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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阁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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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宁连着几天都缩在公主府不出门,就连承江王来访也不见。渐渐有传言说,那日禁中,公主为亲事与官家吵囔,被官家扇了一个耳光赶出紫宸殿,幽闭在公主府。
“假的。”萧且随斜眼看了忧心忡忡的陆业一眼,低头要去吃右手上早春的嫩荠麦。一只手总归有些不便,他又不喜别人喂给他,垂首咬上一口,苦得剑眉紧皱。
陆业一堆话被他笃定的断论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他一言难尽看着萧且随,又低头看桌上的荠麦、紫蕨和三七丹参鲜鱼粥,为难地放下了手中的银勺。
“你怎么大早上就吃点这啊?”陆业赶着过来,朝食都没怎么吃,原本想着能在葛园吃顿好的,想见是不能了,他皱着眉闻了闻那三七粥,清苦刺鼻,不消说,定是比汤药还苦,“上头克扣你的银子了?”
深邃的星眸淡然无波,萧且随皱眉望着虚空,只当自己是只羊羔,狠狠咀嚼着嘴里的草,“三七涩苦但却能消肿化瘀,都怪那裴四,明知我手折了,还邀我去春郊围猎,惹得我心里发痒,喏,我如今朝食都吃这些,只盼能在猎物被你们嚯嚯完之前好起来,下回你要来,先递拜帖,我定按侯爵世子的规格招待你。”
陆业被他气得一拍大腿,“哎,我说,这是好不好吃的事儿嘛,你就这样不待见小宣宁啊,怎得我与你说她,你还想着什么围猎?好歹咱们几个一同长大,你真是没良心。
哎…不过话说回来,她就要嫁给楚郢了,我真是不甘心!你说她怎么就这么没眼光,长安好儿郎岂止八千,偏偏就看上那姓楚的!宣宁非要嫁三州世子的话,我看还不如嫁给你呢,这回楚郢好得意了,气煞我也。”
萧且随长睫微闪,手下麻木,举起银勺就吃,鱼粥滚烫,他忙慌找碟盘吐出,呼气间只觉从口到心都烫出窟窿来了,情绪下落不到实处,沉甸甸地难受。
对谣传萧且随是半分不信的,说宣宁吵囔他信,不过说她能乖乖听话,幽闭府中不事玩闹?这不亚于说陆业连值三十日不休,一举当上了礼部尚书令。
至于官家打她耳光就更属天方夜谭,若真有人听见巴掌声,那定是打在了楚郢那小子脸上,她气恼着罢了。
“是真的!”陆业叹道,“咱们礼部王侍郎的三弟王栤纶,你可还记得?上回在裴四宴席上遇见,你还和人喝了几杯,把人喝吐的那个?”
萧且随一想,好像有这么个事儿,“嗯,是那个号称自己千杯不醉,结果三杯就倒的那个?他怎么了?”
“他去岁是考中了明经的,前些日子刚巧到司天台做灵台郎,那天他与几个崇文馆的同僚往秋水长天亭论典籍校正之事,迎面就和小宣宁遇上了!天爷,听他说,宣宁右脸都肿了,眼泪汪汪的,看起来好不可怜。”
萧且随缓缓放下白箸,转向好友,“王灵台会不会认错人?”
陆业“啧”了一声,“你这人…倔驴!这么和你说吧,前些时候宣宁曾去过一趟司天台,正是王栤纶给她读的典籍,除非他是个瞎的,否则绝不会认错。”
萧且随手指紧捏,想起那夜他站在公主府侧门,见到马车上下来的女郎与她府上幕僚谈话,那行止所为,根本与李宣宁毫不相干。
“她去司天台做什么?”
这个他可没问,陆业摇头,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猜测道,“你说会不会宣宁本不想嫁楚郢啊?你看,她前脚去了司天台,这不后脚天象就有异了?”
萧且随暼他一眼,陆业面上红光,似乎对这个猜测坚信不疑,他顿了顿筷箸,问陆业道,“那她为何要请旨,莫非有什么把柄握在楚郢手上了?”
陆业两眼一亮,“没错!大有可能。”
淡漠摇头的少年一指桌上的三七粥,问陆业还喝不喝,陆业摇头,他便将那小坛端起,咕噜几下尽数喝光了,空坛落桌,萧且随微抿唇角,不遗余力地嘲弄好友,“天还没黑就开始发梦了,若是楚郢敢威胁李宣宁,那他绝没有好果子吃。他们定亲了,情投意合,你何必横插一脚,徒惹些事端来?待你母亲知晓了,还不知闹出什么风波呢。”
母亲抵死不让他尚主,近来府上又来访不少名爵夫人,想来都是为他的亲事而来,也许过不了多久,母亲就能为他挑选一位品行样貌端正的小娘子,小娘子确实没什么错处,可他却不想娶一个从未见过的女郎,想到这里,陆业舌尖干涩,只觉吃三七粥也许都没有这么苦。他苦闷地摆摆手,说不提了。
永安候世子甫一出门,内室咔喇一声轻响,而后是一连串机关齿轮摩擦滚动的声音,萧且随微微回首,神情冷淡下来,他昨夜无眠,陆业又来得早,他本还想睡个回笼觉的。
不多时,跃鲤映波屏风上印上一个单薄的人影,沙哑低沉的嗓音喊他,“阁主。”
少年困顿不堪,眼皮半垂,含糊地“嗯”了一声,问道,“如何,账本拿到了?”
