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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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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竹叶记事》文/折明椿
2025.7.18
首发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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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鸟会随着季节迁徙,但北方的人们会一直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等它们归来。就像候鸟会追随盛夏永不落下的烈阳,而我会在原地等待你岁岁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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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雾蒙蒙的阴白。
又是雨天。
云竹踩着2027年的梅雨季回到红星小镇。自从大学毕业后去了二线城市工作,对家的思念也不免随之增加。
这次回去看望杨婶。在外地认识的朋友也跟了过来,说是难得一见的老乡,俩人搭了同一场火车。
行驶路上,从天南聊到海北,无话不谈。
窗外绿野被风吹得模糊一片,阴绿、雾蓝与天上的白交织混杂,像泼洒的墨。
云竹对面的女人倒了一杯速溶咖啡,伴随着水声,她说道:“讲真,我那个小男朋友早就分了,好几年了都,前些日子看他朋友圈居然结婚了。真是未曾聊想的结局。”
云竹露出一抹宽慰的笑,她低眉,含笑道:“世事无常。”
果真世事无常。
前人过来走一遭,谁曾料到会走向那样的结局。
“诶。”女人像是突然间想到什么,抬起头来,盯着云竹那张巴掌大的脸,先是吸了一口冷气,“我听楚彩说,你高中那会喜欢过一个男生,到现在怎么样了?这件事你老公不知道吧?”
马克杯贴到唇边,即刻变成静止状态。
深棕色的杯面仅仅倒映出云竹的脸型,那一双明亮却深沉的眼眸却看向窗外绚丽的景。
气氛静了又静。
女人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脑筋急转,正想扯个话题掩饰过去,云竹却开口了。
“没有告诉的必要,活着当下比较好吧。”
“他死了。”
“死了?”女人面露惋惜,随后眼睛一斜,望着过道里拥挤的人群,又凑到云竹脸颊边小声说道:“咋回事?是高三学习压力太大跳楼了?”
“不是。”
云竹望着火车轨道旁,被风吹拂的野草,“他确实,死了——具体的,我也忘了好多好多。”
句末语气拉长,话锋一转。
“第一年,我忘了他和我对话的心动感觉。”
“第二年,我忘了初遇情景。”
“第三年,我忘了他的生日。”
“第四年,我忘了他的长相。”
“……”
云竹低头,轻轻摇晃着马克杯,咖啡液体转成一个漩涡。
“现在,我连他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
又是压抑的沉默。
片刻,叹息声充斥整个车厢。
伴随着路途的摇摇晃晃,云竹面色不改,对她来讲,已经半忘不忘的事情,近几从记忆中消失的人,还是别去想太深较好,年少时的悸动固然可贵,但生活要一直向前。
右手扶了下耳边的助听器,雨滴噼里啪啦打在车窗。
阴雨天气总是会勾起埋藏在好久之前的记忆,尽管当事人认为自己忘得差不多了。
云竹忽然来了句,“我们的故事,也是从雨天开始。”
今天在下雨。
十年前也在下雨。
淋湿了她,淋散了他。
细密的雨汽弥漫到空气里,带着夏季特有的热。头上是白茫茫亮得刺眼的天,没有云,更没有一缕风吹进狭小闷热的楼道里。
这里的坐落的红星小镇地区空气湿热,暑气愣是将所有人的燥性放大了不止一倍。
三楼,云竹家的门大喇喇敞开着。
浓妆艳抹的短发女人,穿着塑料拖鞋踏大步而来,手里提着破旧发白的书包,一使劲,清一色扔到外面,眼神凌厉,嘴里还不停念叨。
“我养你这么大,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弄丢了助听器,你知不知道那是我好几个月省吃俭用省下来的工资啊?这狗屁世道钱有多难赚你懂不懂?”
“云竹,我说你出生在这世上是来讨债的吧?”
