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梦五两》羊不食

4、凉山寺

　　“为何？为何？”狐狸蹦来蹦去，试图抗议，“本天狐合该有个响当当的名字！这才配得上本大妖的身份！”
　　魏瑰皱了眉，这臭狐狸还没清醒自己是什么身份。

　　“四月初六，你吃了我的璎珞，用你的名字来记，用你的苦工来偿还。”
　　狐狸还要闹。
　　“不然就叫没头脑，”魏瑰毫不客气，“反正你这脑袋空空，我敲起来和木鱼似的顺手。”

　　高贵的天狐是不可能接受这么蠢的名字的，相比之下“四六”好像还能接受。
　　“来把卖身契签了。”魏瑰拿出一张新的契纸。槐树皮做的，对鬼有效。
　　“卖身？”
　　“地府把你卖给我，怎样？”

　　魏瑰那表情，好像再说“你要不识相就揍你”。
　　四六绝对不会承认是受到了武力威慑：“那……你敲我那一棍子怎么算？”
　　“那天鬼洞里的每一个我都敲过，你要不然去和他们作伴吧，反正早就是邻居，我这有你没你都一样。”

　　四六委委屈屈地按了爪印，认命地蜷成一团。但它安静不了一会儿。
　　“那边那个，你，”四六挪了挪位置，靠近正在看书学习的泓之，“给我弄点吃的。”
　　颐指气使，非常大爷。

　　“你不是鬼嘛？还要吃东西？”泓之托着腮问。
　　四六舔了舔唇道：“这不是在地府好些年没吃了，馋……不是，好奇你们人间有没有新的菜谱佳肴，让本天狐品鉴品鉴。”

　　泓之笑而不语，我信你个鬼。
　　魏瑰放下手中的契纸，思索片刻道：“先不说口腹之欲，你要何时才能化人？”
　　化人意味着鬼狐有了实体，有了实体之后，她的璎珞也应该有去向，到时可从长计议，不像现在捉摸不定。

　　四六漫不经心地挠地，眼神躲闪。
　　“咚！”魏瑰抽出发簪，长棍一亮。
　　四六浑身毛一炸，认怂道：“我说，我需要一些怨气来补充。”

　　魏瑰眼神一利：“七宝璎珞是佛门之物，你吸纳怨气，阴阳相克，难保不会损耗我的法器。”
　　“不会的，真的，我可以保证，”四六有些急，“不然你试试催动它，看我这个厉鬼有没有事。”

　　“……”魏瑰试了。
　　琉璃珠属火，金银二色铃铛属金，攻击最强、最光明，阴晦之物最不能承受。她隔着一个桌子的距离催动法器，可四六安然无恙，还能上蹿下跳翻跟头来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

　　“你难不成真是什么了不得的品类？”
　　“都说了我是天狐。”
　　“天狐死了也有几条尾巴。”魏瑰油盐不进道。

　　她忽然想到：“若是……你死的时候尾巴已经断了，也许会是现在这个普通狐狸的状态。你还记得死的时候是怎样？”
　　“不是和你说了，你那一记棍子把我打忘了。”四六轻轻摇了摇尾巴。

　　魏瑰不会全信它的话。更可能，是断尾的巨大痛苦让这个空脑壳下意识不去回忆。天狐断尾，除非心甘情愿，否则只是一件好看的皮毛，然而仍旧有术士前仆后继，想要获得那传说中的神奇力量，不过是空造杀孽。

　　都是前车之鉴，魏瑰不再多想。

　　魏瑰：“走。”
　　四六：“干嘛？”
　　“找个宽阔的地方试试，”魏瑰兴致勃勃，“我想知道能间隔多远来调动璎珞里的力量。”

　　她谨遵大和尚的嘱咐，片刻不离身，不让任何人、任何东西拿走，只因它攸关性命。
　　“这是你的造化……只能由你驱使……否则，恐怕有大劫。”大和尚临终前吊着一口气也要撑着把话说完，她应该相信。之后一直风平浪静，是以她从未假设过如今的状况。

　　她珍惜活着的机会，却也更想知道，离了这东西，她会不会有损。对自己的弱点和命脉把握更清楚，才是好好活着的正确方式。

　　妖市妖气弥漫，当然不适合试验法器。这里有许多年小力薄的小妖，与血脉强大的妖怪相比，它们化人都是因为莫大的机缘。这些小妖迷恋人世繁华，有的浪迹一番玩够了也就回深山地洞去了，有的则因为种种原因，留在眷恋之地。妖市算是在人类地界庇护它们的一个场所。

　　这也是魏瑰的画舫在妖市最边缘的原因，她的力量还是更亲近灵气，对它们有妨碍。

　　魏瑰带着四六去了凉山寺。
　　因为得道高僧的离世，近年来这里香火不怎么旺盛，香客稀疏，僧人清苦。

　　“这怎么叫清苦，”四六蹲在魏瑰肩上，嗤之以鼻，“最多叫清闲，青林县富庶之地，经商往来的人不少，就算求个路途平安也会漏点油水，你想多了。”
　　魏瑰没有反驳。

　　上完香，她投了些珍珠进功德箱。不是炼化的记忆，是蚌妖给的礼物，算是一种邻里间的守望相助。

　　狐狸跳到大殿的斗拱上跷着脚问道：“这里够偏僻吗？”
　　“太明显。”魏瑰不满意。
　　“寺里的藏经阁或者佛塔呢？”

　　魏瑰不动声色道：“你怎么知道有藏经阁和佛塔？”
　　四六的声音突然变轻：“是啊我怎么知道？……一顺嘴就说出来了。可能以前来过这里吧，啊哈。”

