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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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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神祭终于到了。这一天阳光正好,有点小风,圣火熊熊地燃着,纳勾穿着兽皮做的祭礼服,庄重地走上祭台。所有迴塔人都来了,本该是快乐的节庆,他们却都塌着腰,闭着眼,不愿意面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切。乌黎也在,迴塔人对她充满敌意,她只好躲去白象群中。见状,有的迴塔人怒极,眼看就要与乌黎打起来,一个男声制止了他们——
“肃静!”族长走上祭台,威严地说到,台下这才停止骚动。纳勾感激地看他,族长却偏过头,并不与他对视。“今天以后,你就走了。”他流下泪,有些哽咽。
“你父母不在,我们将你抚养长大……”
“可你今天要离开了,纳勾,我无法接受,纳勾,还有什么回寰的机会吗?”
“没有了,业火将会烧烬我的罪孽,我会用生命来证明我的忠诚。”
“我放你走,你活着,好不好?”族长茫然地看着半空一个点,圣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窜出火星,他像失了魂魄,喃喃自语:“如果这样你能幸福。”
“您真的这么想吗?”
“不……当我什么都没说。”纳勾问他,他才如梦初醒般地否认,摇摇晃晃地走到祭台前方,张开双手朗声道:“祭典开始!请象神之子祭舞!”说罢,他便跌跌撞撞地下台了。
纳勾抿了个笑,闭上眼,这一天终于来了,他想。这支舞,他排练过太多次了,所以即使是遮住双眼,他也能精准利落地跳完。
石头拍打的节奏响起,是迴塔的族人们在替他奏乐,旋律仍是熟悉的样子,听起来却像更响些,不知是不是自己临死前的心理作祟,他总觉得这音乐更激昂、悲壮,是在为自己饯别吗?他竟然萌生了一种惜别的情绪,有那么一刻,他几乎放弃。在黑暗中,他看到了大家的脸,乌黎是在哭吗?族长爷爷的手正颤抖吗?吹骨的声音响起来了,纳勾双手交叉举过头顶,掌心朝天,这一敬,为火红的太阳。他已汗流浃背了,汗珠滴在泥土里,是天与人的衔接,是万物的馈赠。阳光透过他的指缝照在眼上,有点热,他不由得流下泪,眼泪与汗交杂在一起,令人无法分辨,足以以假乱真。拍子变快了,纳勾攒起劲跺地,三步一踢,撩腿按地。他脚下的质感像变软了,也许他跺在海里,也许他踢在土里。他的灵魂不在这儿,去哪了?是已经献给圣火了吗?他感觉到热,汗涔涔地流,像在火里起舞,又像荡在海里。他看到仡白甩着鼻子笑。这一切都是幻想吗?但这触感却如此清晰且真实,正如他所期待的,他的灵魂早已飘荡,无论是烈火还是巨浪,他都义无反顾。
他听到了层层叠叠的脚步声,是族人们围着台子绕圆作舞了,他们前进、后退并交叉。纳勾弯腰,双手交抱摆出象鼻的模样。击石拊石的响声更甚,他听见象群在跳舞。
噗通!他跳进海里,白象群也在戏水,海浪在翻涌,纳勾躺倒在水里。和梦里的一样,他坚实地踩在水上,荡漾起涟漪。他被托起,他被扔下,他开始不知所谓,像在母亲的怀抱里,回归最初的模样。
纳勾回退一步,舒展双臂,身形舒缓流动似水流,他迂回前进一步。圣火噼啪作响,火势猛燃,纳勾的额上滴落一滴汗,汗水糊住了眼,现在是他的灵魂与□□最接近的时刻。
这支舞即将结束,纳勾释然着,也感觉到了一丝不舍,他打小便以祭舞为荣,如今站在这了,他便想留着,他渴望双脚黏在泥土里,像枝一样扎根在迴塔,又盼望双眼是蝴蝶,驶着风飞去想去的地方。无论是留下还是离去,它有自己的选择。
命运并非时时可以预测的,纳勾的生活曾井然有序,在族长的帮扶下,迴塔人的保护下,他原以为自己的一生都将如此,顺遂稳妥的,永远成为迴塔的太阳。他的生命本应如此,却在知晓大海时开始失控,恐慌、矛盾的情绪叫他难眠,刻意忽视又叫他灵肉分离,他找不到平衡点。乱序叫他焦虑,忽视又令他叫嚣。纳勾的心是被挂在了杆上,插进了流动的水里,任何风吹草动都叫他慌乱。投身进火,焚烬肉身此时是唯一能让他解脱的行为,他想叫乌黎别愧疚,想让族长别悲痛。纳勾只有这样才能变为纳勾,纳勾只有这样才能不再悲伤。
起风了,纳勾踢着腿,在旋转的空档他摸到了圣火,太烫了,但于他炽热的心是同等温度的。他几乎感动到流泪了,他马上将圆满了。忽然,他的耳边传来了微弱的哭声,从四面八方的,悲伤的抽泣。这说明祭舞快结束了,彻底停止的那一刻,他将投入圣火,化为灰烬。
奏乐到了尾声,敲石的汉子含着泪缓慢地划着石块,试图将时间再变得慢些。在石块与兽骨的余韵里,纳勾扬起了微笑。
火啊,火热的圣火啊,将我焚烬,献给象神与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