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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 5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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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仍有风沙肆虐,少见太阳,即使春意浓厚,也少了这个季节应有的生命力。周逸已经结束培训,正式进入工作状态。
陆燃发现,从周逸回来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变化,周逸仍然是那个积极上进的周逸,每天认真爱着他等着他的周逸。但他又觉得周逸在心里藏了什么,或者说周逸虽然表面上风轻云淡,但心好似被楠楠带走了。即使周逸说他给他寻找到了可以让悲伤离开的出口,但那也是自我安慰的一种方式。有些悲伤并没有出口,或许暂时还没有出口,需要时间。他希望是这样,即使需要时间也没关系。但他怕的是周逸因楠楠的离去而丢失了足以支撑自我的精神支柱,就像院长所说的,他们俩互为支撑。
那天终于下了一场雨,雨过天晴,洗刷掉了所有污秽,从蓝天到大地,四面八方都被冲洗一新,好似原来的漫天黄沙都被带入了地下某个角落。那天晚上他下班时,手还没放在指纹锁上,门就被打开了。周逸站在门内一脸笑意看着他。他感觉那笑不同于昨天的笑,好似轻盈了很多。
“今天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他走过去亲了亲周逸的脸颊。
周逸拉着他进了门,然后拿出拖鞋让他换上,又跟着他一起去洗了手,换了家居服,全程一直黏在他身边,脸带笑意,却又不说什么。陆燃被他看的心里发慌,换好衣服便拉着他一起坐到沙发上。
“告诉我今天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好像想通了一些事,还必须得自己想通才行。”周逸说。
“想通什么了?”
“不知道,或许就像你说的那样,如果没办法找到什么原因,那就按照我们所期望的去期望。”他靠近陆燃,“我不觉得我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反而觉得我有一个永远都可以回去的地方,楠楠永远都在那里等着我。”
陆燃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将他揽进怀里。他听见周逸伏在他胸前说:“陆燃,你知道吗,我现在感觉特别有安全感,像是被保护在了胶囊里,这安全感是楠楠给的,也是我自己给自己的,但最终都是陆燃给的。”
陆燃低头亲了亲周逸的额头,他知道这几天让他心神不安的东西消散了,尽管那天在河边的绿荫下,他试图用各种办法消除弥漫在周逸身上浓浓的悲伤,但他知道如果不是周逸自己愿意放过自己,或许他又会重复幼时的覆辙。尽管不会像之前那样一言不发,但总要萎靡不振很长时间。因为他知道,对于互相扶持的孤儿来说,一方离开对另一方意味着什么,尽管之前他们也并没有时刻在彼此身边。虽然他知道周逸现在特别依赖他,但他也没有足够的自信可以代替楠楠的位置。所以他还是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问。
“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今天在公交车上胡思乱想了很多,抬头忽然看见外面的蓝天时就想通了。”
事实上也并不是什么也没发生。他和胡仕达今天被总编叫进了办公室,对于两名新人来说,第一次独立执行任务,那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总要叮嘱些什么,尽管在此之前,小组长已经交代了很多。
周逸第一次进总编办公室。办公室面积不大,或许只有老陆办公室面积的一半多点,但和老陆办公室的布置大同小异。一张摆放了电脑和各种材料、报纸刊物的办公桌;一组两人沙发和单人沙发,包裹着一张红色木质茶几;靠墙一排书柜,里面一半书籍一半奖章奖杯和证书。
主编姓张,个头不高,身材偏胖,微突的肚子,时不时显现出来的双下巴,总之是个其貌不扬、气质也不算出众的中年男人。
“坐吧。”他说。
周逸和胡仕达礼貌地道过谢后便坐在了双人沙发上。