　　这个以前当然是活着的时候，但是一个好端端的妖，怎么会对佛光普照的凉山寺感兴趣呢？对妖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还是问得太快了，凉山寺最特别还不是这两个地方。

　　“你去塔顶。”魏瑰指挥道，“我一层一层试，每一层待十息。”
　　“好——”装乖是四六学得最快的事了。

　　凉山寺的佛塔在山顶，周围密林遍布，太偏僻了，平时是锁上的。除了虔诚的信徒会请求来叩拜，僧人只在节庆、法会前打扫。就算突然亮起了灵光，也只会被误认为佛祖显灵，不会有大的骚动。

　　四六沿着塔身往上跑，迅速爬到了塔顶，盘着塔尖趴好了。
　　魏瑰估量着这狐狸的速度和力量，应该能和她一起出门处理委托，而不会半路拖后腿。

　　佛塔一共十三层。
　　一至四层，狐狸没有反应，五至八层，头顶有些微弱的灵光，距离三丈有余。最后是八到十二层。
　　停在第九层时，魏瑰忽然察觉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她敏锐地朝佛塔内望去，木石结构的塔，都留了窗子。

　　魏瑰暗自飞出丝线绑住狐狸嘴，不让它惊动了里面，一步一步朝窗子迈去。
　　——第九层的窗子是封上的。
　　魏瑰心中诧异不已。

　　她没有妄动，这毕竟不是她的地盘。
　　继续向上，之后的窗子都是封上的，好像用佛塔的顶部困住了某个东西。
　　之所以用“东西”来形容，是因为那道目光诡谲，让魏瑰浑身的刺都竖起来了。

　　“嘶——你怕了！”四六听了她的讲述，得到这样的结论。
　　一个对刑司上的鬼洞和穷凶极恶的厉鬼都不带怕的……小女孩，居然有怕的东西？
　　四六觉着有些难以言说的别扭，就好像自己被人比下去了，这叫它怎么能忍？

　　“我去看看。”
　　“不行，你只是一个势单力薄的鬼，生前也是个妖。佛门清静之地，万一是隐世的高僧，把你逮住了有理也没理，你身体里还有我的璎珞，这叫我怎么撇得清？”

　　把四六拉住之后，魏瑰先去找僧人打听情况。
　　她自从大和尚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来过，从她生活在这里，到如今也有一百年了。

　　“佛塔？”扫地的小沙弥恍然大悟道，“好像是自从上代住持方丈继任之后，楼梯就封上了，我们平时也不用上去九层打扫。至于缘由，方丈也没明说，要么是涅槃苦修的佛，要么是离经叛道的魔，没听见过诵经声，我就觉得大概是关了恶人，苦修怎能不做课业？”

　　他说的也有道理。
　　“不过呃，你是怎么知道的？”小沙弥睁着无邪的眼睛瞧她。

　　魏瑰：“……”忘了编。
　　她看到肩头的狐狸，下意识说道：“我的爱宠不小心跑上去了，我会点功夫，上去看了一下，惊扰贵寺，实在抱歉。”

　　惊吓般的抖动从她的肩膀上传来，魏瑰绷直了唇角，冷淡得不像会为了爱宠爬高的人。沙弥不自然地还了个佛礼，自行做事去了。

　　“你，爱宠，噗哈哈哈……”
　　显而易见，它不是吓着了，是乐着了。

　　魏瑰斜它一眼，让它像个寻常狐狸，莫要吓到了路人。
　　“去找方丈问问。”

　　凉山寺的格局没有大的变化，魏瑰轻车熟路地来到禅房。
　　太过熟练，以至于忘了，她是个女子，寺里也和从前不一样，不是她能随便闯的。走到庭院里才反应过来，魏瑰尴尬地停在原地，纠结要不要敲门。

　　四六横竖不管，直接跑上去敲门。
　　“施主，请进。”有些沧桑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方丈的房间和其他几间没什么差别，这狐狸比她还熟，魏瑰把它从地上捞起来，打开门行了个佛礼。

　　“女施主，所为何事？”
　　“有劳方丈，敢问，贵寺的佛塔第九层可是元知大师临终前封锁的？”魏瑰开门见山道。

　　元知大师是从小收养和照顾她的老师父，是当时凉山寺的主持，谁也不懂他一个和尚怎么会把一个女婴留在山上，养到十六岁。
　　寺里有一眼清泉，是专门给她洗漱的。
　　魏瑰受他恩情，从不质疑他的苦心。只是大和尚说话总是说一半，留一半，让人大惑不解。

　　方丈有些惊异，一来这是寺里的秘密，二来，元知大师毕竟是上上代的人，与一个年轻小姑娘怎么也不该有联系。
　　“施主是从何得知的？”
　　“只是猜测。”她总不能说曾经亲眼看着元知大师撒手人寰。

　　“施主聪慧，确实如此。这是佛门的秘辛，那里关着一个邪恶的灵魂，为防他为祸人间才把他关起来。”方丈一脸痛心疾首、颇以为耻的样子，魏瑰觉着他以为里面的人死了，没有多说，怕吓着人家，万一因为好奇去解封了就不好了。

　　既然大和尚有安排，那她也不必多事。

　　“大师可还留下什么只言片语？”魏瑰临走前问道。
　　方丈疑惑：“施主与元知大师有什么渊源？”
　　“元知大师曾经帮过我……外祖。”便当做是外祖吧。

　　“原来如此，元知大师德高望重，慈悲为怀。”方丈慈祥地笑了笑，“他只给上代方丈留了一句偈语——”

　　“菩萨清凉月，常游毕竟空；为偿多劫愿，浩荡赴前程。”

作者有话说

　　菩萨清凉月，常游毕竟空；为偿多劫愿，浩荡赴前程。——摘自《林清玄散文精选》，是《华严经》的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