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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痴缠 ...


  •   天和三十二年,秋。

      寒蝉恼人,天近黄昏。

      一乘通体大红,缀着丝穗流苏的单人小轿被从萧县公府上的后门抬进了院中。

      但闻吱扭扭一叠声的响动,两扇看着就有好些年头的厚重木门被合了起来。

      门鼻子上的铜环咣当响了几声,渐渐归于沉静。

      在这寒风萧瑟,晚霞漫天的掩映之下,那个渐渐合上的木门,像极了一个张着大口的饕餮怪兽——

      咔嚓一口,吞噬掉了一个将将到嘴的猎物。

      斜阳落照,暮色凄迷。

      瞧瞧,那怪兽的门牙上,还带着一溜血丝呢!

      *

      咕咚一声,门闩落定。

      那怪兽打了个饱嗝,又无声地趴在那里迷瞪了。

      今天,是萧老县公纳妾的大喜日子。

      算下来,这是那萧老县公的第十九房姨太太了。

      *

      “爹又纳妾回来了。”

      一个文弱纤瘦的锦衣少年方才还在那里聚精会神地气沉丹田,扎着马步。

      看见轿子穿墙过院地往庭院中来了,那锦衣少年不禁分了分神,扎马站桩的架势当即散了。

      “专注!”

      一个手持木剑的青年女子玉手一挽,将剑背在那锦衣少年的屁股上小施力道地拍了一下。

      少年疼得一个激灵,登时面露苦相,唯唯诺诺地冲那女子唤了一声“大姐”。

      “罚你再站一炷香,莫许再分神了。”

      那青年女子收了木剑,又坐回一旁的石凳上,捡起摊在石桌上的书来细细阅读。

      *

      那锦衣少年身上的疼劲儿还没过去,龇牙咧嘴地揉了揉屁股,却还不忘偷眼去看他大姐。

      见他大姐不似动怒的模样,那锦衣少年便壮着胆子坐到她的身旁,乔张作致地叹息一声,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对她说:“大姐呀,你晓得不,咱爹新得来的那位娇娘是县上风月阁里弹琴唱曲儿的伶官娘子,唤作菊娘。她素来只卖艺,不卖身子。

      早些时候何员外那厢来咱家里吃请,爹曾请她前来作陪时我见过她,生得肤白貌美,明眸皓齿的。莺声婉转,身材曼妙,跟块儿嫩豆腐似的——”

      那青年女子见他越说越狎昵,气得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怒道:“父亲掷重金请先生回来教你习字作文,便是教你学会这些遣词造句,好将这些本事施展在对人评头论足上么!”

      “没、没有!……我、我便只是胡乱说说……胡乱说说的……”

      那少年吓了一跳,顿时色挠,缩头夹颈起来,变作一副唯唯诺诺听候发落的乖觉模样。

      那青年女子横他一眼,冷言冷语道:“有这些胡乱说说的时间,你倒不如坐下来歇歇,研究研究兵法了!”

      说罢,怒而拂袖,以示愤懑。

      “大姐教训得是……”

      那锦衣少年后脊梁杆子一刺挠,沿着两边胳肢窝滚落下来两滴冷汗。

      *

      “阿弟……”

      那青年女子沉默半晌,终究还是叹息一声,深深地与那锦衣少年对望,“你不晓得,女儿家在这世上活着已是苦极,阿姐但愿你往后至少莫要在言语上轻视慢待女子了……

      想来,若能选择,那么,那位娘子定然不会愿意当个旁人手中的玩物。”

      那锦衣少年甚觉歉疚,虽然不是很懂他大姐的话中意味,但还是赶紧端正神色,郑而重之地点了点头:“多谢大姐开示,小弟记住了。”

      那青年女子这才舒然展颜,抬手揉了揉那锦衣少年的发顶,微笑道:“乖。记住便好。”

      她眉眼弯弯,笑意中满盈着普渡和慈悲,恍若天神下凡。

      夕阳卷着晚霞,在她的身上铺洒下了一层鎏金的光辉,仿佛是塑了金身的庄严法相——

      *

      “珺小姐——珺小姐可在么?”

      ……

      “哎哟珺小姐!奴才可算是找着你了!廉少爷那边厢有套剑法没琢磨明白,让奴才过来请您去帮着给参详参详。”

      回廊处,一个粗布麻衣的小厮扯着嗓门在那里张牙舞爪地哓哓呶呶。

      “知道了。”

      那被唤作珺小姐的青年女子沉下声音应了一声,支起袖子佯作去摸那锦衣少年的头,顺势将方才摊在桌上的兵书藏进怀里。

      跟着又神色不动却是眼疾手快地从怀中摸了一本圣贤经文的注疏搁在桌上,低眉与那锦衣少年交换了一个眼色,示意他莫要声张。

      这时,那猴儿精似的下人也脚下流风地走过来了。

      可他却是对那锦衣少年视若无物,只对那青年女子躬身行了个礼,恭恭敬敬地说道:“珺小姐,您可让奴才一顿好找。”

