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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忆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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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不透风的丝线巢穴中,顾星洄看着自己被那只挣脱不开的手逐渐拉近,从指尖到手腕,再是小臂到胳膊,直到整个身躯都淹没在一层层包裹的丝线下。
在极致的疼痛与窒息中,顾星洄眼前逐渐出现些碎片化的光影。光影散去后,他看到了年幼的自己。
年幼的顾星洄出身大户,衣食优渥,生来就是被所有人放在心尖上呵护的长公子,尤其是在满月的抓周宴上抓到了古朴的宝剑,更是被崇尚仙道与武道的家里人捧为如玉至宝。
没成想,这样的光景不过四年半,家中就因宿敌的屡次陷害慢慢中落,更有甚者,打着无后患之忧的主意,买通了有名的修仙门派,屠戮了顾星洄的家。
雨夜,刀光,血色。
遮天蔽日的水幕下,疼爱自己的家人们一个个死在爆裂的灵决里,半夜抱着自己唱童谣的母亲被刺死在卧房门前;对自己从未有过一句重话的父亲更是为了保护妻儿,千疮百孔。
年幼的顾星洄被父亲藏在家中的地窖里,看着血色混着水色从木头的缝隙流到自己扒在木桶的双手上,闻着浓郁到五脏六腑都在翻滚的血腥味,侥幸逃过一劫。
等到他爬出浸满鲜血的地窖时,灼热的太阳和不停歇的暴雨已经让那些躺在地上的家人们散发出浓烈的恶臭。
腐烂发白的肉,闻之作呕的臭,是顾星洄童年里唯一记得的东西。
“嗬……”
被强行翻起的苦痛记忆让顾星洄身躯发颤,眼底猩红。蠕动的丝线盘踞在顾星洄身体的各处,扒着他的眼眶,吞吃着他的情绪,欢呼着从紫红色变成褐红色。
不等顾星洄消化,他眼前就出现了一个人——
颧骨高耸,双颊深陷,是已经死去的莫引轩。
那时的莫引轩看着还很年轻,身姿挺拔,丰神俊朗。他受民众所托,前来这间死宅除鬼。因着这间屋子里的人多是暴毙,怨气甚重,等他九死一生平复怨气后,便在一具白骨的后面看到一个奄奄一息的肮脏小孩。
小孩年幼的很,多日未进食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虚弱成这样,按理来说,早就应该被恶鬼扑食,可他不仅没死,甚至周遭气息干净平和,没受到一点怨气的沾染。
若是当时的莫引轩稍微了解一下,就会知道那些怨鬼哪怕失去理智也不会伤害顾星洄,可他只当是顾星洄天赋异禀,一身正气,连怨气如此重的鬼怪都不敢招惹分毫,想都没想就把人带回了万剑门,关押在妖塔里,希望他能镇压蠢蠢欲动的妖界,延迟妖界裂缝开启的时间。
层叠的丝线像顾星洄的心绪一样躁动,密不透风地围着他,让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脖子上青筋鼓胀。
在万剑门的日子里几乎泯灭了顾星洄的人性。
没有慈爱,没有教诲,只有每天暗无天日的被妖物啃噬,只有每次命悬一线时被强行捏住下巴灌入顶级伤药吊命。
丝线在顾星洄不堪的回忆中兴奋,他们闻到了毁灭的甘甜,闻到了能壮大他们的怨念。
“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些丝线越裹越紧了?”
方远仁猛地站起,因为太过担忧连声音都在颤抖。
秦沫双手紧紧握拳,同样忧虑道:“好像、好像是师兄不敌心魔……”
方远仁的脸瞬间白下去,像久浸深潭,惨白如纸,一双眼睛慌张地四处寻觅,最终锁定了睡在小白肚皮底下的狐狸幼崽。
“嘤!——”
刚睡着的狐狸幼崽被突然捏着后颈带至半空,四只爪子因重心不稳在胡乱地蹬着,嘴里发出很是可怜的求饶声。
方远仁双目通红,一颗心撞到失序,有些语无伦次地问:“你是这里的灵兽,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可以救星洄的,对吗?”
久被捏住后颈让狐狸幼崽愈发不舒服,漆黑的眼睛里浸满眼泪,哭得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你知道的对不对,”方远仁焦急又烦躁地提着狐狸幼崽,一遍又一遍地,执拗的问,声音愈发急切:“你告诉我,什么方法都可以,我去试……”
小白怒吼一声,从不远处跑过来,尾巴一扫就打开了方远仁的手,让狐狸幼崽落到自己背后,尾巴圈住它,焦躁地用前爪刨地,扭头道:“你知道什么就说,人命关天的事。”
狐狸幼崽怯怯地看着方远仁,好半晌才断断续续地哼唧了一段,大致意思是这些丝线集合了人生前的执念,他们会强迫里面的人回到自己的记忆中,如果这人深陷过往,被放大的怨念愁绪浸染,就会被丝线瓦解,成为丝线的养分,但是——”
“但是什么?”
方远仁急病乱投医,急得语气都发涩,小白赶紧翻译着小狐狸的话,道:“因为丝线要在被困者的记忆中寻求养分,所以它们具有听觉,可以试试能不能扰乱他们或是唤醒被关在里面的人。”
方远仁大喜过望,一把擦去不知何时满面的泪水,铆足了劲朝上空喊:“顾星洄!”
