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石》月亮没有上巴

1、缘起

　　石头本是一颗寻常的石头，灰扑扑的，棱角分明，质地坚硬。不知不觉，野兽们将不起眼的石头搬离了原先的森林。
　　路途中，石头鸿濛初辟，五感渐生，在一片混沌的意识里有了灵。
　　石头虽有了灵，但修行低微，既不能控制本体，也不能施展法术。
　　石头还不大会说话，不过山林野兽未开灵智，也听不懂石头说话。双方省去了交流的需要，石头继续任由各种野兽们把他搬来搬去。
　　因此，石头依旧是那颗寻常的石头，至少他自己始终是这么认为的。尽管此世中石头成精凤毛麟角。
　　好在石头是一块容易满足的石头，一路颠簸流离，石头耳得之为声，目遇之成色，已觉足够幸福。
　　石头的旅途最终落在了一座高山的北面，一只棕熊拱着他滚在杂草堆里便离去了。
　　大概是因为被石头锋利的边缘刮痛了肉垫，临走前还给了石头一巴掌。
　　石头：？
　　总之，石头就在山脚下住下了。
　　此山名为扶椿。
　　这是石头从游人的交谈中听到的。
　　他还知道，扶椿山上有一山神祠，求签请愿极灵，因此上山参拜的人不少。然而北面多树木杂草，且山势陡峭，所以南面更热闹些。
　　不过总归还是有人想要欣赏扶椿山北面的风光的，因此给了石头听一耳朵的机会。
　　他们说，扶椿山钟灵毓秀，山顶风光无限。

　　——

　　扶椿山是个好地方，山势如铁，风水极佳，蕴含得天独厚的灵气。天地灵气汇于山脉，扶椿是由此而生的灵，与山同寿，确实得天独厚。
　　地龙翻身，山脉变迁，扶椿山却始终屹立不倒。
　　庄子曰：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扶椿山由此得名，扶椿由此得名。
　　也许是几代堪舆师都对扶椿山赞不绝口的缘故，山下渐渐有了传言，扶椿山上有山神，可解凡人忧。
　　人间信徒为山神建起神祠，塑好金身，供奉香火。
　　于是传言成真，山灵扶椿得了封正，晋升山神，需为香火客降下福泽。
　　然而扶椿不高兴，扶椿从出生起便有灵智。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风吹日晒，扶椿已看遍山中之景。
　　朝代变化，游人香客往来如织，扶椿也见惯山上的人。
　　扶椿不觉得新鲜，扶椿只觉得人族吵闹，还很无聊。
　　直到有一天夜里，扶椿刚要入眠，便听到山的北面有一个精怪在大叫：
　　“诶？我这是掉哪里去了？”
　　哪个不长眼的小玩意儿敢扰他安眠？

