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莫京一

12、呜呜呜呜

　　辞春堂万籁俱寂。

　　绿茵飘洒石板小路，蔷薇沿着墙角蔓延，生长出栅栏。
　　阳光伴随着柔和清风，撩动孟彧的发梢。

　　自从大病一场之后，孟彧就变得格外嗜睡，神情总是怏怏的，提不起半分精神。

　　他被小雀振翅的声音扰了清梦，抬手拿掉盖在脸上遮光的书，晃神片刻，撩起眼皮环顾周遭。
　　——依旧半个人影都看不见。

　　这宅子简直像座鬼屋，住了三只脚不沾地的鬼，早出晚归，有时干脆不归。
　　孟听白则是只没有坟头的孤魂野鬼，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飘来飘去，谁知道他今夜又宿在了哪条阴沟里。

　　真是，鬼以类聚，鬼以群分。

　　好在他们还记得家里有个会喘气的，每当饭点，就派人送来一日三餐……看来今天也是这样。

　　如今的状况，孟彧心里明镜似的——他被囚.禁起来了。
　　至于原因，他猜，或许因为自己没有答应成为孟听白的替身。

　　楚君意这只狡猾狐狸该死的有钱，开出了一长串非常诱人的酬劳，足够孟彧荣华富贵的度过余生。

　　说实话，孟彧很心动，还天马行空的想如果楚君意能生在后燕就好了。
　　那他必然会当一辈子的蜱虫，直到把楚家人的血吸干。
　　或者干脆抄了他的家底，填补国库空虚，清理赤字账簿，估计还能剩下一部分救济百姓。

　　可如今，钱财对他分毫不值。

　　楚君意没想过，这个曾数次寻死的人，哪还有对未来的期待。
　　世上的活路千千万万，孟彧心中却只剩下死路一条。

　　孟彧再度阖眼，头枕回藤椅，听着树梢鸟鸣，慢慢放空思绪。

　　未久，日上三竿。
　　门口响起两声沉闷的鸣笛，是“牢头”来放饭了。

　　孟彧起身去迎，送了这么多次饭，他还没见过“牢头”长什么模样。

　　步行至古色古香的圆拱门前，心思又被勾走，停下了脚步。
　　门侧立了口大缸，几片饱满开裂的一叶莲浮在水面，圆叶下，一小群指甲大的鱼儿倏忽游过。

　　孟彧丢了撮鱼食进去，趴在水缸旁边看它们争抢。
　　这群鱼是他在辞春堂唯一的朋友，万一饿死了他会很伤心的。

　　孟彧姗姗来迟，送餐的车早已驶远，唯有一股子车尾气味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一日三餐顿顿不落的送，温箱里的包装盒堆成了一座小山。
　　里面不光有今天中午这顿，还有几份已经变质馊掉的。

　　从昨天早晨开始，他就没再进过一粒米。

　　孟彧照旧不理会那些吃食，绕过保温箱，试图推开巨大的铁制雕花大门。

　　然而半个指尖刚一探出铁栏，头顶的警报器就立刻发出刺耳尖叫。敏感的就好像孟彧碰到的不是大门，而是狠狠戳了它的眼珠子。

　　双手垂落身侧，攥住一把空气，指节用力到发白，片刻后又颓然松开。

　　孟彧遵照机械的命令，向后退了一步，警报器终于闭上了嘴。

　　纤长的睫毛半遮眼帘，他面色漠然的像雪，恍然看着天与地。
　　天空被高过人头的白墙黑瓦框住，失去了延展，四四方方的压在顶上。
　　目之所及的风景，都被拦在冰冷的铁门外，切割成一条一条的方块。

