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的男人不要捡》瓜子没有壳

2、第二章·

　　夏苍术对他有印象，他是A国本国人，由于马斯洛对兰蒂奇的一场轰炸而家破人亡，无处可去，又承蒙爱心医院对他的救治之恩，干脆留下来，当了一名助理医师。
　　“阿诺，我们没有办法保证消息的百分百准确性。”白发老院长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是啊是啊。”
　　“我就说，好歹是一个政权领导人，怎么可能一个人又受这么重的伤，这不符合常理啊。”
　　眼见着风向逐渐向着另一个方向发展了，叫阿诺的男子慌了，口不择言道。
　　“那又怎样？你们中国不是有一句老话，说‘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他害死了那么多人，他活该，他死有余辜。”
　　此言一出，会议室里的人都坐不住了。大家都是医生，学的是治病救人医者仁心，哪里听得他的这番言论。
　　“坐下。”老院长音调陡然下降了好几个度，脸色黝黑。
　　他自知自己说错了话，偷偷瞥了老院长一眼，忿忿地坐了下去。
　　夏苍术知道老院长也是A国人，如今A国战乱至此，平民百姓对掌权者无不恨之入骨，老院长也不例外，要不是国际无国界医生组织在此驻扎，挂上政治中立的牌子，这家医院恐怕也难逃一劫。对于老院长而言，他对挑起战争的人的仇恨绝不比黑人男子的少，要不然也不会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要求暂停手术开会讨论。
　　“虽然……阿诺这话确实说得过激了些，但是……也不见得全无道理。”
　　一个嗫嚅犹如蚊吟的声音缓缓响起。
　　“如果消息有误，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呢？”
　　“那就当作我们没救他回来就是了，伤亡的人那么多，能被救回来的人都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夏医生，你怎么看？”老院长询问夏苍术的意见。
　　墙面上的钟表滴答滴答响，带着夏苍术揪起来的心一起同频跳动。她双手紧紧攥握在一起，汗水浸湿了衣襟。
　　那个中年男人伤势极重，再拖下去恐怕想救都救不过来了。
　　夏苍术清咳了一声，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是啊是啊，夏医生年轻有为，您表示一下意见吧。”
　　夏苍术凝眉，不知该如何开口，她清楚知道这里的大多数人的希望其实都如同黑人男子所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何况见死不救和杀人，还是有本质差别的，她也知晓老院长心里的那点小盘算，只要这个会拖得时间够长够久，无论最后讨论出的结果是什么，那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等到那个时候那人已经死透了。
　　“救。”
　　只闻一字，“救！”
　　众人哗然。
　　夏苍术说罢，也不管其他人赞不赞成，起身挪开椅子就欲往外走。
　　她才是主刀医生，其他人的意见，于她而言，并不重要。她只需要对自己的身份和所属组织负责就够了。
　　“对于伤患来说，我是且仅是一个医生，医生的天职只是治病救人，见死不救妄为医生，救回来之后你们要怎么处理，囚禁也好监视也罢我无权干涉，但这个人我今天必须救。”
　　“这……”
　　屋内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却没人起身拦住夏苍术的去路。
　　忽然，“啪……”的一声，越过长桌和人群，从夏苍术身后砸过来一支安瓿瓶来。霎时瓶身碎裂，里头药液和玻璃碎片飞溅一地。
　　会议室里瞬间鸦雀无声，呼吸声清晰可闻。
　　夏苍术脸色有点泛白，她深呼了一口气，撤下举起欲推门的手，转过身同那人正面对峙。
　　“什么意思？”她向外摊了摊手，盯着投掷安瓿瓶的男子，目不斜视。
　　正是刚才那位被老院长呵斥了的阿诺，他脸上青筋往外爆出，目光中愤怒之火熊熊燃烧，嘴唇紧抿。
　　“夏医生？你以为你是谁？你不是A国人，那人是死是活你当然不在乎，毕竟毁掉的又不是你的家，但我绝不可能放着你去救他。”
　　夏苍术寸步不让：“我若是非救不可呢？”
　　“那您今天就休想走出这道门。”说罢他变戏法似的从腰间抽出一把黑色手枪来，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夏苍术，硝烟味在二人之间蔓延，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这么一闹再没人能坐得住了。
　　老院长登时横眉竖起，白胡子气得一跳一跳，“啪”的一巴掌响亮地拍在桌子上。
　　“都在干嘛都想干嘛！”
　　“枪放下。”他举起手拐，指着阿诺的鼻子命令。
　　“老院长，这医院是您的，你发话，我一定听。”阿诺眼神一横，心头一凛，一段话说得斩钉截铁，手上的枪却是连位置都未曾挪动分毫。
　　“烦请各位记住，如果不是国际无国界医生组织的支持，这家医院根本存活不到现在。”夏苍术也不怵，语气平淡一如吃饭喝水。
　　“你在威胁我们？”老院长微恼，用手里的拐杖重重捣了两下地面。
　　“您觉得呢？”夏苍术反问，转头向在场的人深鞠了一躬，“在场各位现在的心情我能理解，但由于时间紧急，人命关天，恕我无法尽力征求各位的意见，抱歉了。”
　　“你不要太嚣张！”
　　端枪的男子此刻再没了方才的狠辣之色，端枪的手微微发颤，说话也没了底气，轻飘飘的。
　　本以为这夏医生就算医术了然，怎么都还是女子，胆量毕竟有限，吓唬吓唬就好了，哪想夏苍术不仅不退，还能直面说不好下一刻就射出火花兹拉带闪的子弹的枪口，语气铿锵，丝毫不露怯色。
　　会议桌上的人彼此面面相觑，都偷偷向老院长递眼色。
　　“行，这个人你可以救。”老院长沉吟片刻，道。
　　什么？！老院长此话一出，众人俱是一惊。情绪激动的几个几乎就要拍桌起义。
　　老院长比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接着说：“但是手术成功之后，我们需要对他进行二十四小时全天的监视，以及在出院上，您无权进行任何形式的干涉。不知夏医生意下如何。”
　　“我同意。”夏苍术想都没想，便说。
　　“开始手术，救人为先。”老院长点了点头，一锤定音。
　　老院长德高望重，这么一决定，有不满的声音也全被压了下去。

