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十日谈》寒烈

10、第十日 心之米诺陶

　　接近下班的时候，开始下雨。
　　雨下得细而密，象是越来越浓的秋意。
　　甄蓝没有带伞。望了望窗外的天空，她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
　　“甄蓝，要不要我送你？”同事文陶却还是听见了，隔着办公桌问。
　　甄蓝轻轻摇了摇头，“谢谢。不用了。我打电话叫人送伞过来好了。”
　　“哦。”文陶心底有些许的失望。甄蓝是漂亮的。消瘦颀长。如果她肯打扮得时髦前卫，一定会是这个都会里最受注目的那一类人。然而不。甄蓝似乎不被时代与潮流所左右，永远是白与蓝最冷艳的搭配，衬上她淡定自若的神色，就象一幅陆俨少的水墨淡彩画，深长幽远。
　　下班了，同事们纷纷离去。甄蓝慢慢收拾东西，踱出公司。下楼。站在大厦的门庭里等待。
　　“甄蓝，还不走啊。没有伞吗？”老板经过她身边问。
　　“我等一会儿，有人来送伞。”
　　“是男朋友吧？”老板开了句玩笑也走了。
　　剩下甄蓝在已经显得空旷的门庭里。
　　男朋友？甄蓝垂下头。无论身边有没有人，她都不想泄露她内心深处的秘密。就似印度教传说，每个人的深心里都有一个秘密花园，每拥有一个不能向人诉说的秘密，花园里就会开出一朵花。
　　她不清楚她的秘密花园里开满了花会是什么，样子。但，她是有秘密的。而且是最沉潜深暗的秘密。
　　甄蓝的唇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笑容。在她的花园里，这将是最硕大与美丽的罪恶之花吧？
　　远远传来熟悉的摩托车引擎声。在这一瞬间，甄蓝有种落泪的冲动。
　　“甄。”摩托车停在门前。“上车。”
　　她走过去，跨上车，戴好头盔。
　　深墨自工具箱里取出一件风衣给她穿上。“天气这么凉了，还只穿这样一些些。”
　　甄蓝不言语，只是深吸一口气。
　　“固执。”深墨摇头。“抓紧。”
　　甄蓝听话地伸出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侧过脸，贴住深墨的后背，汲取他的体温与气息。他是爱出汗的。无论洗得多么干净，动一动，身上就会带一点点汗味。不浓，但总是有。
　　甄蓝能在千万人中，辨别出来。
　　“你很久没回家了吧？”深墨问身后的甄蓝。
　　“还好。”
　　“什么叫还好？要不是你今天打电话叫家里送伞，我还不知道你——”他突然停口。女孩子长大了，就有心事了。而且，往往不肯与大人说。甄，也是一样的吧？他长长叹息。“你不象小时候那样与我无话不谈了。”
　　甄蓝闻言，只是紧了紧放在他腰间的手臂。
　　说什么呢？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无论她如何努力，他都不会明白。因为他看不到。
　　“对了，送你回家还是——”深墨永远也不知道他身后的人在想什么。
　　“把我放在麦当劳吧。”
　　“不回家吃饭，去吃汉堡？”他皱眉，明知她看不见。
　　“家里象个异域。每件东西都象是活的，有自己的意志，无法抗拒。”甄蓝轻叹。
　　“什么意思？”深墨觉得越来越不明白她，越来越似一口井，讲的话玄之又玄。
　　有太多回忆无可回避。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那种。甄蓝在心里默默回答。
　　可惜深墨听不到。他只听到一片沉默。
　　“算了，我陪你。”他不十分放心任她一个人在混杂的环境，即使是夜未央时。
　　“你不能陪我一辈子。”甄蓝突然淡淡地说。
　　他沉默。怎么不是呢？可是实在叫人担心。一段时间不见，就把自己弄得如此清瘦，依然不会照顾自己。
　　“没有好好吃东西吧？”几乎是一定的了。
　　甄蓝不做声。怕欲语泪先流。
　　“到了。你先进去，我去停车。”深墨拍拍她。
　　甄蓝脱下头盔风衣交到他手里。望了一会儿他的背影，才走进快餐店。

　　坐在角落里的文陶简直有些喜悦。独身一人，实在无聊。不想回家面对一室冷清，所以想随便吃点东西，然后去看两场连映电影，没料竟然看见甄蓝。
　　在他眼里，甄蓝多少有些特殊。如果将美丽分为前卫、现代、古典三种，那她一定是古典的。她的言行举止虽然低调，但并不忧郁沉缓。
　　然而，看得出她有心事。不是从她的表情，而是眼睛。那双美丽的眼眸，在公事以外，永远半掩着，望不穿。是不想让人探究吧？
　　文陶自嘲地笑。将女同事研究得那么透彻仔细，若不是太过无聊，便是喜欢上她。而他，还未百无聊赖到靠观察异性来解闷的地步。那么，显然是喜欢上了她罢。
　　得出结论的文陶再望想甄蓝，却不知何时她的对面已经坐了一个风格与甄蓝极相似的男子，连长相都有几分相若。
　　文陶低下头，喝他的奶昔。原来，真有夫妻相。

