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小观》雾木千山

1、苟观

　　1.
　　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门上挂着民事处办公厅的牌子，一个男人翘着腿坐在沙发上，面前站着一个毕恭毕敬弯着腰，穿着一身长衫马褂的人。
　　“苟处长，西北实业银行大大小小300多人就靠着银行吃饭呢！您若是给没收了，这让大家伙到哪里去讨饭吃？”
　　商人陪笑着，笑容里却带着十分焦急，反而沙发上的男人不慌不忙地喝了口咖啡，才缓缓回话。
　　“黄老板，我知道山东那伙人倒了，你日子也不好过。但这上面的天都换了，你们这群墙头草钱包里的钱不也该换个人拿吗？”
　　男人站起身来，捋了捋西装的褶皱，漫不经心地说：“我这马上就要去省办公厅见刘总司令，就不久留您了哈。小张，备车！”
　　商人见着他要离开，连忙上前扯住他，还想多说几句，却被副手小张给拦住了。
　　看见这个不顾他们死活，一心只想揽钱讨好新军阀的“苟处长”潇洒离开的背影，商人愤愤不平地咒道：
　　“苟观，你他娘的名字取得真是名副其实！像你这种狗官死后都是要入畜牲道的！你下辈子做狗去吧！”
　　苟观听到了，只是不屑地笑了笑，神气昂扬地走出了欧式工艺的大门。
　　他心想：在烽火乱世，像他这样出身不好的人也只有当狗才活得下去。做个狗官怎么了，至少他活的比那些被枪杆子打得到处跑的狗好。就算他下辈子要当条狗，那也是下辈子的事了，关他现在什么事？
　　在这样的世道活着，只争朝夕罢了，谁不是蝇营狗苟，苟且偷生呢？
　　他坐在车子上，一边谋算着待会儿见到刘总司令要说什么好话，送什么豪礼，一边想着安宁城换了天，又会不安宁多少天。
　　“狗官，我要你不得好死！”
　　“砰”
　　直到车子被撞翻，一阵天旋地转，苟观眼前不断涌现出血花。
　　他才开始思考起另一个问题：宁做平安犬，不做乱世人。在一个好世道，当条狗或许比现在要好很多吧。
　　2.
　　入眼的是一扇看着很坚硬的白色铁门，再向四周望望，除了熟悉样式的桌椅板凳外，便是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苟观暗暗地想道这也不像地府啊。
　　它努力地操控自己的身体，想要站立起来，却不曾想是四腿着地的站了起来。低下头看见自己那四只毛茸茸的小黄腿，它荒唐地想，自己不会真的变成狗了吧？
　　正当它思索时，门发出一声轰然巨响，有人进来了。
　　来人穿着一身灰黑色西装，踩着一双凭它多年当贪官的眼力来看，十分低档的皮鞋，提着一个旧旧的公文包。
　　“官官，爸爸好累呀。”男人快速跑过来，把它抱在腿上，整个头都埋进了它的毛里。苟观的毛瞬间炸得像刺猬一样，发动自己的四条小短腿，想要逃离这里，但失败得很彻底。
　　它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另一个世界变成了一条狗；又或者是经历地府轮回后，它真的进了畜牲道，只不过不幸保留了上辈子的记忆。它的眼眶不禁酸涩了起来，更不愿抬头去看自己身边的这个人类。
　　它嫉妒这个人类所拥有的身份，一个活在和平时代的“人”。这里没有时不时会响起的炮火声，这里是一个人间天堂。
　　男人休息了一会儿，便把它放下来，转身去狭小的厨房做饭，还从里面端出了一盆狗粮。
　　“官官吃，爸爸去做饭了。”
　　随后，男人抱着它坐在小小的沙发上，看完了晚间新闻，再将它放在卧室门口的狗窝里。苟观头一次安稳地睡着了，哪怕这是一个它完全陌生的世界。
　　3.
