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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争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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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穿过破旧的窄巷,发出不祥的呜咽。
虽然并没有感觉到多少寒冷,他还是习惯性地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此时困扰他的是另一个问题:头顶的露娜莉亚女神。即使隐藏在这样的小巷里,他依然能感受到她的注视。抬头望去,今夜的月亮黄得像是烟鬼积垢的牙齿,胖得好似大佬松弛的肚皮。而明天她就会变成一只盘踞在天空的红龙,高傲地张开无垠的双翼,投下鲜红的血影笼罩大地。对于女神变幻莫测的形象,他总有疑惑:究竟那一个才是她真正的面目?
巷子尽头连接的街道无比清冷,除了城防军外几乎没有任何人会在这个时间出来走动。但他却并不害怕。作为亲手撒播下“恐惧”的人,有什么可怕的呢?
因为季节的缘故,空气里漂浮着若有若无的寒气,仿佛死亡的吐息。这个想法让他很不舒服。
所以还是尽快离开吧。他告诉自己。那该死的龌龊的人已经被他亲手送到了乐园。
事实上在完成复仇后,他早已想到离开。他不喜欢这样——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般在迷宫般的城市中胡乱逃窜。而且他现在已经有了力量,可以逃到其他地方去,做很多很多事。
这些天城防军的盘查与骑士团的巡逻突然严密了不少,包括护城河流入城中的闸口。
但还是有机会的。
比如他现在所在的位置离河并不遥远,而且下水的地点处有房屋投在水面的阴影作良好的掩护。
剩下的,就是怎样避过在河边士兵的巡查而下到水中的问题。只要进入水中,他就可以找到闸口附近的那条秘密的水道潜出去,虽然逆流,但总比经过城门要安全得多,然后只要回到丰饶丘陵就可以算是顺利逃脱。
他一点一点地向着河边慢慢挪去。很好。还有五步。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张开结界冲到阴影下,然后在对岸士兵反应过来前行动。
“喂!你,鬼鬼祟祟地在干什么?”
背上突然传来的大力让他吃了一惊,几乎跳起来。对方的脚步太轻,以致自己在全神贯注的情况下都未能察觉。
“啊,对不起……”
他假意道歉,故意放慢转身的动作。笼在袍子中的手下飞快地结起“寒冰刺”的手势。在转身的刹那口中默咒亦准备完毕,他顺势扔出法术。一切都在十帧的时间内完成。对方是战士,若不抢得先手,被近身后的法师几乎必败无疑。
然而当面容暴露于对方眼中时,他清楚地看到了金发战士脸上一闪而过的讶异之色。
碰见熟人可不是什么好事,但也不完全是坏事。他心底苦笑,手上却不停。在法术发出的刹那,他的手指稍稍偏了偏,原本应该是瞄准对方喉咙而去的冰刺转而没入了他右肩甲保护不到的地方。
出乎意料地,金发青年受伤连哼都没哼一声,在最初那一瞬的迟疑过后立即挥剑扑了上来。
他有些笨拙地闪过第一击,然后再也顾不得许多,拔腿便向河边冲去。
被冰凉的水流包围的瞬间,他知道自己安全了。张开结界包围住自己的同时,他听到噗通的落水音。
真是个不屈不挠的追捕者。
他淡笑。
如果场合合适的话,其实自己有些话想通过他转达给那位少女。
——对不起。
……
“请告诉我吧。”
少女闭眼,跪坐在床上,双手合十做出祈祷的姿势,神色虔诚得仿佛在主神殿接受迦那神的祝福——如果忽略在她面前的并非神坛而是一本黑皮书的话。
沉默了十秒钟后,少女的耐心告罄。
“见鬼,你再不说我就……我就烧了你!”露娜举起书威胁,眼睛却紧紧地盯着空白的纸张。
(“那就准备好倒一辈子血霉吧。”)
此话一出,露娜满腹的怒气立即像被戳破了的皮球,顿时蔫了下去。比起碎镜子要倒七年霉的说法,黑皮书的诅咒显然要狠辣得多。
“难道你真的忍心见我不及格吗?”她终于吼了出来。
(“我相信你。”)
黑皮书选择以漆黑而清晰的墨迹表明自己的心迹。
露娜绝望了。
距那天酒馆后的惨剧发生已经有一个星期。这意味着什么?对薇莎来说,红月祭典近了,她需要更多的时间排练;对奥菲来说,凶手还没有抓到,随着城中警戒级别的提升,他必须加班;而对露娜来说,考试来了,但她却没有心思复习,只有日益暴躁。
那天目睹的惨烈景象着实让她受到了一番惊吓。之后无论如何奥菲如何劝导,她依旧坚定地在他的屋子里又赖了两日。两天过后,她被奥菲直接打包送回了学校。薇莎接到通知后,亦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接她。于是在薇莎面前无论如何也不愿示弱的少女只能乖乖地回到自己的住处。
而连续一周缺课的恶果很快就显现了出来。当从图书馆抱着一摞子半人高的课本跌跌撞撞地回到宿舍时,露娜悲哀地意识到,自己这些天显然忘记了最重要的事——考试。最后一年的理论课程确实稀少,但绝不意味着轻松。光是语言类课程(从古语矮人语到通用语)就足以让她发愁。在下血本请同学吃了几顿饭后,她带回了所谓的涉考范围。而距离考试还剩下不到一周时间。
于是黑皮书很自然就成了她的重点攻克对象。
但同前几次考试一样,这本该死的书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
“于水深火热之时而无助,要你何用?”
露娜开始用残破的古语表达自己愤慨的心情。
(“连区区考试都解决不了,要你何用?”)
