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弦》三斐非绯

5、第五章

　　公冶表言话音刚落董店家就回来了，于是他便开玩笑地说：“哟，董店家找的可真快，就像是……提前准备好了一般。”
　　董店家一听，尴尬笑笑，道：“哪里哪里，这么重要的东西自是要放在熟悉的地方。”说罢，又将手里的记录册毕恭毕敬地递给裴无端。
　　裴无端一一翻看，发现这个记录册不是按日期记录的，而是按人名记录的，负责运输的有四人，将每人每日运输的货物种类、具体运输时间以及要运往何处都详细写在名字对应的框架里，翻至昨日，刘远名字下的框架中，没有一条“粮食运输”，而在刘远空缺的那一格下方，写着“粮食运输”字样，对应的人名叫王平。
　　难不成刘远运私货？
　　“这个王平你熟悉吗？”裴无端问。
　　“他…他是几个月前才来的，他说他能拉重货，要的工钱也不多，某这才雇了他。”
　　几个月前才来的？
　　这七个字在裴无端心头重重一击，冷冷道：“王平在哪？”
　　“嗖！”
　　何处拉响了弓弩，一支冷箭射来，董店家应声倒下，血液逐渐染红地面。
　　裴无端朝屋顶箭射出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男子的残影。紧接着裴无端借力车板，刚攀上屋顶，人就已经消失不见了。他站在屋顶上，又将董店家的话仔细想了想，待他从房顶下来，又迅速上马，吩咐道：“常周、逢源带着朔方军排查东市出入，军师跟我去龙潭酒肆。”
　　各自得了令，逢源站在店门外发射了一枚烟火，伴随着一声刺耳的长啸，烟火拖着长长的灰色烟尾升空。这是用于告知朔方军支援方位的一种方式。
　　裴无端两人距离龙潭酒肆还有段距离，却注意到人们正慌乱地从酒肆方向撤离，嘴里直呼：
　　“着火了！救火！”
　　“救火！龙潭酒肆着火了！”
　　……
　　人群杂乱，马匹行进更加艰难，裴无端二人下了马，随后他将缰绳塞到公冶表言手中，迅速道：“我先去查看一番，你回去查查董家店有何线索！”话音刚落，裴无端逆着人流朝火场冲去。
　　“诶！……啧！”公冶表言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人已经湮没在逆流中。无奈之下，公冶表言也向空中发射了烟火。这种时候，朔方军会自动分为两队同时支援。
　　烟火划破长空刺耳的声音，裴无端也听到了，他不用回头查看方向也知道是公冶表言担心他的安危，召朔方军来支援自己的。
　　倒算他机灵。
　　离酒肆距离越近，越能感受到温度的升高。酒又是易燃之物，若是想毁灭证据，果真是挑了个好地方。
　　人们正来来回回不断地从井口打水，又跑回来泼在正迅速燃烧的酒肆上，裴无端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里面不时传来陶罐破裂的声音，火光冲天，他不知所措地伫立在原地，这种感觉，是在恐惧！烈火朝他挥舞着火舌，仿佛下一刻他将会被包裹其中！
　　眼前的酒肆模样一变，成了梦中那座小小的、低矮的宅子，距离恍惚间拉的好远好远，慢慢地，燃烧着的房子，不论是酒肆还是那座宅子，都缩成了一个红点，而他立与一片空无之中，不知所措。就如同八年前那般，没有孩童的求救声，只有木头不断燃烧、然后断裂、最后重重砸在地上的声音。
　　不知怎的，他有些分不清此时自己到底身在何处，是八年前置身事外的他？还是如今依旧旁观的他？
　　裴无端双目禁闭，攥着双拳，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火势渐渐被控制住了。
　　朔方军捂着口鼻进入残破的酒肆中查看，并未发现任何尸身，说明人员大概都及时撤出了。
　　“如何？”裴无端缓缓睁开眼，问。
　　来人禀报说：“店内前堂烧毁的最为严重，并且还残留着白麻油的味道。”
　　“店家何在？”裴无端对身后的人群喊道。
