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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人言·可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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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
乍暖还寒。
韩冰蕊抱着一叠厚重的画册,翻来覆去看。
一旁伺候的小丫鬟忍不住抿嘴一笑,小声说,“我家姑娘就是厉害。什么风格的水墨画,都是一临摹就会。整个京城呀,是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韩冰蕊面上露出一个不动声色的微笑,手指停在一副“孔雀图”上,摸索着图案上翩然绝世的碧玉色孔雀翎,侧过头,随口问一句。
“你说若表哥生辰时,收到这么一幅图画,能不能猜到,我是将他比作高傲孔雀了呢?”
说着,先自顾自捂嘴笑了起来。
小丫鬟云雀与黄鹂都跟着笑起来。
“这么好看的画儿,姑娘若是送了,韩世子必然是心心念念,再也忘不掉了。”
“就是就是。到时候人人都送些俗气的生辰礼,只我家姑娘送了别致孔雀,这才叫好呢。”
云雀与黄鹂都是一等丫鬟。
自小伺候韩冰蕊长大的。
也很早就晓得,这位主子,是韩府唯一继承人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写了婚书,长辈认可——
总之,她就是韩府未来的主母。
而她们呢?
也是聪明伶俐,颇有姿色的。
将来铁定要作为陪嫁丫鬟,一起嫁给韩世子的。
所以呢?
若姑娘能笼络韩世子的心,于她们的锦绣前程也是大有好处的。
她们是夸姑娘,更是为自己的“好未来”沾沾自喜呢。
云雀是个好脾气的。
起身替韩冰蕊研磨,铺开宣纸。
黄鹂却是个人精。
很会打听。
各个院落的小厮丫鬟,都多多少少有她眼线。
她也不帮着研磨,只凑到韩冰蕊跟前,鬼鬼祟祟咬耳朵。
“越轻轻那个小贱人,弄脏了韩世子御赐的鹤氅,还明目张胆要送如意结。”
“这几日越发不要脸起来,原本还穿旧袄子,如今不知哪儿来的钱,竟是日日穿着新衣裳!”
“那刺绣,那料子,啧啧。”
“姑娘可别看着她唯唯诺诺不吱声的,越是这样不声不响的,心眼子越多呢!”
一股脑儿告完状,黄鹂眨了眨眼,十分雀跃望着自家姑娘,等着赞赏。
谁知。
韩冰蕊只是微微蹙眉,不动声色从头到尾听完了,才斜眤了她一眼,语气略重。
“什么犄角旮旯来的打秋风穷亲戚,也配来我面前提?”
“下回再提,可是要掌嘴的。”
“……”
??
黄鹂马屁拍在马脚上,只好低了头认错,一边说着“是奴婢失言了”一边尴尬着退了出去。
云雀抿嘴一笑,磨着磨,跟了一句。
“就是呀。”
“若每个接近韩世子的女子,我们姑娘都要上心,那我家姑娘可是一刻都不得闲了。”
韩冰蕊这才露出一声轻笑,耸耸肩,看似无所谓说。
“多嘴。”
“好好磨墨!”
云雀却还是忍不住又跟了一句。
“上回韩世子惹恼了我家姑娘,还不是在门口站了足足一炷香,又是道歉,又是赔礼,姑娘你才松口的呢。”
“再如何高岭之花,到了我家姑娘这边,都是要低头的。”
韩冰蕊抬起纤纤玉指,作势要打她,却又终究忍不住轻笑出了声。
一想到韩清零在幽冷晨霜下,硬是被关在门外,喝了一碗闭门羹的样子,她就又是心疼,又是满足。
全京城少女都心心念念的男子,到了她面前还不是一样等着她开口说一句——
好了。
别罚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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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三天。
韩家两位庶女姐姐,就要来拿刺绣了。
越轻轻挑灯夜战,眼睛都快晕出光圈。
她正要捻亮烛芯,却听到钥匙声。
叮铃哐啷的钥匙响声。
然后。
门外站了一个清冷高大的身影,映着外头一院子翠竹竹影,看着十分孤傲。
“韩……韩哥哥?”
越轻轻放下手上的刺绣,一下子轻呼出声,“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这这这!
这也太不合规矩了罢!
这都亥时了,院子里其他人都睡得鼾声连天。
怎么?
他居然不声不响就直接来了?!
“给你送药。”
韩清零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漠,手上却毫不规矩,一下子就捏上她脸颊,硬生生转过她半边脸,眼眸一瞬不瞬盯着她的星星点点红斑。
“别……”
她小声恳求着。
生怕声音大了,会吵醒隔壁屋子的丫鬟婆子。
“红斑好多了。”
“那药……很好。”
她挣扎着,从他手掌中挪开。
用了这么些日子的药。
红斑早就褪得七七八八。
只剩一些顽固的,尚有痕迹。
“这是刚研磨的药。”
“按说连续三日,就能彻底好了。”
韩清零手指细长,旋开木塞白瓶,指尖沾了一点点薄荷色药膏,一边仔仔细细替她涂抹,一边刻薄地解释说。
“试药,只差最后一步了。”
“你若试成了,一品堂会另外再给你十两银子。”
他把瓶子重新盖好,放到桌上,又瞥一眼桌上的半成品刺绣。
绣工精致。
图案俗气。
两枚荷包,似乎一枚绣着一柄如意,一枚绣着一轮明月。
韩清零冷笑一声,“怎么挑这么俗气的款式?”