　　苟观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一月有余，它慢慢习惯了这里平稳的生活，习惯了自己的新名字“官官”。平时吃了就睡，睡了就吃，除了偶尔会无聊透顶，开始思考究竟是“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蝶”的哲学问题外，它觉得这个日子简直快活似神仙。
　　它也了解到了自己现任主人的身份，一个政府的小职员。这小子明明在建设局当职，是一个肥差事，却因为家境贫寒，逢年过节都没给上司送点好礼，一直不受重用。
　　它真看不起这个主人，平日里表现再好，干活再多有什么用，关键时候不会做人，上司自然也不把你当人。像他这种轴性格，难怪混了好几年还是底层。
　　不像它当初那叫一个能说会道，七窍玲珑，平日里把上司哄得高高兴兴的，不管是什么大节小节还是洋节，都客客气气地把喜庆的红包裹送到上司家里。这比亲儿子都要孝敬了，上司哪能不记住他呀！
　　因为男人喜欢看晚间新闻的缘故，它也跟着了解了不少现代的事情。尤其是国家领导人最近在搞什么“苍蝇老虎一起抓”的行动，那叫一个声势浩大，新闻上天天都播。
　　可它看着新闻上一个个被推上法庭的官员，只觉得这群人不过是把柄被拿捏在别人手里，或是自己露马脚被利益集团抛弃了，不然怎么可能当官当成这样一个狼狈样？
　　做官哪有不贪的，只是看他贪多贪少，贪得高不高明罢了。像那头倔驴一样，死活不贪的人就只能被官场排挤，出身农村不贪，你拿什么去打通上面的官司。
　　苟观高高在上地点评着，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倔驴不适合做官。
　　“官官，我升官啦！”
　　伴随“砰”的开门声，男人冲了过来一把抱起它。
　　它想：这一定是运气吧。
　　4.
　　伴随着深深的不解，很快就迎来了第二天的黎明，早早拜访小屋的客人好心为它解答了疑惑。
　　“苟局长，我这一大早就来庆祝你高升啊！功夫不负有心人，你平日里做的那些事，老局长都看在眼里，这不刚把副局长撸下来，就把你给提上去啦，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哟！”
　　清早被扰狗觉的它斜望向来客，看见了它原来无比熟悉的笑容，也看见了他提的一大篮珍贵水果和水果中间那厚厚的红包。
　　“老陈，你这是说什么？我只是个副局，只会踏踏实实办事，水果一片心意，我收下了，其他的就拿回去吧。”
　　它暗暗啧声，果然是倔驴。但不知为何，它内心却油然而生出一种安心和欣慰感。
　　自从那日以后，来家里的人形形色色、越来越多，提着大包小包名贵的烟茶酒，挂着比太阳还要灿烂的笑容，最让它感到不适。
　　有一天晚上，男人回来的特别晚，身上一股子烟酒气，扶着他回来的是老陈。
　　“老陈，以后请客别去那么贵的地方，吃的喝的是不错，但我们公务员看着光鲜，没这么多工资呀！”男人有些醉熏熏的说道。
　　老陈却嘿嘿一笑，爽朗说：“苟处长，这可是你上任后聚的第一次餐，那可不得给你把脸面撑起来。一个人1800的席位不算贵，到时候我给划在开支公款里报销了就是。”
　　它竖起耳朵听，想看看这头倔驴怎么拒绝，可它只听到了男人的沉默和老陈越来越大的笑声。
　　之后，老陈提礼物来家里的次数越来越多，还常常带着客人来一起拜访。它沉默地看着，好像已经预料到了未来。
　　很快，他们搬进了好心客人送的别墅里，生活待遇越来越好，日子过的一天比一天舒坦，可是它却高兴不起来了。就好像看到如日中天的太阳被黑暗一步步侵蚀，直到堕入深渊，成为深渊，又去侵蚀下一个太阳。
　　或许男人把它视作转运宠物，常常带着它出席一些重要的非正式场合，比如这一次聚会，是在一家高档餐厅的私密包厢。
　　它坐在男人的怀里，一双黑水银般的眼睛巡视四周。按理说它应该为男人发展得越来越好而高兴，因为这里坐的都是它曾在电视上见到过的市里高官，有环保局的副局长、财政局的副局长甚至副市长等。