身材瘦小的身影缩在墙角,面对女人的痛骂并未给予回应,而是怯生生地看着从家门口不断被扔出去的行李,几年前的旧款式白鞋鞋面上残留几滴泪水。
怯生生的目光从云竹眼眸里透露。
刚才……妈妈说的什么?
好像在骂她。
但是,听不清,这么近的距离都听不清。
云竹的妈妈苏琦大力踹了一脚门,又用力关上,震耳欲聋的声响切切实实跨越听障的缺陷,直入耳膜。云竹无声地叹口气,看着没有拉链的帆布包陆陆续续从楼梯滚下。
笨重的教科书、作业本、打印的卷子,从光滑的台阶面掉下去,零零散散的纸页飘了一地,杂乱无章,有几张卷子飘到了外面去。
她颤颤巍巍站起身,拍拍校服上的灰尘,又抹了把脸,擦干泪痕。她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拾起洒落一地的试卷,这些卷子上有错题,到了考前可是珍贵的复习资料。可千万不能弄丢。
慢慢捡完几张试卷,云竹直起腰来,心房处的酸痛感翻涌不止,险些从眼眶处化作水溢出来。不知道这种情绪叫作什么,云竹记得从父母离异后,人生里便有了这种如针脚扎心的感觉存在。
同样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能说些什么苍白无力的话语来挽救此时的局面。
又庆幸自身会有一点乐观所在。一旦尖锐的事件发生后,冲击力缓过劲后,云竹向来会安慰自己,看,这不是还好好的吗?熬过去就好了。
你看,云竹,这次起码没有被妈妈殴打吧?挺幸运的。
抬起头来,望见窗外筒子楼对面的小卖部旁有一家三口,妈妈去结账,爸爸拿着刚买的雪糕撕开包装袋,哄着喂小女孩。
云竹只是看了一眼便转过头,深呼吸几口气,弯下腰,把剩下的课本卷子拾起来,放进帆布包里。
妈妈在气头上,那她是必然回不了家了,贸然去敲门只会得到一顿打骂。
云竹右手伸展抵在额头前面挡太阳,在光下数了数错题本和纠错试卷,还少了四张,估计飘到筒子楼外面去了,她背着帆布包下楼。
街上除了她,一个人也没有,杂货铺足疗店等等店门紧闭。
云竹一个人走着,目光四周扫射,走过街口,还好目前没有大风经过,过了段时间,只剩下最后一套政治卷子没有找到。
被微风吹到哪里去了?
徒步绕了筒子楼一周,实在找不到,云竹便坐在附近长椅上歇一歇,指尖在手机键盘上飞速敲打。
聊天框中显示完整的问题,助听器丢了可是大事,就跟小学生弄丢了红领巾便以为世界末日到了的悲痛感一模一样。
【程慕,我的助听器不小心弄丢了,你可以帮我问问你认识的朋友见到过吗?】
屏幕荧光映射|在云竹深棕色的瞳孔中,眼底掠过一丝担忧的神色。初中时妈妈为云竹买了助听器,上学期间她每天小心翼翼地保管好,不用的时候就放在一个小盒子里,这回愣是没料到居然会丢。
什么时候丢的?她毫无头绪。
甚至到现在也是一头雾水,将这几天接触的人全部想了一遍,设想偷窃的可能性,但最后全部被排除。
教室里监控除了大型考试外常年不开,询问老师也无果。于是她开始求助朋友程慕帮忙想法子。
指尖按下发送键,绿色显目的消息框呈现出来,最上方的备注马上变成“对方正在输入中……”,手机上的新消息不断显示。
程慕:【这个没有啊,有的话估计也是去交给老师了,你去学后问问老师呗。
云竹:【好,谢谢你。】
程慕觉察端倪:【小云竹,你是不是又被你妈妈打了?需不需要我去接你?这都快下雨了,梅雨季就是难受,这鬼天气。】
云竹:【没事没事,我就问问,你不用过来。】
让程慕大老远跑过来接她,属实为难人。
热得发白的烈日在天边尽头悬挂,晒得头脑发懵,热流空气如沙子般缓缓在街道里流动。天边远处则是一片乌云低压袭来,连带着空气都多了一丝水潮气息。
一滴雨水打在手背上。
云竹倒吸了一口冷气。
顿时想到了两点。
一,她被赶出去时,没带伞。
二,她的政治卷子!!