　　一位衣着较为华贵的中年男人走上前行了叉手礼后道：“某是龙潭酒肆的店家。”
　　裴无端质问道：“敢问店家，是何原因起的火？”
　　店家有些慌了神，道：“某也不清楚，那时某正在后厨替客人催菜。”
　　自己店着了火，却一点儿也不着急？有意思。
　　“今日可有什么可疑之人出入？”
　　店家摇摇头，答：“不曾，基本上是些老顾客。”
　　裴无端眼眸微抬：“老顾客？那店家可识得刘远这位老顾客？”
　　店家将自己脑袋里的人名翻了个遍，最后摇头道：“不识得。”
　　可裴无端明明记得，董店家说刘远是龙潭酒肆的常客。
　　“朔方军！”
　　“有！”一阵山呼海啸。
　　“围住龙潭酒肆及相关人等，凡有异动者，就地格杀！”裴无端一字一顿道。
　　“是！”
　　朔方军迅速的变换队形，顷刻间围住了酒肆，甲胄发出的声音整齐有序，也起到了震慑作用。
　　围观者一看这架势，吓得大气都没敢出，全场一片肃然。
　　裴无端端起叉手礼，但并未弯腰，道：“那便只好委屈店家了。”
　　“你……！”店家急了，想冲出包围，刚迈出一步，只听见朔方军整齐的拔剑声，吓得他瞬间僵住。
　　望着裴无端离去的背影，店家喊道：“你就不怕得罪孙中丞吗？！”
　　谁知裴无端充耳不闻，直接上马离去。
　　朔方军中一人瞧他喊得这般卖力，嘲讽道：“别喊了，就算你是孙中丞亲儿子，仆射也不会心慈手软。”这话引得朔方军哄堂大笑。
　　仆射？
　　店家心中咯噔一声，人也顿时瘫坐在地上了。
　　当裴无端赶回董家店时，只见门外团团包围的朔方军，店里的人全部都被清空了，问：“人呢？”
　　公冶表言出现在阁楼的扶梯旁，缓缓道：“某都仔细核实过身份了，没问题。哦对了，你看看这个。”说罢，公冶表言将手中的册子从阁楼上抛向裴无端。
　　裴无端稳稳接住，册子上写着三个大字：记录册。他抬眸看了眼楼上的公冶表言，后似信非信地翻看了一番。
　　这本册子和原先董店家给他的那本格式差不多，可是昨日“粮食运输”那一项的名字变成了韦效，对应下方原本刘远的空缺写的是“铁器运输”。
　　而运输地址都是龙潭酒肆！
　　运输粮食的是韦效，为何会在刘远的车上发现小麦？难道是韦效用了刘远的车拉送粮食，刘远用了韦效的车运送铁器！
　　“这是在阁楼上找到的。”公冶表言还未靠近他，人就已经跑去了后院。
　　裴无端将停在后院的四驾车都认真观察了一番，最终在一架拉车的车板及两旁的侧栏上发现了许多划痕，是为利器所致。
　　公冶表言也连忙跟了过去。
　　“运粮食的是韦效，刘运送的是铁器！”裴无端一拳砸在车板上，“我们都被他的话给带偏了。”
　　板车确实归刘远私人所有，但不代表使用它的人一定是刘远！而刘远的死定是要求运输这批军械的人，杀人灭口。
　　“某倒是觉得他是受到了威胁。”公冶表言靠在拉车的侧板上道：“找到这真册子可少不了他功劳呢。”
　　公冶表言将自己找到这本真记录册的过程给裴无端叙述了一遍。
　　回想公冶表言在回董家店的路上，一直在思考真册子会藏在哪，后来将董店家跟自己的对话重新回忆了一番，他曾说“重要的东西会放在熟悉的地方。”，再回到最初刚进店时，他是从阁楼上下来的，后来又向店里的其他伙计打听，伙计们都说，董店家经常上阁楼，还不许除他以外的任何人上楼。可公冶表言上了阁楼才发现，阁楼的墙上挂着一幅老子画像，地上只有一个蒲团和一台供奉香火用的案台。果不其然，真的册子藏在画像后。
　　“某突然觉得，他也许是个好人。”公冶表言手指敲着车板，他注意到车上还有一块布料被杂乱的堆在角落，颜色与拉车相近，应该是用于遮挡货物的。公冶表言将布料拿到手中闻了一下，还隐隐有一股酒气。
　　“这下没跑了，杀死刘远的就是韦效。”公冶表言将布料牵起一部分递给裴无端。
　　裴无端没接，直接上了马，道：“走，去龙潭酒肆。”
　　公冶表言将手中的布料扔回车上，没好气地问：“又做什么？”
　　“捉‘鱼’。”
　　说罢，裴无端调转马头，带着董家店的朔方军前往龙潭酒肆。
　　鱼？什么鱼？公冶表言揣着心中的疑惑默默跟在后面。街道上人员纷杂，但是一见这阵势，都纷纷自觉退到道路两旁，小声地议论着。