秦沫也飞身至半空,不间断地呼喊,就连小白也跟着长啸,还时不时用尾巴逗弄着缩在它背上的蔫头巴脑的小狐狸。
可惜,接二连三的呼喊声并未让顾星洄清晰,他依旧在不堪入目的记忆中浮沉,双目紧闭,浑身颤抖。
虽是再次经历无望的痛苦,但顾星洄知道,自己能活着,能逃出去,在黑气浓郁的丝线接近成功,想要一点点瓦解吞噬他的时候,一点微蓝色的光从最深处骤然迸发,原本还庆祝的丝线们纷纷凄厉地尖叫着,被焚烧殆尽。
那点蓝色,是顾星洄的剑意。
方远仁远远就见到那一点蓝,更是声嘶力竭:“星洄!顾星洄!!”
眼前不断往复的记忆被打碎,光影流转间,已是在星云派醒来的时候。
“孩子,醒了?”
初见时的灵源古朴亲和,一张常年操劳的疲惫的脸上满是笑容,毫无芥蒂地拉着顾星洄的手,又用手背轻轻探着他额上的温度,笑眯眯道:“睡了三天,总算是醒了。”
顾星洄被刺眼的天光弄得流泪,再反应过来时,那只覆盖在自己额头上的手已经到了自己背后,像哄小孩子一样轻声哄着他:“好孩子,不哭了,你逃出来了。”
而后,从不知道自己姓名的少年得到了他的名字,顾星洄。
“顾呢,就是你来到我们这个地方,光顾咯,星呢,就是星云派的星字辈,至于洄嘛,希望你以后的人生也能像你从万剑门逃出来那样,逆流而上。”
顾星洄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谢谢师父。”
往后的日子平淡的无趣,从来没上过学读过书的顾星洄落别的师兄弟们一大截,别人晨修拿着本剑法就能“劈、刺、点、崩、击、提、挑”的时候,顾星洄默不作声地坐在角落里,看着爬虫一样的文字,努力记忆;别人修炼剑法时能够结合着心法口诀,顾星洄只能“第一下翻腕,第二下出左脚”的死记硬背。
好在师兄弟们从不嫌弃他,也不排挤他,甚至师兄弟还会在晚修以后指点一下迷茫的顾星洄。
挑灯夜战,苦修不辍,顾星洄的剑终于从一个剑花都挽不起来,到能摆脱心决的限制,自成一派。
在又一次的弟子考核中,顾星洄不出意外地拿了第一,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大师兄。
顾星洄身上的蓝芒越来越亮,被丝线束缚住的照夜也开始挣扎着,发出低沉的嗡鸣,大把大把的丝线在无声中化为灰烬。
渐渐地,顾星洄那双紧闭着的双眼终于又露在了人前。
秦沫激动得语无伦次,连连道:“有用!方公子,喊师兄真的有用!”
方远仁声音早就哑了,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把火炭,灼热刺痛,但他眼神明亮,紧紧地锁着越来越大的蓝芒,用尽全力:“星洄!顾星洄——”
顾星洄似乎轻轻动了一下,又很快地陷入了长久的沉寂中。
因找寻不到美味的执念,丝线的蠕动速度变快了,像在举行着某种仪式,定要将顾星洄彻底献祭。
眼花瞭乱中,顾星洄看见灵源笑呵呵地牵着一个孩童,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来到弟子们修习的内院。彼时刚下早修,所有的师兄弟看到新面孔,都不由分说地把脸凑近。
“这是你们的新师弟,方远仁。”灵源把牵着方远仁的那只手抬起,眯着眼笑道:“阿仁来,见过各位师兄。”
大家早就对灵源一天到晚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小孩见怪不怪了,被牵着的小孩约莫六七岁的样子,白白净净的,虽然身上的衣服很是破旧,但衣襟处依旧仔细妥帖地交叠在一起,就连最容易忽视的衣袖边缘,也洗得一尘不染。
“师、师兄们好。”
小师弟大概是没见过这样的场景,磕磕巴巴地把话念完后,就把自己藏在灵源身后,一双小鹿般泛着水泽的眼睛温顺的垂下,时不时因为紧张轻颤着。
熟知灵源脾性的弟子们见缝插针地问道:“师父,师弟不会又是捡来的吧?”
“什么叫又!”灵源瞪了那名弟子一眼,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方,是希望他为人方正,远,是因为他远道而来,仁么,自然是希望他仁德善良。”
好家伙,连名字都没有的师弟,还说不是捡来的?
灵源拍了拍方远仁的头,蹲下身来说道:“以后你就跟这些师兄们一起学习,被欺负了就找我说,知道了吗?”
小师弟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那是你大师兄,顾星洄,认识一下就好了,他平常忙得很,估计你也没什么时间见到他。”
方远仁好一会儿才抬起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怯怯地看了他一眼,说:“大师兄好。”
顾星洄站在人群最外面,面无表情地打量他。
也就一会儿,一向除了练剑什么杂事都不管的大师兄莫名地挤开那些师弟,朝他伸出了手。
“跟着我吧。”
方远仁飞快地看他一眼,复又低着脑袋,小声又坚定地嗯了一声,柔柔道:“谢谢师兄。”
那只因为紧张发了些汗有些凉的手被自己握住时,顾星洄的唇角上扬了一瞬。
果然像小师弟给他的第一印象。
又软又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