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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前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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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地为常清秋设的饭局,完全找不出一个让她舒适的点。
“不要含胸驼背,腰挺直,这么多年芭蕾白学了。”
成女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斥责,不动声色地在桌下拧了拧常清秋的大腿。常清秋差点龇牙咧嘴,赶忙坐得更直,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面前一群不太熟悉的亲戚。
“现在是在淮渝大学读研究生是吧,学的什么专业来着?”
坐在她正对面的中年男人脸上挂着笑,笑意却不深——常清秋的表舅,某银行行长。
碗筷轻轻碰撞发出清脆声,常清秋停箸,回忆了一下成燕珍之前说过的话,在身侧人紧紧跟随的眼神中小声回答:“是的,研三,读的是心理专业,主要是发展心理学和生理心理学。”
“淮渝大学不好考啊,很厉害。”男人拖着半长的音调。
脑子转了几个弯,常清秋亦小声且直率道:“是有一点,还好。”
成燕珍夹了一块鱼腹肉到她碗里,看向她的眼神含有深意。
没有品出成女士眼里的深意,常清秋像是噎着一口气迟迟吐不出来,只好垂头吃鱼,又把姜全都挑了出来,好让沉默延长一些。
“打算之后到哪里就业啊?”不知道是哪个亲戚开口。
“……目前打算进入研究院。”
“这样啊,研究院,确实很厉害。”
常清秋没有绕什么弯子,也从心底里有些抗拒这场饭局。以往逢年过节的家庭聚会她的存在感也都是能降则低,要置身家长连带着孩子间的攀比之外,最干脆的办法就是不要站在话题中间。
她也不用刻意降低存在感,习惯性安静待在一边。嘴笨的孩子吃的糖最少,但外婆每次都会给她最甜的糖。
“清秋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啊。”
这句话意味深长。
都是摸爬滚打过来的老狐狸,成燕珍自然是听出了其中的意味,镜片之下的瞳仁覆了层霜。
闻言,常清秋扯着嘴角没什么笑意地笑了笑,成女士则是私下递了张卡给她,让她做什么不言而喻。她找了个借口出去把账结了,也不想那么快回到那个小盒子似的空间,就在稍远一点的地方透气。
很巧,遇上了相处起来会让她觉得舒服的人。
“清秋,你也在这吃饭?”
常清秋朝声音的主人看去,对方和他的声音一样温文尔雅,她不免面露喜色:“师兄,好久不见。”
“确实挺久没见了。”周奇抬指推了下鼻梁上的金丝边镜框:“这一身穿搭很适合你,最近还好吗?”
成燕珍的眼光永远不会出错。
藕粉色的及膝连衣裙,一字肩,看起来就很乖。
“挺好的。”
包间里的那种压抑感散了不少,常清秋半开玩笑打趣:“最近老师没给什么任务,一身轻。”
“这是拐着弯说他事多呢。”周奇一双眼柔柔弯起,“我就说老事儿精不能只有我一个人有意见。”
周奇虽然已经在研究院工作了,但两人有个双人课题,平时接触不少。
聊了没一会儿,常清秋握着的手机就来了动静,不用说也知道是成女士的消息,“家里人还等着我,先撤了,到时候论文有问题还得请师兄多指点指点啦!”
“乐意之至。”
周奇站在原地,一直到视线里的那抹瘦小的身影彻底消失后才抬步离开,眼里始终蕴着笑意。
无聊的饭局又持续了半小时,常清秋握着筷子戳着碗里的豆腐,她的胃早不能塞下更多食物。但她不能随意离席,毕竟是这次饭局的焦点。
耳朵听着成女士和亲戚交涉,话题时不时被引到她身上来,她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整个脊背都是僵的。
随着一个又一个亲戚们的离场,成燕珍的脸色越越来越沉。
常清秋对她面部表情的敏感度很高,自然不会遗漏她的微表情——自己今天的反应让成燕珍失望了,极其失望。
一路缄默,惨白的路灯一盏盏甩在身后,空气里好似掺了水,厚重得让人觉得窒息。
“你这些年的长进就是这样的?”
客厅的灯被打开,暖色调的柔和光线笼在成燕珍周身,气氛低沉得可怕。她终于开口,语调冰冷,丝毫不为灯光所感染。
明明是反问,透出的语气却是肯定。常清秋仿佛被扼住了喉咙,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常清秋。”镜片后的视线刺破空气,“你觉得你不用靠我也可以有好工作过得很好,你很厉害吗常清秋?我费心费力给你铺路,想让你以后少吃点苦,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几乎是下意识的,常清秋将腕上的菩提褪到掌内,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
视线转向常清秋手里攥着的物件上,成燕珍讽刺又悲凉地冷哼一声,“做人要有点良心,谁付出得多要睁开眼睛看,你爸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了?你处处维护他!他照顾过你几年几月啊?给你串珠子宝贝这么多年,再宝贝你的耳朵就能恢复吗?!我当年就不该让你去他那,他一辈子都没担当,出了事就跑没影!你也是,就说芭蕾,学了这么多年的芭蕾,你都学给谁了?!你看看你耳朵里的助听器,这是你的耳朵,这玩意儿要跟着你一辈子的!”