书画上一只钢牙,毫不客气地反驳。
露娜气结。
(“而且你有没有想过……”)
还有而且?露娜觉得天气的确是越冷越干燥,而干燥容易导致上火。
(“没有我你怎么办?”)
“放心吧,世界末日不会到来的。”露娜冷笑。说完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与骨气,她立刻合上了黑皮书,开始挑灯夜战。
连续熬夜对少女来说是最可怕的诅咒之一,造成的负面状态包括混乱、眩晕、衰弱甚至狂暴,还有最不能忘记的一点,时间加速。以上结论为露娜亲身体验所得,在薇莎口中得到证明。
“露娜我亲爱的姐姐,你每次都喜欢给我带来惊喜吗?”
红月祭典前夜,薇莎登门拜访露娜,在见到她的第一眼时不禁惊呼出声。
只是少女愉悦动人的声音丝毫无法减轻她的痛苦。相反,前者容光焕发的模样让她深深感受到了同人不同命的悲怆心境:红月祭典的领唱因从未有过“不及格”(露娜认为这个词很值得玩味)的记录,兼之活动表现优异,特予以免试毕业的待遇。
“究竟是怎么回事?”
“熬夜考试。”从薇莎真诚而疑惑的眼神中,露娜看出来她确实没有意识到如今已是备战时间,心底不由一阵烦躁。
“这样啊。那一定要加油啊。”
“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夜晚时间很宝贵,她明早还有考试。
“明天祭典你会来吗?在月神殿哦!”期待的眼神。
“不一定。”露娜知道自己没说实话。
“为什么?”
看见薇莎失望的样子,她觉得心里好受了不少。怀揣着邪恶而隐秘心思,她继续说了下去:“我要考试,很忙。”说着装模作样地抽出一本书翻开,低下头去不看薇莎。
“可是……”
“没什么可是,你的祭典很重要,我的考试也同样重要。”她不耐地打断少女的话,并特地咬重了标识所有格的两个词。
然后是令人难堪的沉默。还有哗哗的翻书声。
“我……我只是希望……”少女的声音带了一丝颤音,露娜明了这是她哭泣的前兆。忽就有些心软。她停下了手中翻书的动作,却没有抬头。
只要她哭了,我就告诉她一定去。
露娜对自己说。
不,只要她开口,我就说这一切都是玩笑。
她很快就改变了主意。
但薇莎最终也没有开口,回答她的是关门的声音。不轻不重——和她不同,薇莎是极有教养的姑娘,无论多么愤怒委屈也不会做出甩门这样粗鲁的动作。
“真是心急的小妞。”露娜轻轻吹了个口哨。这次倒是又响又亮,但她却感觉不到半分成就感。
然后她试图将注意力转移到书页上,才看几行便懊丧地发现,之前明明可以轻松理解的文字在此时抽象得让人心浮气躁。
“里德一世为什么不统一大陆呢?”这样就不会有这么多语言了吧?她将书扔到一边,找出这几日未见的黑皮书。
果然,黑皮书有话要说:
(“你应该对薇莎好一点。”)
应该?为什么应该?
她只觉得胸口恶气顿生。
……
手心被打得通红,火烧似的疼。
她瞪向哭花了脸的薇莎,恨不能冲上去拽住她的头发让她尖叫。还没等她想得更多,手上又落下了狠狠的一记。她转头望向父亲,心中满是委屈与不甘。
“为什么欺负薇莎?”
“因为她抢我的蛋糕。”毫不客气地诬陷。而事实是,她刚将奶油抹满到了薇莎的背上,毁了女孩的裙子。
“薇莎你说。”父亲的语气依然严厉。
“我……”女孩似被她威胁的眼神惊吓,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窝在父亲的怀中哭。
没用的家伙。她轻蔑地想。自己可是一滴眼泪都没掉。
“啪”地一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这抽打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又听得“啪啪啪”声如雨响起——父亲在打他自己的手掌心,而一旁的薇莎与奥菲似已惊呆。
“爸爸!”露娜尖叫,心中莫名地害怕,随即开始大哭,“不要不要不要!”
她忘记自己哭了多久,最后清醒过来时已是在奥菲的怀中,同薇莎哭作一团。而父亲则是站在他们的身边,用一种疲惫的眼神望着她。
“知道错了吗?”
“……嗯。”她在心底里发誓以后给薇莎抹奶油时一定要做得再秘密些。
“真的?”父亲的眼神让她多少有些心虚。
“我知道错了。”察觉父亲的态度已有缓和,她立即推开薇莎奥菲,强迫自己看着父亲的眼睛认错。
“对薇莎说。”长长的叹息。
她身体顿时僵直,半晌才转向惊疑不定的女孩:“我……错了。”最后两个字几不可闻,惶论“对不起”——她说不出口。
“大声点。”
“我没错!”眼泪随着话语一同涌出。
“露娜!”
她闭紧了眼,却迟迟没有等来预想中的巴掌。
大掌落下,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父亲叹息似的话语在耳边响起:
“薇莎是你的妹妹,要对她好一些。”
……
“我没错。”她仰脸,死不承认。
我没错、我没错、我没错我没错我没错……
她念咒似地重复着三个音节,仿佛这样做就会改变事实般。
但是真的没有错吗?
心底有个声音悄悄地响起,无论如何也掩盖不过去。
真的没有错吗?
她无声地重复着这句话,呆呆地看着黑皮书。
(“你啊,明明年纪比她大……”)
熟悉的字迹触动了遥远的心事,终止了咒语。
胸口的恶气渐渐消散。
她把那行字看了又看,最后抱起书爬上床,决定今天给自己放个假,好好睡一觉,然后明天早点去月神殿,占个前排的好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