越轻轻咬着下唇,想要藏起半成品刺绣已经来不及,只好说。
“……是韩明月、韩如意姊妹托我绣的。”
“……到时候要作为礼物送你的。”
“……哥哥你就当不知道罢,否则。”
她期期艾艾说着。
语焉不详。
但韩清零听懂了。
他眸光微冷,刚要开口,却听眼前羸弱女子小声央求起来。
“韩哥哥。”
“你以后别来我们这破院子了。”
“这药,你让小厮带给我也是一样的。”
“她们会……”
越轻轻说不下去了。
眸中滚动泪光。
她被逼着穿了桃红色新裳的第二天午后,就有韩冰蕊房中的四等小丫鬟唤作芝麻的,来警告她。
小丫鬟芝麻,在韩冰蕊院子中只是最低等的丫鬟,一到了这破落小院却是立即狐假虎威起来。
年纪虽小,声音却尖锐。
——“越姑娘,您碍着我家姑娘眼了。”
——“穿得这么招摇勾勾搭搭的,您怕不是和您娘亲一样,上赶着要作小的罢?”
——“可就算作小的也轮不到越姑娘您呢。”
那话。
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就差没指着她的鼻子直接说,一个穷酸破落亲戚,也妄想染指韩冰蕊的人。
越轻轻眼眸低垂,声音颤抖。
韩清零冷笑一声,反问她。
“妹妹这是要给我立规矩?”
“??”
“不敢不敢。”
“我不是这个意思……”
越轻轻慌忙摆手,越发手足无措起来,慌乱解释着,见他一副完全不上心的模样,只要咬咬牙,直白说了出来。
“韩哥哥,您是韩冰蕊姊姊的未婚夫……”
“您三番五次来找我,真的不合适……”
这样说。
应该懂了罢?
越轻轻咬着下唇,想要关门送客,一双手却被堪堪挡住。
她诧异抬眸,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冷漠双眼。
“谁说的?”
“??”
这不是韩府上上下下都默认的事么?
不是为此连公主赐婚都婉拒了么?
越轻轻诧异,却实在不好意思问出口。
毕竟。
韩世子的婚约,不是她能过问的。
“……”
气氛冰冻,宛如严冬。
韩清零眸子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嘴角挑起一个冷漠笑容,忽然问她。
“你讨厌见我?”
??
这是哪儿和哪儿?
越轻轻只觉得心口仿佛被轻啄了一下,眼前这个冷漠少年与每年酷暑时的清秀男孩宛如重叠。
连着三年避暑,越轻轻都跟着生母来韩府。
也是连着三年,清秀少年抓着她一起玩蛐蛐、斗蟋蟀、捉迷藏、仿佛一个小孩子。
粉衣少女骄纵,脾气又大。
小男孩每次都是提前做好私塾夫子的功课,先匆匆忙忙赶来哄好粉衣少女,再偷偷到莲池旁,拿了纸包的酥糖逗她玩。
顶针格联句。
接不上的人要吃糖。
联句要押韵,她总是错韵。
然后被小男孩喂了好多糖。是锦绣堂才会卖的松子糖,论颗卖。
也是这颗糖,让生母勘破了秘密。
“轻轻!”
“你不可以拿韩世子的糖!”
“更不可以占他时间,同他玩耍!”
小小的越轻轻挠着头发,脸上满是困惑,但她非常听话,下次小男孩来找她时,她就畏缩着要走。
“轻轻妹妹,你讨厌见到我么?”
锦衣华服的男孩子一脸莫名,只好扯着她的袖子,问。
“……当然不。”
“……但我娘说了,哥哥你很忙的,不能打扰你。”
越轻轻穿着天青色薄纱,廉价的绢锻,但在她身上却别有一种灵动清秀。她畏缩后退的样子,仿佛一只无辜的小蜻蜓。
越轻轻已经忘了当时小男孩回答了什么,却记得他们很快和好,小男孩甚至弄了更多好玩的玩具来逗她开心。
直到。
此刻。
一模一样的问题。
让她瞬间怔忪。
“当然不会。”
她脱口而出,又一下子觉得尴尬,只好期期艾艾补了一句,“韩哥哥,人言可畏。”
韩清零垂下长长的睫毛,脸埋在跳跃烛光的阴影中,神色宛如寒潭一样清冷。
他轻笑。
“人言可畏……倒也是。”
“我不会来了。”
他轻轻撂下一句话,就转身快步离去。
狭长的影子,很快融入一地竹影中。
木门咿呀一声合上。
越轻轻诧异。
他答应了。
居然就这么直截了当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