　　“慢慢吃。”深墨望着甄蓝。她其实没怎么改变，只是不再撒娇，不活泼不多言。如果抛开工作与压力，她眼中的锋芒一定仍是那个大学辩论会上最佳辩手的。
　　甄蓝浅浅地喝可乐，偶尔抬头凝视。
　　店内明亮的光线使人无所遁形。他看上去年轻，额上有两条抬头纹。浓密的头发中有几缕突兀的白发，很显眼，看似颇前卫。但她知道那不是染的。他少白头，高中时已经如此，突兀而怪异。当时被嘲为用脑过度，可是他从没考虑过染黑头发。十年一过，转而成了时尚。
　　“工作忙吗？”
　　“还好。”
　　深墨突然有些恼火。不知何时，他的甄蓝成了个别扭的女孩。寡言少语并不是她的本性。事实上在谈论不相干的事物的时候，她依然辩才无碍。只不过话题一旦涉及她自己，她就回避，永远没有正面且明确的答复。
　　“甄，我想我们要好好谈一谈。”他握住她的一只手。
　　甄蓝盯住自己的手。这时电话响，救了堕向无望深渊的她。
　　深墨收回手，听电话。没看见甄蓝眼底一闪而过的痛苦失落遗憾以及，爱情。
　　“Hello，是，我正在陪甄吃饭。……好，吃完饭就回来……好的。”深墨挂断电话。
　　“她好——吗？”甄蓝问，出于礼貌。
　　“还好。”说完，深墨才发现他用了和甄蓝一样的回答，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叫你有空去吃饭。”
　　甄蓝也笑了。“她一定算准了我没空。自你们同居开始，大概家里便没人有空罢。”
　　“刻薄。”他伸手撩一下她的长发。小时候，她永远一头齐耳短发，故而长大之后的宏愿之一是蓄一头飘逸长发。现在，她有一头不逊于任何广告明星的头发。“为什么搬出去住呢？”
　　“出入方便些。”甄蓝撑住下巴。住在家里？去面对一个所爱的人，却不能触碰，已经不仅仅是失落无助，而是迷惘绝望。亦因为无望，所以执着。明知道叫家人送伞，最后一定是他送来，她还是执意不肯接受同事的好意。自欺一时也好。
　　“一个人住，要注意安全。你现在有什么事，还能找我帮忙。再过一阵子，我都帮不了你。”
　　甄蓝转开头，“你要结婚。”
　　“不单纯是因为结婚。我们的签证都批了下来，过不久会出发。”
　　她点头。走了也好。走得越远越好。她既没勇气挑战人伦道德，将秘密公之于众，也没办法失去记忆，不去想他，找借口见他，更无理由长期逃避家庭。那么，深墨的离开，也许是唯一救她脱离苦海的良方。
　　“喂，有点离愁好不好？”他笑。
　　电话又响。
　　“快回去吧。”甄蓝转回来正视他。“这里离我的住处不远。而且——雨几乎停了。剩下的路，我可以独自走完。”
　　深墨看着甄蓝纤细的轮廓，叹了一口气。“保重，甄蓝。”
　　“再见，”甄蓝轻轻向深墨的背影道别。“大哥。”
　　如果可以，她宁愿永不相见。至少可以守着心中的秘密花园直至死去。
　　独自呆了一会儿，她起身向外走，走入暮色雨雾里。
　　“甄蓝。”身后有人叫她。一柄伞遮盖了她头顶的天空。
　　她转身以对。“文陶。”
　　他什么时候来的？他又看见了什么？
　　文陶没有讲话。只默默陪她向前。
　　他并无探人隐私的意思。只是吃完了他的汉堡后，无意间抬头，看见甄蓝满眼眷恋地望着远去的身影。神情却是苦楚而释然的。
　　他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想知道。
　　然，他一早就该明白甄蓝。分明，就是个在心中迷了路的孩子，在心之迷宫中兜兜转转。他可以等她有朝一日走出来。
　　也许不是现在，也不是短暂的一段时间。但没关系。

　　甄蓝突然很感谢文陶，感谢他的一言不发。也感谢这场秋雨。
　　她也知道她内心深处有一头怪兽。她不知道赶不赶得走米诺陶。
　　然而一切都不再重要。
　　因为，秘密的彼端，或许已经放开了手。
　　“文陶，明天——可以一起去——”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电影好吗？”文陶接口。
　　他不喜欢趁虚而入。
　　可是，守侯，不算吧？
　　30.10.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