被淋湿了,上面纠错的痕迹会晕开的!
回过头,这条街距离家门口也算不上近,步行需要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看这乌云被热风吹来的速度,步行不到十分钟就被淋成落汤鸡。
淋雨不可怕。
可怕的是淋雨后极有可能引起感冒发烧,发烧后会耽误学习。
雨点越来越大,冲刷着整条街道。不远处的人潮声和云竹完全处于两个世界,中间隔了层透明水雾,那些人声传入可听见的左耳酥酥麻麻的,像热锅中水烧开的声音。
云竹忘记带伞,只好先瞅准了个小卖部的屋檐小跑过去躲雨。
喘气之余还掀开帆布包,作业没有淋湿已是万幸。
正巧街道对面的人影猛然跌入她的视线。
红绿灯下,重雨幕中。
透明雨水从伞骨流畅滑下,积攒成断断续续的雨帘。而伞下,男生黑发白裤,肤色冷白似乎能看到微微透出青色血管。显出骨节的手紧握伞柄,另一只手上,则是一张红色黑色相间的卷子。
眼神沉韵,面无表情盯着云竹。
然后——
他张口。
闭口。
云竹:“……”
他刚刚是不是,在对我说话?
云竹晃晃脑袋,额间出汗的碎发被徐徐微风吹起,在风雨中迷迷糊糊眨了眨杏眼,视线又转移至他的脸上,乃至眼眸,鼻梁,逐渐定在他的唇上。
那人依旧在街头对面,嘴唇一张一合,看着这边的方向说些什么。
云竹首先是观望四周,周围没有其他人了,那就是对着她说的话。看着面生,是外地人,估摸着和她一样的年龄。
这场瓢泼大雨似乎要透过血肉将云竹的心脏给浇透,视野从沾满泥泞的鞋子渐渐上移,停在男生的五官。
云竹后退一步。
面对陌生异性的接触,云竹打心底还是有排斥意识,并不是因为性别不同带来的怪异感,而是单纯不想和陌生人搭理。陌生人过于形形色色,这些人清一色对听障人士带有刻板印象,这更是让云竹减少线下社交的一个重要原因。
害怕嘲笑,害怕偏见。
但渴望像普通人一样活着。
但是、但是他手上有她的作业……
云竹深吸一口气,双手伸平放在头顶作遮挡物,一路小跑到男生对面。跑得太快,赶忙刹住车,扶着腿喘口气,最后停留在了离男生三四步远的距离。
她心里直打鼓,看这人面生,不是本地人,估计见面也就这一次,倒不如豁出去。
“你好,嗯……你手里的卷子,是我的,可以还给我吗?”云竹自认为声音不小,对方足够能听见了。
男生久久不语,依然张口,闭口。
云竹手心冒汗。
忘了,她听不见。况且是在周围雨声嘈杂的环境下。
云竹眼神不敢对上那人的视线,只好盯着他手中的伞柄,双手放在背后不断摩挲,硬着头皮上前,重复。
对方无应答。
还是听不到。
云竹重复上述举措。
对方无应答。
……
云竹重复上述举措。
对方无应答。
两个人距离越来越近。
云竹视线下移,凝视她穿得脏兮兮的小白鞋。
这回她终于能听见了。
在他的伞下,隔绝世外雨雾,终于,不负云竹所盼,收到了回复——
男生的白色棒球帽遮住眼睛,在光下投出一片阴影。他拿起被淋湿了一大半的卷子,看着标头,喊了她的名字:“云竹。我刚刚问你叫什么是想确认失主——”
“所以你一直朝我这边靠拢,就是想告诉我你的名字?”
一根弦随着伞骨雨滴滑下而断裂。
云竹蹭的一下红了脸。
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