      “头前带路吧。”

      那被唤作珺小姐的青年女子不与他废话,只掸了掸身上的紧衬短打,又伸过手去摸了摸对面那锦衣少年的脑袋,柔声道:“好好看书,晚间我过来检查背诵。”

      “好。”

      那锦衣少年恭恭敬敬地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伸手将那本注疏往自己的身前拢了拢。

      那青年女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随那下人顺着回廊往另一处院落去了。

      *

      清凉的晚风,卷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言语,传进了那锦衣少年的耳朵——

      “珺小姐,恕奴才多嘴啊,您说您操心那位病秧子干嘛?就他那资质,再出息不过也就能去考个功名当个文官——

      咱们萧家可是世代忠勇,精武满门,咱真说不好听的啊,就他那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书生,也算是有辱家门了。”

      “他是萧家的嫡长少爷,将来是要顶门立户的。你再这般胡说,可仔细哪天传到主母夫人的耳朵里去,教她着人扒了你的皮!”

      “哎哟!珺小姐息怒……珺小姐息怒……是奴才口无遮拦了……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下不为例。”

      “是是是!是是是……”

      两人的声音渐行渐远,那锦衣少年的拳头,也越攥越紧。

      ……

      *

      月上中天,清夜无尘。

      万籁俱寂,偶闻鹧鸪……

      夜幕之下,那位珺小姐一身黑衣短打,将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躺在房顶上百无聊赖地喝酒看天。

      久之,便在她眯眯瞪瞪半梦半醒之时,一声压抑着的开门响动传进了她的耳朵。

      听声音,开门那人是在极力地压抑着,以免让人听见。

      ——莫非是进贼了?!

      珺小姐一个激灵翻身跃起,小心翼翼地匍匐着腾挪到了飞檐的后面偷眼观瞧。

      堂堂萧老县公的萧氏庄园,还从未听闻过哪个不长眼睛珠子的宵小鼠辈有胆子进来的。

      若他们有胆子来,凭这上上下下崇兵尚武的家风,管教他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

      珺小姐暗暗地攥紧了拳头,想要会上那人一会。

      只不过,她没等来贼人,却等来了新晋的那位姨太太。

      只见新晋的那位姨太太蹑手蹑脚地来到院中,胸口起伏着稍事喘息了片刻,便起了个势,翩翩跹跹地跳起舞来。

      静谧安闲的夜色之下,月华遍洒在了她的身上。

      宽袍大袖,素衣皓腕,竟像是一只抖擞双翅的鸿雁,直欲一飞冲天。

      *

      珺小姐屏息凝神,悄然看着。

      半晌,竟是看得如痴如醉了。

      *

      忽然,那位新晋的姨娘脚下一崴,眼瞅着便要摔倒在了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珺小姐身形一展,不假思索地从房顶一跃而下,长臂一捞,将那人稳稳当当地揽进了她那宽厚的臂膀。

      突然这般冒出来一个不速之客,那人登时吓得花容凌乱,眼看就要惊呼出声。

      慌乱之中,她的手掌触摸到了一处柔软,这才知晓那名不速之客是个女子而非登徒,这便放下心来,任凭珺小姐将她抱着。

      *

      珺小姐将她扶稳之后便松开了手,板结着面孔后退了一步,压低声音冷然说道:“大半夜的不睡觉,莫非是做贼来了!”

      几乎是与此同时,那姨娘也说了与她一模一样的话。

      珺小姐神色怔然,想笑又在强忍着笑意地看向那位姨娘。

      至于那位姨娘,只愣了一忽儿,便笑弯了眉眼。

      *

      “咳咳……”

      珺小姐端正神色,轻咳两声。

      她压低嗓音,拱了拱手,率先自报家门,“萧家大娘萧忠珺,见过十九姨娘。”

      那姨娘先是愣了一下,跟着掩唇轻笑:“嘻嘻,我道是谁呢,原是咱家大娘——久仰大名了。——我叫菊娘,本名清菊,本家姓盛。

      说来,你好似比我还要大上好几岁呢,论年龄,我合该唤你一声阿姐才是。——怎地,阿珺姐姐这大半夜的,莫非是溜出来做贼了?”

      “盛姨娘折煞我了,咱可担不起你的这声姐姐。——我只是夜来焐燥,睡不着觉,就出来躺在房顶上看看天,吹吹风罢了。稍时便回去了。”

      “——想来你还未有婚配吧?”

      “嗯。”

      “难怪你这大半夜的会觉得焐燥。”盛清菊巧笑嫣然。

      萧忠珺尴尬地挠了挠头,视线躲闪:“盛姨娘,我晓得你今日新承恩泽,可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你倒也不至于拿这事来揶揄我吧?”

