了个澡，又换了身衣服，然后打车来到陆燃入住酒店对面的咖啡馆。和之前的很多次一样，他坐在面向酒店的窗前，默默看向酒店大厅，但直到深夜，也没有看到陆燃的影子。

　　胡仕达跟他说，或许陆燃没住在这里，他爸妈在这个城市有另一套房子。但他却说，不，陆燃就在这里，只是他不想让我看到他。

　　咖啡馆服务生一如之前那样走向他，然后歉意地告诉他，要打烊了。他站起身默默离开，然后在清冷的大街上找到一把长椅，坐在那里继续看向酒店大堂。深夜的大街也没有陷入黑暗之中，路灯、酒店大堂通宵不灭的灯光把周边照的亮堂堂的，偶尔有车辆驶过，有好奇的眼睛透过车窗打量他几眼，或许以为又是哪个喝多了的酒鬼。

　　再没有车辆驶过的时候，周边陷入了彻底的沉寂，连酒店大堂的灯光都变得懒洋洋的。在这个城市寸土寸金的核心地带没有蝉鸣，没有清风，只要高大的建筑物。人们被裹挟其中，连情感都变得微不足道。在这里，什么才重要呢？他抬起头看看天空，不见月亮，也不见那颗一直追随的星星。应该有月亮的吧，也应该有星星的吧。

　　天光朦胧时，他揉揉疲惫的眼睛，站起身来，走向酒店大门口，站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仍然一瞬不瞬地看向里面。在酒店大堂的灯光被渐起的晨光遮盖了些颜色之后，他听见里面有脚步声传来，匆忙间看了眼时间，才刚刚五点。然后他紧紧盯着那扇旋转门，发现开门的只是酒店服务员。

　　再次听到声音时是十几分钟之后，他忽然心跳加速，再次紧张地盯着门口，会是陆燃吗？

　　是陆燃。陆燃和何嘉晟一起出现在了酒店门口，他半个多月没见到陆燃了，再次看到时却看到和他的情敌在一起，在清晨时分，出现在酒店大堂。他忽然没了勇气，没有勇气走向前去。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陆燃走出旋转门后猛然抬起头看向了对面。周逸看到了那双他害怕而又渴望了很多天的眼睛，那双眼睛不再是冰冷的令人不寒而栗，此时里面装满了伤痛与想念。他为什么就没有了勇气了呢，他凭什么就没有勇气了呢。

　　“陆燃。”他轻轻叫了一声。

　　陆燃没有动，他也没有动，两双眼睛彼此默默地看着，他从那双眼睛里再次看到了陆燃的犹豫不决，看到了陆燃的挣扎，看到了陆燃的害怕。

　　“陆燃，我是周逸，我是陆燃。”他依然轻轻地说。他看到陆燃眼睛里像被什么刺痛了，眼圈迅速红了。然后他看到陆燃慢慢地走向他。

　　陆燃终于走向了他，站到了他面前，他抬起头看着陆燃的脸。陆燃廋了，也憔悴了，那么精致的一个人，胡子都没刮利落。
　　像是忘记了他的模样一样，陆燃伸出手抚摸他的脸颊，从额头到眉毛，到眼睛，到鼻子再到嘴唇，一点一点描慕着他的轮廓，但他能感觉到陆燃的手在微微颤抖，他的心也跟着在颤抖。

　　他猛然抱住陆燃，伏在他耳边说：“没事，不怕了，没事了。”

　　陆燃在他怀里颤抖的愈加厉害，伸出双手更紧地搂住了他。他一遍一遍地抚摸着陆燃的后背，像过去很多次在他伤心难过时陆燃安抚他一样。“我把陆燃交给你了，拜托了。”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宝宝，我好怕。”

　　“不怕了，我一直都在，一直都会在，没事了。”他不停在陆燃耳边重复着这些话，好像这些话有什么魔力一样，反而让陆燃愈加害怕，他把周逸钳制的更紧，也把自己的脆弱完全暴露在周逸的面前。他没有那么强大，他也害怕，他在看到许君远拽着周逸手腕的时候恐惧到了极点。

　　“宝宝，再说一遍。”

　　“我是周逸，我也是陆燃。”

　　陆燃猛然抬起他的下巴，重重地吻了下去。他感觉有泪水划过脸颊，但那不是他的，陆燃哭了，他头一次见陆燃的眼泪。他攀着陆燃的脖子，开始忘情地回吻他。他要把陆燃的想念和害怕都打碎在这个漫长的吻里。

　　太阳已经悄悄越过了地平线，酒店大堂的灯光彻底被吞没。何嘉晟默默退了回去，顺带带走了站在门口的服务生。清冷的大街上再度有了来往的车辆，有早起的店铺打开了门。

　　“去上班吧，下班后我去接你，我们回家。”他说。

　　“好。”陆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