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梦五两》羊不食

104、骨生花

　　不用双脚，一行人可以很快到凉山寺，但由北到南再快也要一两个时辰。

　　长出了新尾巴的四六各种意义上更貌美了，出于某种微妙的原因，他变了原形来驼人，三位姑娘在狐狸背上扯闲话。

　　魏瑰扯狐狸耳朵，泓之闲得数毛，麒麟话了一路。

　　麒麟想得挺好，魏瑰和四六这点小摩擦，只要坦诚相待，各抒己见，不要几句话就能解决了。

　　毕竟这和她在人间的戏文里看过的、说书人瞎编乱造的一比，也就是微风细雨，甚至她本人……本人不可说。

　　她私底下和四六凑着耳朵诚恳建议道：“你那一身油光水滑的毛长着干什么用的，不拿来勾引人，简直暴殄天物啊，快用丝带把自己打包了送上去。”

　　虽然麒麟的神情真诚中带着一丝猥琐，但四六确以为然：“我当然知道，但招数已经用过了啊。”应该说，他的本体待在魏瑰怀里好久了，又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便宜，魏瑰想占就占，他的毛尾巴是完全对魏瑰开放的。

　　只要他受得住。

　　麒麟以为他们早有进展，一面惊讶于他们这般早熟，一面忍不住心疼白菜叫猪拱了，顿时摆摆手道：“招数不在新，有用就行。”

　　然而这事看起来没她想得那么顺利过去。

　　麒麟问魏瑰：“你是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吗？”

　　魏瑰迷茫：“坎？”

　　“他有哪里的短处是你不可原谅的？”

　　“坎”是这么用的？麒麟在人间那么久，还没学好人话。

　　大概是她的眼神太过明显，麒麟稍一后仰，随后走近了道：“这不重要。”

　　在八卦面前蠢蠢欲动的大龄少女一掀袍子坐下，因为天气渐热底下穿得单薄露出膝盖和小腿，看得魏瑰皱眉。

　　“我只知道，问题不能放在那不去处理！”

　　天上的星星没有因为她们在空中变大，魏瑰视线飘向身边一闪而过的飞鸟。

　　她是怎么处理的呢？

　　冷处理，加热处理。

　　包括但不限于——绝对无视狐狸眼巴巴快要冒烟的小眼神，绝对不说一句话，但在赶路的途中霸占着狐狸脖子不挪窝，“顺手”把狐狸耳朵捏在手里，高冷地看着它抖了两下，看着它一点点变红，时不时揪一下，给她们来个急刹。

　　对魏瑰来说，这就是给面子的热处理了。

　　狐狸是控风的，虽说麒麟也能偶尔腾云驾雾，但现成的坐骑，不上白不上。

　　然后这坐骑颠得她怀疑妖生。

　　想她在上界呼风唤雨、游行示威，不是，游街逛市的时候，随手捉来一个代步工具，还没有哪个妖敢给她颜色看、在她屁股底下搞幺蛾子呢！

　　虽然根由不在坐骑，但只有姐妹是可以容忍的，别的不行！

　　为了她的舒适着想，当务之急是解决这对活宝的情感问题。

　　“我知道，他从前表现是不好，”麒麟善解人意道，“但人家现在有认错的意向，你干嘛拦着？”

　　漂亮的狐狸化形招人眼，哪怕是世仇，也不妨碍她欣赏一下美男子，但当时魏瑰扭头就走，被她叫住也只看了四六一眼，心如止水，眼波不动，冷得像冬日檐上挂着的冰棱子，给四六怔在了当场。

　　四六不敢动，仿佛被这一眼划下的结界拦在了几步之外。

　　魏瑰明知这是在狐狸背上，还是旁若无人道：“虚心认错、屡教不改，我不要。这小子几时诚心记过，错在认，也在犯，我惯得他！”

　　听得这明晃晃的警告之言，再配上耳朵这一揪，狐狸抖了一下，一身毛仿佛过电，恨不得当场停下来，发个毒誓以证心迹。

　　然而，高空的风把他的脑袋吹清醒了几分。

　　魏瑰没要他立刻马上作出反应。

　　况且他前科累累，所以他此时再如何道歉认错，恐怕魏瑰都不会轻信，既如此，道歉不如哄人有用。

　　他施了个巧劲，把一条尾巴伸过来，一股脑塞进魏瑰怀里。

　　小小心意，求放过。

　　整条狐在空中像个大篮子，魏瑰面无表情，将毛茸茸夹在腋下，揉——揉揉揉！

　　四六：！！！

　　失策，一时不知道疼和爽哪个更折磨。

　　快要颠出肺来的麒麟心道：“好嘛，这云霄飞毯看来是停不了了。”

　　*

　　夜里，凉山寺的香客早都回家，禅房陆续歇了灯火。

　　“你老家还挺高的，这么多人气，”麒麟拿手搭凉棚，巡视一番道，“没有异常。”

　　魏瑰道：“不要掉以轻心，法度寺有结界，这里也可能……”

　　“魏瑰，”四六忽然变成人，拉住了她的衣袖，“鸟！”

　　他指着远处的一片阴影，二人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几只灰雀徘徊不去，在某一处不自然地停下，像是撞上了什么屏障。

　　“应该是小妹派出来的，去看看！”