　　——

　　石头听到很多人说山顶风光极好，日出壮阔，晚霞美丽，星星闪烁，从高处俯瞰低处更是美不胜收。
　　石头很心动，自开灵智起，他还不曾看过这些景致。
　　横竖无聊，石头开始尝试控制自己的身体，向山顶上慢吞吞爬去。
　　一开始石头只能颤颤巍巍抖动，渐渐地也能往前挪个半寸。
　　从杂草堆里挪出，花了石头两年的时间。
　　然而，山有坡度，也常有大风大雨，石头还要学着使自己依附在山体上，免得滚落下去。
　　这一点倒是难度很大，有时石头睡一觉醒来，已身处陌生的地方。
　　扶椿听到的叫喊，就来自石头某次的滚落。
　　扶椿很震撼，作为活了千年的山神，他从未见过此等怪事。
　　于是，扶椿终于在无聊的山神生活中，找到了新的乐子。
　　他决定偷偷观察这只石头精想干什么。
　　石头精总是在山坡不同的极短路程里来回纵跳。具体表现为：上去慢吞吞，下去急冲冲。
　　扶椿偷看数月，恍然大悟：他莫不是想上山？
　　这个崭新的发现又给扶椿添加乐趣。
　　也带来一些新的变化。
　　石头每日醒了爬山，爬累便睡，昼夜颠倒，随心所欲。
　　白日山中喧嚣，扶椿只是分出一缕心神偶尔照看石头一二，自不觉得有什么。
　　夜里山中寂静，有时石头便会如扶椿第一次听到那样喊叫，声音不大，胜在突出。
　　扶椿不觉得吵闹，但扶椿也想睡觉。
　　久而久之，扶椿也跟着作息颠倒起来。
　　扶椿不理解，扶椿很震撼。
　　石头浑然不知扶椿的暗中观察，每天依旧坚持不懈地往山顶爬去。
　　各种意义上而言，石头都是一块表里如一的石头。他把登山当成一件趣事，亦当成一场修行，从未想过放弃。
　　最近石头不大休息，也许是因为很久没有掉下去，所以更想保持好得来不易的成果。
　　数月的努力迎来回报，他终于到达了一个从未到过的高度，大约离山脚已有六棵树那么高。虽然对这座巍峨的山而言不算什么，却是石头的一大步。
　　此时正值夏日午后，天气晴朗，白云悠悠，和风送暖，石头身侧一朵白色的小野花在风中轻轻摇曳，山脚下杂草滚成稀稀拉拉的翠浪。
　　这个高度，已能看见一小片山脉风光。
　　满足感和疲惫感同时涌来，石头干脆利落找了许久不见的周公。
　　“轰隆隆——”
　　巨大的雷声吵醒了石头。
　　乌云涌动，遮天蔽日，低低地压在山顶，大雨倾盆而至。
　　闪电和雷声交错中，石头急忙用力让自己紧紧贴住山，隔壁的小白花已在大雨里瑟缩起来。
　　夏季多暴雨，山体湿滑，极易滚落，石头完全不敢松懈。
　　可惜天不遂石愿，一道雷直直地劈向这片方位——石头没再看小白花状况如何，因为他直接晕了过去。
　　雨不知何时停了，厚厚的云层散开，露出一盘皎洁的月。
　　石头从雷击的晕眩里醒来，正面对这清亮的月光。
　　如果不是他感到身体很痛，如果不是他发现身处的地方何等熟悉，赏月该是件美事。
　　时隔五年又八个月，石头荣归杂草堆。
　　物是人非，杂草都长高许多，而石头还是那块石头。
　　也许是刚落过一场雨的原因，总是吵闹的蝉鸣都停歇了，这会儿山中寂静无比。
　　“或许，你需要帮忙吗？”一道温润清悦的声音突兀响起。
　　“谁、谁在说话？”石头没找到谁在说话。
　　他突然羡慕起人族来，毕竟有腿和躯干可以增加高度，还有个脖子可以四处转动。
　　不像他被疯长的杂草遮掩视线，只能看到草叶围出的月亮，饱满的雨水在月光的折射下如同闪烁的星星。
　　然后，他看见，有仙人踏月而来。

　　——

　　扶椿自多分一缕心神观察石头后，时而烦躁，时而愉悦。
　　他最近还算愉悦，因为石头的上山之路实现了新的突破，并且稳定保持。虽然这点高度对他而言不算什么，但他觉得莫名的高兴。
　　扶椿微妙地理解了一点为人父母总要上山祈愿子嗣大有前途或者福泽绵延的意思。
　　但他还是觉得这应当是两种不一样的心情。
　　至少，扶椿并不愿意出面干扰石头的轨迹，出于一种他暂时不明白的原因。
　　刚下起雨时，扶椿还有点担心石头又要掉下去。不过他很快感觉到石头在努力紧靠自己。
　　对一座山而言，刮风下雪从来是寻常事，扶椿自不例外。但现在一块石头的力量却让他感到微微的痒意。
　　这是一份很陌生且奇妙的感觉。
　　但痒很快转变成烦躁，石头在他眼前畅通无阻地滚落。
　　突然的雷是变数，扶椿甚至下意识想：也许我本该出手替他挡了。
　　那并不是出自一种懊悔的心情，而是各种情绪混杂的造物。扶椿从烦躁里抽丝剥茧，却恍然明白，他不愿意干扰石头，不过是因为他内心深处蕴含的隐藏期待。
　　他期待，石头是块不寻常的石头，也许会和他见过的凡人精怪不同。
　　扶椿漫不经心地想，眼下这块石头已经付出了够多的努力，那么现在他很愿意送给石头应得的帮助。