“虽然你们都不算是新人了,但以前的报道方向与现在的有所不同,周逸偏重商业,胡仕达仕偏重时政,但现在你们可能更多面向的是社会性新闻。社会性新闻很宽泛,它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也许你们会面临各种各样熟悉或者不熟悉的门类,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群,但不管是什么样的题材,我们的态度都是一以贯之的。我们既然打着深度的旗号,就不能摆出不负责的姿态,这需要我们花费很多的心力。走出舒适区并不容易,希望你们尽快适应。”
周逸看着面前其貌不扬、说话慢条斯理的总编,却从他朴实的话语中感受到一种力量。认真的力量吧,他想,这两个字平实张口就来,但要做到并且一以贯之并不容易。
“这次去报道沙尘暴的问题,你们俩有分工,我希望你们严格按照自己的分工把我们设想的效果呈现在稿子里。周逸去讲故事,胡仕达去讲道理,你们要把握好界限,不要彼此交叉。我们希望故事能够给人带来足够的冲击,文字带来的冲击。然后再抛出胡仕达的‘道理’,带着冲击再去看道理才能让道理更有说服力。”
主编并不灵活地转了下身,面向周逸:“你打前站,我希望你最好收集来自四面八方的事实,然后把这些事实以讲故事的手法呈现出来,让人们真切地看到沙尘暴带来的危害,也就是结果。”
周逸听到“结果”两个字心里微微动了一下,像被谁扯了一下似的,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听主编说。
“事实越多越好,就像是把风装进一个大口袋,风越多越好,最好多到把口袋撑爆,‘砰’的一声响,让人们的耳朵真真切切听到声音。当然不要把自己放进故事里,你知道我的意思吗?你只作为逻辑本身存在这个故事里,作为那个口袋。尽量客观的去呈现事实,把结果告诉大家就可以了。当然再怎么不把自己放进去,只是作为其中的逻辑线,也难免会有干扰,但我们尽量给人们一个接近事实的事实。”
说完,他又不甚灵活地转过身看向胡仕达:“你带着周逸问到的来自四面八方的事实,去走访权威机构,采访权威专家,最好有权威的数据去追溯造成事实的罪魁祸首,也就是成因。”
“好的,明白,我会把握尺度。”周逸和胡仕达先后表了态。
总编面露和蔼的微笑看着两人没再开口,意思是要交代的已经交代完了,如果还有问题尽管问。胡仕达问了几个专业性问题,周逸则静默在一旁。在胡仕达问完问题后,他像是难以启齿一样抿了抿嘴唇,或许是看到了总编的平易近人,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开了口:“我可以这样理解吗?我们说的事实,也就是结果,在向外传播时,不管是多么努力克制,也都并不一定完全是事实。如果你没有参与这件事情其中,你看到的最多只是一个无限接近事实的事实,是这样吗?也许有时候不是事实,或许表象背后有其他更为真实的事实。”
“有这种情况,所以需要我们去挖掘,当然事实有时候也会‘说谎’,我们只能尽力去呈现一个真实的世界。”
有时事实也会“说谎”,周逸反复咀嚼这句话,他有一种要豁然开朗的感觉,却又感觉还有一层迷雾挡在眼前,就像早晨醒来,明明天已经亮了,但因为窗帘还没拉开,以为还在黎明之前一样。他现在急需拉开窗帘,看清天的颜色。
“那我们找到的说谎的事实背后的成因也许是不成立的对吗?”他殷切地看着总编。
“是,事实是错误的,以它为总结性去回溯原因,那原因肯定也是不正确的,这种情况下,与其寻找到成因,还不如找不到。这就是我们的职责,去挖掘事实,而且不要挖掘错误的事实,不然我们将起到反作用。”
他在下班后坐在公交车上反复思考主编的话,如果事实是错误的,哪怕是有偏差的,那由此追溯到的成因就是不成立的。这说明了什么?“结果总是以一种总结性的形式映射之前所有的行动轨迹。” “结果有时候并不是你看到的样子,它或许有另一种你没有看到的样子,和你看到的完全相反也未可知。”好像有什么在大脑里晃了一下,类似于灵光一闪的什么念头,陆燃那天和他说的这两句话忽然就和总编下午和他说的那番话撞在了一起。他一下午反反复复想要看清的东西终于看清了。
楠楠骗了他,楠楠早就想要离开了,如果不是因为舍不得他,或许楠楠早就离开了。他应该能感受到楠楠对自己的放任不管,不管是隔着屏幕或者短暂的相聚,他都能隐隐约约感受到楠楠身上的这种气息。不是对生命不重视,而是想要把生命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就像她在信里所说的那样,我拥有了我自己。可是为什么他之前没有意识到,那是因为他不敢吗?他害怕面对吗?