      盛清菊双目炯炯,脸上揶揄人的神色都几乎快要藏不住了,却还是在那里装着假正经的:“阿珺姐姐,我可没揶揄你呢。依理确是如此,我说的是实话。”

      “盛姨娘,你还是莫要再唤我阿珺姐姐了。”

      “那我唤你什么?”

      “就唤我玉娘便好,家中长辈都是这般唤我的。”

      “我比你小,也算不得什么正儿八经的长辈。”盛清菊眼看着又要胡搅蛮缠起来。

      “盛姨娘还请自重。”萧忠珺无奈地叹了口气,对盛清菊拱了拱手,做了一个讨饶的姿态出来。

      这位盛姨娘的模样青葱稚嫩,看上去岁数不大,约莫只有二十岁将将出头,难怪如此收不住少年心性。

      “——那……我唤你玉儿好不好?”盛清菊垂眸想了一想,跟着抬起眼眸,对着萧忠珺狡黠地眨了一眨。

      秋水明眸,浮光泛动。

      萧忠珺面露难色:“这……”

      盛清菊嘟着秀口,挣着萧忠珺的衣袖挥来荡去:“喏,就叫玉儿了,好不好嘛~~”

      “……”

      “好不好嘛~~”

      “……”

      萧忠珺被她吵得有些脑仁疼,忍不住抬手扶额。

      这小娘子属实聒噪,且还媚态万千,顾盼生姿的……

      难怪是从风月场里出来的,瞧这狐媚人的本事,还真是施展的得心应手。

      萧忠珺心想,若自己是名男子,还真不定能够把持得住。

      *

      盛清菊愈发得寸进尺起来。

      她挣着萧忠珺的袖子死活不撒手,踮着脚尖凑在萧忠珺的耳边,腻着声音与她婉转低语:“玉儿~~好玉儿~~玉儿姐姐~~”

      萧忠珺吓得浑身一麻,下意识的手上一使力,甩开了盛清菊:“啊呀!!好了好了!!快别说了!!怪麻痧人的!!”

      “呀——!”

      盛清菊一声低呼,娇软的身躯眼瞅着就要像一张纸片儿似的飘落在了地上。

      萧忠珺吓了一跳,生怕把这位盛姨娘给摔出个好歹来,连忙伸手将她扶住。

      盛清菊连忙伸出手臂环抱住萧忠珺的腰身,这才好险稳住身形。

      萧忠珺见盛清菊站稳以后便不着痕迹地松开了手。

      她站远了些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认命似的说道:“罢了罢了,玉儿就玉儿吧,但不许再叫我姐姐了。”

      “好~~~~~~都听咱们家好玉儿的~~~~~~”

      “嘶————!!”萧忠珺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怎么觉得,这声“好玉儿”听来,甚至比“好姐姐”还要麻痧人呢……

      *

      “夜了,回吧。”

      萧忠珺松开手,转身就要离开。

      盛清菊又赶忙挣住了她的手腕:“玉儿——”

      “嗯?”萧忠珺半回着身子看她。

      “我以后,还能在这里看见你么?”盛清菊微仰着头,痴然看她。

      萧忠珺想了想,说:“会吧。——我有时会在中庭,有时会在花园,比较随心所欲一些,倒也没个准数。”

      盛清菊微垂下了眼眸,语声婉转:“可我却想总能够见着你呢。”

      萧忠珺不解其意,只对她礼貌地笑了一下,没有作答。

      *

      “玉儿,我总是想着见你呢。……”

      盛清菊抬起眼眸,直直地望着萧忠珺,神色中是鲜有的郑重,不见丝毫轻佻,让人觉得她似乎是话里有话的样子。

      萧忠珺蓦地神思一晃,喃喃地脱口而出:“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盛清菊掩唇轻笑:“真难想象,这种登徒浪子勾引姑娘家的话,竟然能从玉儿你的嘴里说出来。——听着还怪有意思的。”

      萧忠珺脸色一耷拉,不大高兴了。

      “告辞。”

      她撂下生硬的两个字以后,转身就走。

      *

      “十年前,我的确见过你的。”

      盛清菊在萧忠珺的身后轻声说。

      萧忠珺蓦地一愣,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盛清菊笑眯眯地接着说:“你仔细想想嘛。若是想起来了,我跳舞给你看。——我跳舞可好看了。”

      萧忠珺忍不住回忆了一下刚才见过的盛清菊跳舞的模样,的确挺好看的。

      她的心里没地打了个突,堪堪回过神来。

      盛清菊说:“我以后每天晚上都会过来。你若哪天想起来了,就来这里找我吧。——我一直都在。”

      说完,盛清菊先一步转身离开,留下萧忠珺呆呆傻傻地站在那里。

      *

      “十年前么……”

      萧忠珺似有失神地喃喃道,“我怎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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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夜痴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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