　　可它总是心慌的想起电视上那些落网的贪官和国家越来越严的查贪污腐败行动。于是它静静看着男人和其他高官互相敬酒，吃着原来半年工资的菜以及不动声色地让别人往钱包里塞了几张卡。
　　这次宴会以后，它常常就呆在自己的狗窝里不吠叫、不跑动、甚至不进食。
　　男人着急坏了，赶忙把它送进了宠物医院。它在那里住了半个月，男人却没有来看过一次，因为他在忙他的大业务。
　　5.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宠物病房的电视上，这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它看见了男人被银手铐锁住的双手，看见了家里堆的一摞一摞的红色怪物，看见了他低垂憔悴的面容。
　　它死死盯着电视，终于看见了男人抬起来的正脸，长得跟他上辈子恍如隔世的脸一模一样。
　　“苟观，平日里多次挪用公款吃喝、违规宴请、私收贿赂、私车公养、生活奢靡、被享乐主义所腐化。且因行贿犯罪，在住宅缺少房屋全款发票，尾款发票，维修基金的情况下，违规批准提前办理了800余本房屋所有权证，且并未对该开发商未批先建的违规行为作出正确处罚，导致居民烂尾楼出现，引发极其恶劣的社会影响，现将其逮捕，等候审判。”
　　它仔细听女播音员读完这段“判言”，就想到了苟观的上司是因为贪了公款导致豆腐渣工程进去的。
　　它深感命运的恶趣味和人性的重蹈覆辙。怎么当官就逃不过一个贪字呢？贪的是今日之财，毁的却是明日之命呀！
　　没有了男人贪来的钱，很快它就成了街上随处可见的流浪狗。但是它做狗也活得精明，没让自己受太大委屈，只是心里空落落的，找不到什么依托。
　　这日，它遇到了一个活泼开朗的小女孩。小女孩的脸像雪花一样白，眼睛比湖水还要清澈透亮，扎着两个小麻花辫，就像初升的太阳光芒四射。小女孩给它端来了剩饭剩菜，还为它在屋里做了个窝，它便顺水推舟的在这里住了下来。
　　可家中的男女主人总是沉闷着脸，气氛全靠小女孩来推动，看上去倒也算其乐融融。夜里暴雨突至，而这个家庭的暴风雨也终于撕破先前的宁静准时到达。
　　命运专挑苦难人下手，因为只需轻轻一挑，生活的重压就会把他们的生命之绳给挑断。
　　原来小女孩一直身患重病；原来他们没钱治病的原因是因为钱都被套在了烂尾楼里；原来贪给多少人带来了不幸与苦难。
　　在小女孩被送去医院时，它仓皇逃走了。它无颜呆在一个因苟观而痛苦的家庭里，享受这个家庭的馈赠。
　　于是它又变成了居无定所，宛若浮萍的流浪狗。
　　它常常在街上闲逛，望着店铺里的电视，终于等来了它想要的后续—国家出手追回了苦命人的命。
　　它正看的入迷，却忽的被一个黑口袋套住。再次睁眼，竟然是个熟悉的老地方，曾经有人请客时来过的高档狗肉火锅店。
　　这算什么？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吗？最后，它笑着成了别人送上桌的贪，不知道又会饱了谁的腹，胀了谁的心，成为谁头上悬而未决的刀。
　　6.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睁开了酸胀的眼，发现自己仍坐在民事处办公厅的沙发上，还是那个可笑的苟处长。
　　是黄粱一梦，警示真言，还是上天有灵，轮回点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活在当下，而且终于活明白了；那些曾经在当狗时无数次回想的事，也有了胆量去做。
　　他耐心接见商人，保住了西北实业银行，调节城中失衡的物价，不再巧立名目、苛捐杂税。
　　他成了在病重危亡时，百姓纷纷哭嚎挽留的好官，一个两袖清风的不贪官。
　　弥留之际，他好像看到了现代的苟观，站在颁奖台上骄傲地笑着，领过了他的廉洁勋章，给狗、官和苟观的故事画上了圆满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