楠楠是勇敢的,也是幸福的,她在放弃自己的时候也拥有了自己,她在拥有自己的时候获得了短暂的幸福,也是永久的幸福。我应该祝福她,要不是因为我,楠楠也许会更早拥有这幸福,周逸想,让楠楠获得幸福不也是自己希望的吗?
公交车上人越来越多,或许是因为拥挤,有人不小心踩了他的脚。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人慌忙道歉,他还没看清那人的脸便笑了笑说没关系。然后他转头看了一眼公交车内部,半天才看清里面人的脸。意识到什么他又赶快看向车窗外,快速公交车穿过马路,路边渐次而过的楼宇好似陌生的景物一般。他晃了晃脑袋,窗外的景物忽又变得熟悉起来。楠楠说,到站了,该下车了。
天气预报说,雨后天晴的今天会是这段时间以来唯一的好天气,从明天开始,沙尘将再次肆虐。他抬头看看天空,好久没感觉天离得那么远了,云朵也甚是稀疏。有风吹来,带来丝丝甘甜,比之前沙尘的味道好了不知多少倍。夹杂在风里的声音也多了很多,好像以往远处听不到的声音也都传入了耳朵,或许是被雨水洗过之后,空气也变得没有阻力了。
“来,尝尝我煲的汤,是不是你熟悉的味道。”周逸拉着陆燃坐在餐桌旁,上面摆满了食物,都是陆燃爱吃的菜。
“好,今天喝点,庆祝我的宝宝又回来了。”陆燃笑。周逸也笑:“我这一会儿走一会儿又回来的,也就你能受的了。”
“受不了也得受,谁让我就认准了你呢。”陆燃给周逸倒了威士忌,又加了冰,“但就像这酒一样,越回味越甘甜。”
“对了,等我出差回来,你带我去见见何嘉晟爸爸吧,出于礼节总要去感谢一下。”周逸喝了口酒,用手抹了下嘴的同时假装随意抬头看了一眼陆燃。他以为自己表现得极为自然,但陆燃对他的眼睛太过熟悉了,还是一眼看穿了他。
“只是去看何爸爸?”
“啊,不然呢。”他说,“不应该吗?”
“应该,等你回来咱们一起去。”陆燃觑他一眼,没再追问,而是专心吃菜喝酒,还不忘调侃他一句,“少喝点,喝多了又要胡言乱语。”
“哦,知道了。”
落地窗外大片的湖水在路灯的照射下,像是铺了一层用光做的面纱,隐在面纱下面是幽深的黑暗,那里让人感觉不知道藏了什么秘密。
“陆燃,”周逸叫了陆燃的名字却又停住了,陆燃抬头看他,等着他的下文。“我还想见一见何嘉晟。”
陆燃笑了,周逸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一直在等这句话。
“为什么想见他?”陆燃问。
“不知道,感觉应该要主动去见一见,而且很期待快点能见到,比每天想要见到陆然的心情还要激动和迫切。不过没办法,得先出差,再迫切几天吧。”
“这么说我都要吃醋了。不过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么迫切?”
“我也说不清具体的理由,就是感觉应该要主动出击,不能总是被动接受。而且我有个预感,总觉得应该见一见,不管是怎样的见面,见了之后就好像有什么能够确定下来似的,至于是什么现在也说不清楚,但就是觉得这个‘什么’是令人期待的。就像这些天关于楠楠一样,我是忽然想通的,我不再觉得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反而感觉楠楠有了自己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她在哪里等我,我能回得去。现在我也有特别想要想通的事情,我需要见何嘉晟,见了他就知道了。”
“好,我们一起去。而且我也想要带你去见他,在你没见他之前我不会自己先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