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情》缘无意

14、第七章:雪的宿命之劫

　　“我快要死了，没几天的活头。”海上一只没有龟壳的龟爬上了岸，他化为人形，靠在海边的一颗椰子树下，不停的咳嗽“现在浑身都在痛，要不是知道你会来，今天我都未必能醒来。”
　　“还能喝酒么？”跋涉千里而来的秦长雪一身的风尘，她卷了一张白布铺在地上，白布上放一壶酒。
　　“器官都衰竭了，怕是喝了也不能吸收。如果你能早点来就好了……我记得你以前不喝酒的，你喜欢喝茶，尤其是三德村的茶树上采摘下的茶。”李烨望向海面，一层层的海浪起伏，晴朗温暖的太阳映在海里，变成了金色“那时候我把酒混在你的茶里，你刚一入口就吐了，说不能喝酒，还臭骂了我一顿。”
　　“这些年太寂寞了，也就学会了喝酒和酿酒。”女人低头，海蓝色的眸子有股灰雾“这几百年来我带着信徒们游走在人间，为了‘天道的启示’，一代一代的人奋不顾身的去对抗恶魔，只为守护虚无缥缈的未来。有些人一开始与我是同辈，我称呼他们为弟弟妹妹，后来他们死了，他们的儿子称呼我为阿姨；后来他们的儿子死了，他们的孙子出生了，喊我叫奶奶……丫的，可我看起来不过二十岁。”
　　“或许……”或许他们可能叫你一声老妖精。
　　李烨刚想打个趣，可看着女人那样落寞那样悲伤的脸，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他想女人现在只是需要一个同辈的人听她轻轻的诉说。
　　而李烨就是同辈人中最后一个还活着的。
　　其实李烨和秦长雪的关系一开始并算不上好，还因为王八偷偷把酒掺在雪的果汁里而冷战过。
　　可随着周边的人一个个老去，死去，秦长雪主动和李烨修好，闲的时候还会逢年过节来东海看他，两人一起漫步在软软的沙子上，说着最近的糗事或者喜事，一起憧憬着未来。
　　有一段时间李烨还痴迷的喜欢上了秦长雪，他聚集了一伙人，在一个篝火之夜让手下弹奏着妖祖求爱的《告白之夜》，自己则是模仿着戏曲里的诗人，念着华丽的诗歌，说我爱你。
　　却被秦长雪严肃的拒绝了，虽然在意料之中，但李烨也止不住的沮丧。
　　那时候李烨也还年轻，还能活很长很长的时间，他和秦长雪说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呢？他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陪着她。
　　秦长雪只是笑笑说我是不老不死的存在，或许和你在一起的上千年会很开心，但未来我将承担永志的悲伤。
　　李烨沉默了，他说如果哪天你真的遇到了那个让你心动的男人，你会选择和他在一起么？他只能活几十年。
　　秦长雪还是笑，她说不会，而且我应该永远都不会遇到你所说到的那个男人，因为我在和一个人交朋友之前就会这样告诫自己，他只能活那么几十年或许几百年，如果真的对他有什么特殊的感情，那就要毫不犹豫的离他而去，我会在爱萌芽之前斩断它。
　　李烨说可有时候爱不是说能控制住就能控制住的，如果哪一天你真的无可自拔的爱上一个男人，那就是悲剧的开始。
　　秦长雪不笑了，她默默的看着眼前的一片海洋，多年以前这里还只是干旱的沙漠，现在却被涌进来的海水给填满了。
　　巨大的鲸鱼群们聚在一起，一条条的水柱冲天而起，以前她还想着要不要在这片生机死寂的沙漠种下一片白杨，可它现在已经变成了生机勃勃的海洋。
　　谁能想到变化那么大呢？某本经书里说，人生有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哪怕是再强大的人，在某个未来的转折点，也只能怜乞命运的慷慨吧？无人能预见命运。
　　她想，或许真的会有一天自己会爱上什么人吧？就像人世漫长，总会遇到点天雷地火，遇到点阻挡不了的爱。可那样的爱，对神来说只能是永志的折磨，也是神悲催一生的开始。
　　李烨不再说什么了，小口小口的喝着酒。
　　事后，李烨自诩自己是一个体贴温柔的正人君子，品德绝无问题，所以他开始移情别恋，不再追求这个秦长雪，因为他知道，如果再追求这个女人，怕这个女人就要离他而去了。
　　而且他也不想秦长雪痛苦，一切确实如她所说，她不该爱上人间的任何一个人。
　　“你知道么？他们的孙子有些看起来甚至比我老。”秦长雪笑着说“还学着他们的父辈留胡子留长发，穿着草鞋四处溜达看起来像极了一个中年人，可后面他们的孙子也死了，他们的后代不再用很亲昵的称呼来称呼我，只是喊我神使或者大人。”
　　李烨觉得好笑，可笑着笑着就咳出血来，他面色涨红，只剩下一张皮的手扶在椰子树上。
　　“不怕，我在昆仑上练出了延寿的神药。”秦长雪眼里流出泪，她算准了这些天李烨的寿命要终结，便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青玉瓶子，倒出一颗药丸“吃下去还能活它个十几年。”
　　她颤抖的抓着药丸，抚摸李烨枯槁苍白的脸，要把药喂下去。
　　“雪儿姐，算了。”李烨带血的两颗牙齿白亮亮的，应该是来见女人前洗过牙，因为女人总抱怨他牙齿里一股子味道。可王八就是活在海里的，他吃的是小鱼和海藻，当然一股子味了。