　　龙潭酒肆依旧被朔方军重重包围着，店家远远瞧见这位“裴仆射”骑着高头大马过来了，立马调整好自己的仪态，摆起一副谄媚的模样，殊不知危险也正在步步逼近。
　　“李店家，这几个时辰过得可还好，要不要某帮你换处地方？”裴无端曲着手臂，用胳膊抵在马背上身体微微前倾，缓缓问。
　　店家心头一怔，他分明记得不曾告诉过他自己的姓氏，难道是之前朝他喊的那句话他听见了，现在知道害怕了？
　　想到这里李成仁满脸得意模样，不过又慢慢收敛下来，傲慢道：“裴仆射能如此想自是最好，某定会在孙中丞面前替您多美言几句的。”说罢，他刚抬起手准备道谢，却见裴无端从怀中掏出一块金牌，上面刻着一个醒目的“令”字，后又听裴无端高声道：“奉圣人令，请李店家到大理寺狱中小住几日。”
　　公冶表言这才恍然大悟，“噢！复追要抓的原来是这条‘鱼’啊。”
　　李成仁还没回过神，就已经被朔方军给擒住了，只得挣扎喊道：“竖子小儿，孙中丞不会放过你的！不会放过你的！！！”
　　裴无端无奈地叹了口气，将金牌揣入怀中下了马，这样的话他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见怪不怪罢。
　　粮食与铁器的运输地址都是龙潭酒肆，感到事情败露又急忙将铺子烧毁，方才这么大的火，莫说是粮食了，铁器怕是也会受损，所以，这些东西一定藏在离火源较远的地方。
　　“这家酒肆离火源最远的地方在哪？”裴无端问。
　　之前进去查探的人回禀道：“回仆射，是后厨。”
　　他忽然想起，李店家曾说起火的时候自己在后厨为客人催菜。可谁知道是真的在催菜，还是刚藏好那些东西。
　　于是，裴无端又带着一小队人进入火焰后留下的废墟中，向离前堂最远的方向艰难行进。四周全是烧的漆黑的墙和木头，墙体已经开裂，随时都有倒塌的风险，烧断的木头横七竖八的倒着，不时发出“啪嗒”的火星声。这样的杂乱不堪的环境，已经很难分辨出到底哪里才是后厨了。
　　“仆射！后厨在这！”
　　在众人盲目摸索之际，这句话无疑是个好消息。裴无端一时心急，竟在赶去的路上差点栽了跟头。他踩上倒在地上的门板残骸，一股白麻油香扑鼻而来，映入眼帘的是房梁倾斜的倒塌在烧的发黑的灶台上，灶台坑中下陷着一口被大火烧的残破的锅。后厨怕是烧的也就只剩下这些东西了。
　　他忘了，后厨存放着白麻油，火势只会蔓延的更厉害。
　　裴无端逐渐走近灶台，绕着它走了圈观察了一遍，并未发现什么端倪。没有端倪就是一个问题！正常情况下，这么大的火灶台也应该开裂了才对，而它只是被烧黑了，未免太过于“完好无损”了些。
　　就在这时，裴无端注意到灶台底部连接地面的地方颜色要比其他地方浅上许多还带有磨损的痕迹，不止面前这处如此，底部一圈都是。
　　裴无端立马明了，只见他双手按在漆黑的灶台上，使上全身力气想要转动它，可灶台纹丝不动，自己还沾了一手黑。
　　公冶表言知道这人爱干净，刚想阻止他，却听他坚定不移地命令道：“朔方军！”附近的朔方军听到了仆射的召唤，纷纷跑来帮忙，连同文弱的不知军师也加入了其中。
　　集众人之力，灶台开始缓缓转动，伴随着沉闷的响声，墙角的地面上出现一道笔直的缝隙，众人推着灶台转了一圈它便卡住了，地面上的缝隙已经成了一个方形的洞，还有一条楼梯能够抵达下面的密室。
　　注意到这，裴无端松了口气，他的判断不会出错的。想也不曾多想，他向密室的方向走去，公冶表言满脸担忧的跟在他身后。
　　密室里伸手不见五指，裴无端掏出火折子，并吹燃了它用于照明。不出所料，火光照耀下，两人可视范围内出现了堆成一堵墙的麻袋，从下直达上堵得死死的，且每个麻袋都装的十分鼓囊。
　　“全是粮食，那…军械呢？”公冶表言疑惑的看着他。
　　“躲远点。”裴无端道。
　　公冶表言听了他的话站到了楼梯下，只见裴无端一脚踹在其中一个麻袋上，上端的麻袋随即倒塌下来，激起满地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