“妈妈。”喉咙的酸涩一路蔓延到眼睛,常清秋艰难地眨了眨眼,声音有些颤抖:“能不能不要提这件事?”
“哪件事?啊?”成燕珍情绪有些失控,她一手支着额头一手撑在腰上,“说话!”
常清秋咬着下唇,这幅样子让成燕珍更加失控,她冲动地抓向那串菩提,“能不能不要再拿着你那破东西了!”
珠子砸向瓷砖的声音响彻在这一方空间里,一瞬间,绷了几年的线断了。
唇舌间尝到了腥甜的味道,而后刺激到了泪腺,常清秋跪在地上,将珠子一颗一颗拾起来,耳边总有“噔噔”声,有珠子,有泪。
总是捡不完,断掉的菩提是,破碎的她也是。
“妈妈。”她始终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得厉害,“我已经尽力在忘记以前了,为什么总是要让我想起。”
“我总是达不到你的要求,学习是这样,跳芭蕾也是这样。”
大颗泪珠不断往下滚,多年来积压的负面情绪此刻一下爆发,常清秋弓着腰,整个人因为情绪过激止不住在颤,“可当初让我踮起脚尖的人是你,让我落下脚跟的人也是你。”
“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做噩梦,甚至总能看见那个人站在角落里盯着我。我有好好吃药,有好好配合治疗,我已经在努力往前走了,我学习工作社交,可我就是忘不掉,我也有想要热烈追逐的人,我也想和他有个未来啊!”
她就像那朵凋败的玫瑰,一夜之间从温室被践踏至泥潭里,再也直不起花枝。
“圆圆……”成燕珍也一时愣怔,颤抖着手朝她伸去。
“爸爸把他自己流放到西北,可他没有错,他不知道我会去看他;你也没有错,你不知道我会在梧析遇到那个人,错的人是我,我不应该图省事走进那条巷子,我不应该还留着口气,所有人都因为我受折磨,我应该死在那个晚上的,可是妈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啊?”
助听器脱离耳廓,周遭的声音模糊了,常清秋泄愤式地丢掉东西夺门而出。
成燕珍没有出声,亦没有拦她,只是无力地取下眼镜,虎口撑在额头,遮住了那双精明的眼。
路边种的梧桐正是落叶之时,摇摇欲坠的黄叶在风起时脱枝,秋风卷落叶簌簌作响,旋在半空而后贴地,孤独地堆在路边。
楼下孩子变得安静,追逐时的打闹声也很小。
常清秋默不作声看着跑在前面的小男孩应声回头,脚下枯黄的叶一踩就碎。
淮渝种的梧桐树很少,梧析很多。
棕色瞳仁覆层薄薄的水汽,她曾在梧析踩过很多次落叶。
“爸爸,给我画一只猫猫!不要黑色的!”
“妈妈你等等我嘛!”
“你等等我,我很快就能赶上你!”
耳朵传来的嗡嗡声一直回荡在脑子里,单侧耳朵进行听力活动会耗费更多精力,更何况她现在筋疲力尽。
车流声,汽笛声,她渴望全世界都安静下来。
常清秋落魄地坐在候车厅里。
“你好,可以加个微信吗?”
判断不清声音的方位,常清秋有些迟钝地扭向左边,那个方向明显没人,她又看向右边,这次找对了。
“抱歉,恐怕不行。”
“没事。”男生表示理解,“刚刚在那边看见你好像提不起劲,要开心哦。”
常清秋勉强扯出一个笑。
梧析是她最后一片清净之地,没有人知道她回来,也没有人会找到她。
最后一列高铁在夜里十点半,除了手机之外她什么也没带。到家已经是凌晨一点,没有钥匙,过道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烧了,好在这次手机有电,她借着微弱的光摸索着走到楼梯间,墙上粘贴的开锁小广告总能在清除之后的第二天再次出现。
窗外有零星几盏灯,常清秋侧身躺着,风把眼睛吹干了,她眨眨眼,想起苍茫的西北,想起在那流浪的常明。
她想起很多很多,不只是西北,不只是常明。
最后一盏灯熄了的瞬间,常清秋也闭上眼睛。
五个小时,没有人比她更知道有多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