　　孟彧不知道自己会被关多久，哪怕他悄无声息的死了，兴许也不会有人知道。
　　可他时常又觉得，这宅子藏着数不清的眼睛，他所有的一举一动，都被别人时刻看在眼里。

　　孟彧面色如旧平静，刻在骨肉里的礼数规矩命令他从容的转身离开。

　　他忍了又忍，掐破了手心的皮肉，终究还是没忍住，一脚掀翻了那箱饭菜，饭粒汤水洋洋洒洒泼了一地。

　　几只飞虫趴在地上吸吮汤汁，他呆呆愣在原地，可惜那些被糟蹋的粮食。

　　***

　　孟彧被气饱了，丁点儿食物都不吃，简直快活成了只靠喝露水就能活的仙男。

　　他接着躺回藤椅，想续上先前的梦。
　　闭眼不到半分钟，手边的小黑匣子就开始“嗡嗡嗡”叫唤个不停。

　　屏幕上显示着一行字。
　　——瓜瓤脑袋。

　　手机是温笠云留下的，备注则是孟彧定的。

　　温笠云一向体贴入微，怕孟彧忘记，他把简单的手机用法，譬如解锁、接打电话、刷视频……之类的，都一条条写在纸上，APP图标都被他仔细的画了下来。

　　孟彧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指，按住中间的圆圈，慢慢向左拖，拖到绿色的圆圈那里松手。
　　——成功接通。

　　第一次接通电话，孟彧很是惊奇，十分期待小精灵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关于“小精灵”，温笠云也很头大。
　　他很难解释清什么叫“电磁波”，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孟彧只觉得玄乎得很。
　　哪怕赫兹他老人家从坟里爬出来，亲自给孟彧上堂课，这人也未必能明白。
　　温笠云只能将错就错，姑且让他认为手机里住着一位无所不知的小精灵。

　　然而，还没欣喜两秒，孟彧的期待值瞬间就被听筒中传出的声音拉至最低。

　　“你几顿没吃了？”孟听白语气不善，“想饿死还是想修仙？”

　　孟彧就没指望这人能狗嘴里吐出象牙，嘴上也不饶人：“借你吉言，修仙成功那日吾定要降雷感谢你。”

　　对面传来短促的笑声：“行啊……”

　　自那日清晨和孟听白大吵一架后，孟彧就再也没见到过他。
　　不知道这人在什么地方鬼混，背景音十分杂，时不时还会传来尖锐的爆鸣，盖住他大半的声音。

　　吵的人耳根疼，孟彧不会开免提，默默把手机拿远了些。

　　“……就没见你拿过饭，光喝露水就能活，你们古代人可真难杀。”

　　越来越清晰的声音传进孟彧耳中，他应是走进了空巷，周遭安静的出奇。

　　这番话更加印证了孟彧的猜测——即使相隔两地，孟听白也有各种手段知晓他的行动。
　　那么现在也极有可能，虽然他只能听到孟听白的声音，那人却能将他看尽眼底。

　　“光把吾关起来还不够，还要监视吾吗？”

　　孟彧向后一倚，后脑抵靠藤椅，墨发一路流淌，有几绺乘风飘进小潭，打湿了发尾。
　　他摆出极度放松的姿势，面上不动声色，视线却在偌大的庭院中飞快扫了一遍。

　　“这几天太忙了，没人在你身边看着，我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怕吾在梅树下吊死，怕吾拿刀抹了自己脖子，还是怕这宅子成了凶宅？”他的尾音微微上挑，竟有几分玩弄的意味。

　　孟听白啧了声，语气添了几分烦躁：“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别总把死不死的挂在嘴边，你不嫌晦气我还嫌。”

　　“你打电话来就是为了和吾吵架是么？”

　　“我本来不想的，”孟听白把自己摘得干净，“但要是继续按照这个逻辑发展，接下来肯定要大吵一架。”

　　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孟听白自己都解释不清。
　　派去的人说孟彧闹绝食，送的餐碰都没碰，他听完之后气得不行，只想骂这死孩子一顿…………好吧，看来逻辑通了，就是为了吵架而来。

　　“孟听白，吾要出门。”