　　可这次他牙齿没味道了，他来之前洗了牙，他用那张不带口臭的嘴说“我活够了。”
　　“不行！”秦长雪固执的要把药喂进李烨嘴里。
　　“雪儿姐，你听我说好吗？”李烨哀求的说“我活了一千多年了，我也知道你的痛苦，一个人孤零零的活着是很痛苦的事情，但我和你终究是不一样的啊，我是一定要死的，而你能永远活着，永远不老，妖和神终究是不一样的！”
　　“我早在六百年前，我妻子死的时候就想去死了。看着自己逐渐衰老的身体，枯萎的皮肤，当年能轻松举起来的山峰变得高不可攀，而自己却慢慢老去老去老去……老去。李烨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灰色，他挣扎着说“你看我的龟壳都扔了，因为背不动了，要不是海里的鲸主是我当年的小弟他愿意罩着我，我早就死在别的鱼口中了。”
　　“死王八……”秦长雪软倒在地，手里的药丸滚落地面，她放弃了强行给李烨喂药的想法。
　　“这酒好喝吗？我这辈子都没和雪儿姐喝过酒。”李烨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正襟危坐的盘起腿，手颤抖的斟酒，手却一垂，洒了一地。
　　秦长雪扶起酒壶，酒壶内的酒还有些，她倒了两杯酒。
　　“这是我自己酿的酒，用世间最清冽的水和最烈的火酿出来的，一口上头，两口醉倒，三口入仙宫。我称它为仙人醉！”女人举杯。
　　李烨也颤巍巍的举杯，两人将酒一口饮尽。
　　“好……好酒。”李烨紧紧盘着的腿岔开了，他的脑袋靠在树上，头歪在一边，呼吸越发虚弱。
　　“雪儿姐，我好怕，我好怕，你在哪，你在哪！”李烨眼泪不停的流，手四处乱晃“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别怕，别怕，我在你身边，一会就好了，一会就好了。”秦长雪紧紧的抱住了王八，不停的抹开王八脸上的眼泪“我在，我一直在。”
　　“那……就好，就好……如果有下辈子，一定……一定要喜欢我。”李烨艰难的说着，最后却不出声了，手也垂了下去。
　　海面上，巨浪翻滚，李烨的子孙后辈和曾经的小弟们化为人形，穿着人间的白布麻衣，从海浪之中来，小辈们呜咽的哭声和深海的寒冰一样刺人。
　　“神使。”李烨的干弟弟李名空站在秦长雪的面前，恭敬的说，却泪流满面。
　　“他要葬回海里么？”
　　“哥哥说对不起嫂子，死后一定要葬在嫂子的旁边，这样就能一直陪着嫂子了。”李名空泣不成声。
　　“也算……寿尽而终了，不……不必这样悲伤的。算喜丧的。”秦长雪劝着李烨的亲人，自己却止不住的流泪，看起来真的是没有一点说服力。
　　李名空从口袋里拿出一颗很漂亮的珠子，珠子血红色，晶莹剔透。
　　“这是……王八的妖丹？”
　　“哥哥吩咐，他死后要送给您，就当留个念想，以前有个叫李烨的妖出现在您的人生之中。”李名空哽咽的说“其实我哥哥之前就躺在棺材里说准备后事的了，但听见您要来，特意的从棺材里爬出来，还洗了牙齿。”
　　秦长雪沉默不语。
　　“哥哥在老了以后，每天除了晒太阳，指导指导小妖，就是在等您来。可他说给您寄了很多封邀请信，可您却一直没回信，也没有来。”
　　“他寄在什么地址？”秦长雪的声音忽的一变。
　　“寄在洛阳凤凰街，长雪茶馆。”
　　“那茶馆，已经倒闭很久了。”秦长雪幽幽的说。
　　“那真是命运弄人了。”
　　后来，秦长雪回到洛阳凤凰街，她在那个木制的信箱里看到了一封封的信，都是李烨寄来的。
　　最后一封信上写着:我快要死了，没有心愿，只是想趁着没死，和你吃顿酒。
　　执念真强啊。明明肠胃都已经不能吸收了，还硬要喝一杯仙人醉，相当于临死前把一团火放进胃里。秦长雪坐在茶馆的门前，长久的沉默。
　　“老板，这里还卖茶吗？”一个年轻的小伙问。
　　“会卖的。这间店铺我会转让给一个卖茶的人。”秦长雪说。
　　几百年后，安朝，秦长雪已经习惯了孤身一人，她一个人哼着欢快的歌在街边吃面，那天是上元节，人潮汹涌。
　　一个身后跟着两便装侍卫的男孩欢快的在街边漫步，不时的东探探头，西探探头，目光散漫，四处游离。
　　隔着人潮，秦长雪一眼便看见了男孩，她讶然的笑，月之命格终于下凡了，她等了一千年。
　　秦长雪丢下筷子。
　　“姑娘……”小二肩膀搭着毛巾，就要走过来。
　　“不用找了。”秦长雪直接把自己的钱袋丢在桌面上，拨开人群，上去抱起小孩，捏着他的脸问“你是不是姓姬？”
　　那时候便衣跟随在姬双身后的随从们吓的拔出刀剑将雪围了起来，气氛剑拔弩张，周遭百姓逃窜。
　　“我是姓姬。”
　　“那你愿意当我的徒弟吗？我把一身本领都教给你，还能陪吃陪喝陪玩，不过陪睡就是达咩的哟，这是……我的见面礼。”女人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糖，塞在小孩的手中，笑容中藏着一抹骗子的味道。
　　却在一瞬间被隐藏在周围的御林军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