　　熟练拉扯起创口两侧皮肉，拉紧，缝合，用纱布包扎。
　　伴随着手术刀落在不锈钢盘里，发出乒乓两声。
　　结束了。
　　夏苍术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长长吁出了一口气，豆大汗珠从她额间滚落。
　　长达四个小时的手术时长，夏苍术顶着巨大的压力，所幸一切顺利，手术完美成功。
　　夏苍术走出手术室，脱掉手套丢进垃圾桶中。
　　她站在洗手池前，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可能是站太久了，低血糖犯了，眼前飘着几片黑影。
　　她掬起一捧水往脸上扑了扑，水雾朦胧了视线。
　　夏苍术忽然恍惚了一瞬，紧接着一阵头晕目眩，口腔中漫延出一股血腥味。失重感令她身体不稳，怔愣间猛地向前一扑。若不是两只手勉强撑在洗手台边缘，险些栽倒在地。
　　她胸腔剧烈起伏，喘息不止。
　　该死的，又发病了。
　　然祸不单行，外头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而且……方向似乎正是朝着她所在卫生间来的。
　　夏苍术拧起的双眉深陷，她这副样子，万万不能被人看见。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住自心底涌出的莫名恐惧感，强迫自己理性思考，这不是发病的时候。
　　她颤抖着双手，竭力按上了敞开的卫生间门。继而挪了个身位，背紧靠着门，坐在地上。
　　门外传来响亮的一声“咚”，夏苍术胸口心脏猛地一跳。
　　料想该是刚才关门的时候那人正好迎面撞了上来。
　　“嘶……谁啊？关什么门，没看见有人吗？”
　　夏苍术歉意道：“不好意思，那个……我……我吐了。现在不太方便，麻烦您去其他楼层的厕所吧。”
　　“恶不恶心啊，真晦气。”外面的人嫌恶地呸了一声，不再纠缠，骂骂咧咧地走了。
　　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夏苍术悬着的一颗心好不容易落回了肚子里。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夏苍术慢慢缓了过来。她挣扎着靠着洗手台站了起来，因为身体还在轻微摇晃。
　　水龙头没关，她就着凉水拍了两下脸颊，冬天水凉刺骨，手刚刚入水被冻得通红，她往回瑟缩了一下，顿住了，然后却倔强地将整个脸颊全部埋进了凉水中。浸在水里足有四五秒，探出来的时候牙齿控制不住地直打战。
　　不过混沌的大脑算是逐渐清明了，心跳逐渐回归正常，夏苍术闭上双眼，将自己放空。
　　她有点累了。
　　可眼皮还没瞌上几分钟，口袋里的手机又嘟嘟地响了起来。夏苍术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地点了接听键，举起在耳边。
　　“喂，妈。”夏苍术已无力掩饰语气中的疲累。
　　战争原因电网基站早就被摧毁了，现在夏苍术还能接听电话，全要归功于无国界医生国际组织多少天不分昼夜连日赶工建成的临时电网。临时的，难免信号不好，传输过的说话声带着嗞嗞电流音。
　　“术术啊，你什么时候又跑A国去了，那儿现在那么乱你去那里不安全啊。”
　　“妈……”夏苍术不知从何说起，“a”音掉下去后宛如石沉大海，变成了一段无尽的沉默。
　　对面换了个有些粗犷的声音，夏苍术知道那是她的父亲，那个很凶话不多的胡茬男人。
　　夏苍术从小就很听话，甚少有忤逆父母的时候，唯一的一次就是瞒着家人报考了无国界医生国际组织。
　　“你自己身体什么情况你自己不清楚吗？要么回单位，要么就回家，你自己看着选。”
　　依旧强硬不容拒绝。
　　他怒不可遏地说完，夏苍术依旧默不作声。
　　大概是夏母又接了过去，她压低声音说：“……术术，你爸的态度的确是不太好，但你知道的，他也是为了你好。”
　　“妈，我不回去。我已经长大了不是你们眼中的小孩子了。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挂了。”
　　夏苍术狠了狠心，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不待对面回应，便挂断了电话。
　　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不是任性更不是赌气，只是在治病救人，医生之身份分内之事而已。
　　她现在做得很好，未来还会做得更好。
　　夏苍术对着镜子里脸色苍白的自己笑了笑，柳叶眉微弯，苹果肌饱满，笑容明媚恍如晴光映雪。
　　简单梳理了一下，夏苍术反复深呼吸了几次，收拾好情绪，还有好多事情需要她去做。
　　对了，那个拔掉输液管趁乱想跑的A国男子，挺不让人省心的，夏苍术决定去看看他。

　　“医生，查房。”
　　夏苍术站在病房外，食指轻叩门沿。
　　无人应答，两遍，还是无人应答。
　　怎么回事？
　　夏苍术喃喃自语。
　　她明明嘱托护士长让她把人盯好的，这是盯到那里去了？
　　不安感在她心底蔓延，难道又跑了？
　　夏苍术手肘用力，猛地一把推开了病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