　　正吵绝食这件事，怎么又扯到出门了，孟听白生硬的回复他：“现在还不行。”

　　“为何？”

　　“你现在还不具备独自出门的……权……能力。”

　　“……”

　　孟彧的视线忽然定住，长久停留在某个角落。

　　“能力？”他微不可查的轻笑一声，从藤椅起身，“是吾蠢到会被拐去卖掉……还是你怕别人见到吾这张和你一模一样的脸？”

　　他微扬下颌，目光落去檐角。
　　这种他说不上名字的现代装置，隐秘的散布在宅子各个角落。

　　孟听白的视线突然与孟彧相撞，即使是在监控中，那个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神，还是令他喉中一窒。

　　“……你……你还不具备把自己完好无损带回来的能……”

　　孟彧忽然开口唤他的名字，打断了他的话。
　　他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监控摄像头，仿佛知道，孟听白也同样在直视自己。

　　“你们……有把吾当做一个人来看待吗？”

　　“……”孟听白几度欲开口，却说不出话。

　　孟彧惧怕楚君意口中的博物馆，惧怕冰冷的玻璃展柜。

　　他见过胡人驯兽师如何对待笼中兽，磨去犬牙，拔掉利爪，窝在狭小的铁笼中。
　　它的主人说：这兽皮毛光滑漂亮，不会咬人，一文钱就能摸一摸。

　　孟彧还跟着元夫子念书的时候，就天天想着逃课，想往太学外面跑。后来他长大，整座锦官城都关不住他。

　　而如今，这富丽堂皇的辞春堂于他，又何尝不是展柜、不是铁笼……

　　孟听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撩起眼皮看过去，却猛然间怔住，不受控制的喊出声：

　　“孟彧————！！”

　　他看到孟彧从袖中取出一柄短刀，指腹轻轻摩挲刀刃，刀身划过冷光，锋利程度似乎令他十分满意。
　　弯起的薄唇若有笑意，只是那笑意冰冷，未达眼底。

　　接着，他将刀尖抵到自己的侧颈。

　　“……把刀放下……孟彧，”强烈的心悸使孟听白忘记了呼吸，他的指尖不自觉战栗，声音颤抖的说，“你不会这样做的……对不对？把刀放下……”

　　孟彧眨眨眼，不言不语的将刀尖压下一分。
　　脆弱的皮肤瞬间被刺破，鲜血涌出，沿着脖颈淌下，染红了雪白的颈项。
　　他却仿佛感受不到痛一般，目光幽暗静谧，嘴角始终挂着一抹寡淡的笑。

　　孟听白浑身一僵，视线渐渐失去颜色，转而被大片的黑白占据，唯有那串血珠红的扎眼。
　　“我、我什么都答应你！！你想出门……好！我现在就派人去接你，现在……马上就出门！你等等我！”

　　孟听白立刻去翻找自己的备用机，因为手抖，打翻了一整排化妆液。

　　大颗大颗的血珠不断从伤口滚落，失血加上太久没有补充营养，让孟彧有些发晕，额头隙出薄汗。
　　他强忍不适，依旧把刀架在脖子上，安静等待对方的回音。

　　“……我通知虞红叶了，她一会儿就接你出去……孟彧、孟彧……把刀放下……把刀放下……求你了……”

　　孟彧垂下眸子，将刀尖拔出伤口，慢慢从侧颈移走，垂落身侧。

　　短刀掉在脚边，清脆一响。

　　他清楚这手段有多无赖，可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现在……现在去药箱里拿止血绷带，快去把血止住……听话孟彧……别让血再流了……”
　　孟听白的声音支零破碎，不仅有紧张慌乱，颤抖的尾音竟挂上了哭腔。

　　孟彧蓦然一怔，眸中划过一丝震惊。
　　他把手机贴紧耳朵，闭上眼仔细听，竟听见里面传出了抽泣声。

　　孟彧难以置信的问：“孟听白……你，你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