未及回答,一丝清淡的血腥味绕到外间,少年鼻翼微耸,吃惊站立起往里间走,声线也变得焦急几分,“舅舅受伤了?”
绕过屏风,只见个瘦骨嶙峋的中年男子立在几案旁,他面色苍白,上好的衫袍袖破损了一块,臂间绷带紧缠,扶在几上的手指微微发白。
见少年焦急,柳无寄轻扯唇角,以拳掩口咳嗽几声,说道,“无妨,已处理妥当,靖卫不辱使命,已拿到了庐州制造的源账本。”
“你的伤?”
柳无寄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递过去,说道,“有人在那地儿布置不少陷阱机关,似乎在等承江王自投罗网,可惜被咱们抢先一步,靖卫已将屋里的机关已拆完了,账本便在这里,阁主,你过目。”
陵川堤坝之事,还有何人在关注?自然与三位王爷脱不了干系,萧且随打开那账本,越看越心惊,锋利的眉梢一挑,望向柳无寄道,“这样造出的堤坝如同薄纸,不说洪水,十人共推只怕就会倒塌。只要堤坝一塌,只怕承江王于政事上便再难有转圜之地。”
而陵川百姓皆成权力倾轧下的祭品。柳无寄轻叹一声,“承江王比咱们想象中要势强得多,若不是通天的本领,怎能提前的知道账本有问题,想来他搁在其他两个王爷那儿的眼线不会少,阁主以为我这伤从何而来?淄川王螳螂捕蝉,却不料黄雀在后,承江王的人就埋伏在隔墙,见到靖卫出来,以为他们是淄川王的人,跟了一路,直跟到我跟前,通义坊的据点已暴露,不能再用了。”
柳无寄发现有人尾至后,与几个靖卫分向而散。他身如轻羽,承江王的人渐渐跟不上,远远地射了一箭,柳无寄大可躲过,不过看在同为暗卫的份上,不忍让对方无功而返,迎上去吃了这一箭。
当然这一箭柳无寄也没白吃,从那暗卫的身手来看,他与上回为蘅芜院刺杀案遮掩的人应是师出同宗。
少年一愣,随即问道,“你是说,承江王的人为那刺客打掩护?这不可能,此事还需要再做探查。”
也许不过师出同门,而不是同一人,柳无寄点头,向前一步,轻抚少年左手,语气熟稔亲切,“你呢,听说你被临汾王击伤落马?伤怎么样了?”
萧且随轻笑一声,他的手远没有看上去严重,可早早就好全很容易让有心人多想,毕竟他下意识躲开李柏那一击时,明确地在李柏脸上看见了讶异。
多年来藏拙在这暗潮涌动的长安城,与舅舅柳无寄暗领靖卫阁,也不过是想在东窗事发后为自己留一条活路。
幼时母亲提着他往水盆里溺的场景又浮现出来,她以为他才两岁,肯定不会记得。可这种濒死的窒息感不是那么容易忘却,只是这种痛苦,远远比不过阿弟出生之后,父亲与母亲的忽略。
好在,阿弟也已经不在了。
少年露出个灿烂的笑容,随意挥了挥缠着绷带的左手,说道,“他怎么可能伤到我,皮外伤,做做样子罢了,舅舅也累了,待休息好,找个时机把账本送到承江王手里便好。”
柳无寄称“是”,当即将破损的衣物除下,熟练地在柜中翻出世子府参事绯色官服换上,端起桌上的空碗空坛,堂而皇之地开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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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找着他?”
“卑职无能,请殿下处罚。”高大的长卫史垂首跪地,声音平淡无波,“虽那人中了种过追踪香的箭支,可带着狗儿往他消失的方向追去,可不知为何,狗儿始终徘徊在南曲方位打转,不再向前。”
南曲?那边只有几个平民坊,再往南就是曲江池了,会不会淄川王和楚郢也有牵扯呢?
要按理说,萧且随和仇越也有嫌疑,可那个“她”曾说过萧且随十年后还在长安城带小遂呢,那他与阿兄的关系必定还不错,不太可能和后来已经完蛋的淄川王勾结。
狭长的丹凤眼眯起,年轻的小娘子面带思索,她想找“她”来商量商量,却想起上回“她”给她的那一巴掌,心里又腾起一团无名火,狗胆包天的魍魉鬼祟,竟敢赏她堂堂公主耳光,就因为她多嘴问了楚郢一句“去没去过扬州”,魍魉就认为宣宁打草惊蛇,愚不可及。
宣宁做事何时要别人来教,当众被给了一个狠狠的耳光,肿得高高的,她还怎么出门!当时她抬手打脸,把那青衣飞虹吓得失声叫喊。
宣宁哼哼几声,有点想念自己沉稳懂事的大青衣怜光了。
她准备几天都不理会“她”,更不准“她”去见心心念念的阿兄。可没想到那魍魉还挺有耐心,三四天过去,肿也消得差不多了,“她”一点动静都没有。
宣宁早想她走得远远的,可她真的消失,又好似七魂少了一魄似的。可若要宣宁公主先低头,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她”不来正好,脸也好得差不多了,天气晴朗,正好出门游玩。宣宁想起上回还欠萧且随一顿鱼宴,便喊人定席、驾马,要亲往葛园一趟,顺势看看他的伤怎么样了。
“唔,对了,萧且随送的那匹勒雪骢呢?给我架上,就用那副九皋流光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