　　——

　　一个身着象牙白广袖长袍的青年出现在石头的视野，滚边绣着银色山水藤纹，如同是借了丝丝缕缕的月光而织成。
　　那青年走到石头跟前，屈了屈腿，似乎想蹲下，但很快又改变主意，坐在石头面前。
　　水青色腰带系着的玉佩和玉环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乐声。
　　“你、你是……什么精怪？” 石头莫名有些紧张，突然口吃起来。
　　“我名扶椿。”扶椿面上四平八稳，暗自想笑，没想到自己也有被当做精怪的一天。
　　“扶椿？这座山叫扶椿，那你是山精？你竟然会说话的么？”
　　什么叫山精？什么叫竟然会说话？
　　扶椿听完这一连串的发问，虽不觉得生气，但很想戳戳这石头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是扶椿山的山神。”
　　“山神？居然真的有山神？我还以为……”
　　石头自开灵智，只待过扶椿山，因着从没见过山神，所以并不把凡人的山神崇拜放在心上，只当这青年是个修为高超的精怪，没想到山神并不是虚无缥缈的传说。
　　“不妨事，你没见过我，误会是正常的。更何况，山神祠未建前，我也确实算一山精。”
　　“为什么这么讲？”
　　“凡人因信仰创神，又用香火奉上神力，我才由山的灵成了神。”扶椿微微一笑，耐心地同石头解释。
　　“那你很厉害。”石头很感激扶椿的讲解，真心实意给出夸赞。
　　并不是所有山都会有山神，也不是所有山神都能很好担负起责任。
　　扶椿却把这话当寻常的奉承，只等待接下来石头提出请求，他再顺理成章实现愿望。
　　山神对这个流程早已烂熟于心。
　　一阵晚风吹过杂草堆，狭长草叶晃动着，连同上面的水珠纷纷坠落。
　　沉默如同月光散了一地。
　　石头想，太安静了，太不礼貌，我该讲两句话。于是他搜肠刮肚，回忆曾听过游人的交谈，试图找到适合这个场合的寒暄，突然福至心灵：
　　“这么晚了，扶椿亦未寝？”
　　这是他听两个路过的书生说到的篇章，好像来自一个姓苏的文豪。他虽不会识字念书，但记性不错。
　　石头为活学活用而沾沾自喜，接下来是不是该邀请赏月了？
　　扶椿：……
　　扶椿突然有点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过来。
　　“呃……我看你意图登山数日，所以来问你需不需要帮助。”扶椿艰难地开口说明来意，不知为何想起了常来山上招摇撞骗的老道，那骗子似乎也这个话术。
　　“谢谢你的好意了，但我想凭自己的本事登上这座山。”
　　“哪怕几十年几百年？”扶椿微微前倾，不知是在恐吓还是威胁。
　　“那也是我的修行。”石头不为所动。
　　“那你为何执意要上山顶？”
　　“因为，我听人说山顶风光极好，想亲自看看。”
　　“仅仅是为了这个？”
　　“就是为了这个。”
　　“你还……真是块顽石。”扶椿沉默半晌，发出一声谓叹。
　　这确实是块很不同寻常的石头，他想。
　　顽石没回答他，于是他又问：“你有名字么？”
　　“我？没有名字。”石头从未想过取名这个问题。
　　是了，山川湖海都有名字，却没有人在意一块路边的石头。
　　“那我给你取一个吧。”扶椿思索片刻道，“你是块顽石，心中有执念，又落在山的北面，就叫北执罢。”
　　一个有点认真又有点敷衍的名字。
　　不过石头大概是满意的。
　　“北执，我喜欢这个名字！”北执抖动着自己的身体，一跃到了扶椿的膝盖前。
　　“那你有习得化形么？”扶椿看着在自己膝盖前不停蹭着的石头精，觉得甚是可爱。
　　“化形我没试过，我来试试看！”北执激动地说着便退回去和扶椿拉开距离，尝试运用自己的力量。
　　扶椿立刻觉得膝盖前一空，于是期待地看着北执变身。
　　常言道，相由心生。扶椿相貌英俊，给人以如沐春风之感，事实上他确实待人接物温和有礼。
　　北执化形出来是一清秀少年的模样，看上去像是把倔强二字写在了脸上。那双眼睛如同无时无刻都燃烧着火焰的曜石，在夜色中亮得惊人。
　　眼下是只看脸的情况。
　　也许是修为不够，北执的化形只出现了头，脖子以下仍是石头，模样非常怪异。
　　扶椿低头看了看北执：“……”
　　北执低头看了看自己：“……”
　　“罢了，你还是，变回去吧。”扶椿的声音听上去颇为冷静，似是见怪不怪，但上扬的嘴角却怎么都压不下去。
　　北执的耳朵已经通红，立刻变回了石头样。
　　临走时，扶椿还是没忍住，屈指弹了弹北执，硬硬的，石如其人。
　　“扶椿，你打我做什么？”那力度分明不大，但北执却觉得自己发晕。
　　“白日里打在你身上雷有一部分被你吸收在体内，只是力量虬结，我替你梳理一二。”
　　扶椿说这话时一脸正色，看不出是真诚帮忙还是纯粹想弹他脑瓜崩，北执就这样愣乎乎道谢，看着山神离去了。
　　扶椿今夜难得睡了个好觉，他梦到北执化出了人的下半身，脑袋却还是块石头，羞得通红，模样颇为好笑。
　　大约是他笑得太过放肆，梦里的石头人猛冲过来撞上了他的头。
　　扶椿在头昏眼晕中醒来，分出一缕心神看北执，这顽石已在努力爬山。
　　此时天色刚刚破晓，月亮朦胧，云浅雾清，正是一轮日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