　　那确实是一处结界，普通人遇到了，迷迷糊糊拐个方向绕路走了，这地方也偏僻，没多少人来。

　　“这里是佛塔。”魏瑰回头看他们身后的树林，下了结论，“泓之去通知住持，尽快带人撤出去。”

　　关押恶魔之处有人闯入，凉山寺的人却未觉，恐怕他们难以应付，还是需要以防万一。

　　四六补充道：“有法术不错的也可以派过来。”

　　见魏瑰没有反对，泓之便知晓了其态度，迅速退下。

　　魏瑰冲四六抬手，正要催动璎珞破了结界，被麒麟拦下，“有我呢！”

　　她抬手敲了敲结界，仿佛是个真过客，要借主人家的地歇个脚，态度过于闲适自在，好声好气：“有人吗？”

　　有人也不会给她开门，麒麟一笑，左右她不指望。

　　她一马当先跨了进去，结界拦不住她，她便徒手扒出个缝来，让魏瑰和四六通过。

　　天地给麒麟如此多的恩惠，双脚落在界内的魏瑰赞许地冲她点头，示意她真好用，一转头却皱了眉，雾气弥漫，甚是不祥。

　　魏瑰踏前一步，倏地收回了脚。

　　这地是软的。

　　“什么东西？”麒麟感觉到了脏东西一般在地上蹭了蹭。

　　四六凝重道：“像沼泽。”

　　这是山顶高处，断然不可能有沼泽，“前次来时，这里还能走。”

　　不止……空中好像有异声。

　　“你们听到乌鸦的叫声了吗？”四六的声音在雾里有些失真，他还闻到了一些血腥味，只是好像很久了，有些腐败。

　　虽然沼泽里也有沤烂的臭味，却不像。

　　魏瑰和麒麟却异口同声：“没有。”

　　“有我妹妹在，那人不可能召得动乌鸦，”麒麟沉声说道，“有结界在，它们没有人引着也飞不进来。”

　　四六恍惚道：“我听错了？”

　　“当心扰乱，”魏瑰道，“先飞过去。”

　　“好嘞！”四六正要起风，忽感一阵眩晕，有熟悉的感觉在身上蔓延，压不住的东西又爬出来了，他用力扼住自己的手腕往身后藏。

　　魏瑰见他没了动静，问道：“怎么了？”

　　“没事，我……”四六喘了口气，“此地怨气与污浊孕育，见了同类，就不安分了。”

　　魏瑰听着他颤抖的声音，便知这狐狸在强撑，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把手掌掰出来握紧了输灵力：“拉着我能好么？”

　　她身上的功德即使不展露，也和太阳一般，而污浊惧怕一切光明的东西。

　　“能好。”四六笑容很大，再怎么不高兴，魏瑰总是不忘关心他的。

　　魏瑰轻嗤一声，是带笑意的，转而问：“你方才说孕育？”

　　“因为，是囤积了很久的感觉。”

　　麒麟拍拍手引来他们的注意：“你们跟着我，别掉队。”

　　她一脚踏出金光，沼泽的地面化开了似的，露出平坦坚实的土地，麒麟在破除污秽和迷障上也是一把好手。

　　魏瑰牵着四六，跟着踩上去，一下一下的巴掌声在前引路，他们走得很稳当，四六感到耳边清静了不少。

　　“乌鸦声没了。”四六另一手摸摸耳朵。

　　“到了。”麒麟顿住了脚步，眼前是佛塔上了锁的大门，她将手指点了锁头，铁块立时如冰化水，断了一截。

　　她把手按在了佛塔的门上，“我开喽。”

　　魏瑰和四六敛声屏气，齐齐点头。

　　“呜吱——”

　　霉气沉沉，倒是没有灰尘。

　　塔内冷得很，魏瑰的火折子点不燃，只好再用琉璃珠当照明。

　　一层没有什么东西，麒麟环顾四周，扇了下鼻子，皱皱眉：“这里一股草药味，又臭又苦的那种。”

　　“胡珠子？”魏瑰分辨出来，惊道，“生于腐尸，死于烈日。”

　　“有什么用？”

　　“杀人、迷药……”魏瑰背着记忆里的残篇，“驱蛇。”

　　魏瑰不喜欢蛇，又凉又会缠人。

　　藏经阁浩如烟海的古书任他们取阅，但广陌是不爱看书的，师兄们看完了就会给她讲天南地北的杂记，不重讲史，净灌输些不知何时能用的知识。

　　还爱出考题。

　　胡珠子的花序与花冠和密蒙花极其相近，都是白色花，前者虽更纯粹些，却不好分辨，自是被拿来反复考察。

　　“山林有蛇不奇怪，但蛇也会避人，这里不像要用到这么多的样子，”麒麟觉得自己金贵的鼻子受不了这罪，“用雄黄不是更好，至少不臭，蛇虫都不侵。”

　　魏瑰沉声道：“恐怕不是为了驱蛇。”

　　四六也道：“来的路上闻到了血腥，是陈旧的，也许是长在了这里。”

　　长在这里，就意味着有腐尸，魏瑰道：“胡珠子味道不如雄黄大，这程度，长满了也不至于，怕不只有一具。”

　　除了广渊，这里还有别人的尸体。

　　三人神情凝重地上了木楼梯，一踩一嘎吱，想来是很破了。

　　麒麟难得起来的沉重心思都被这抑扬顿挫的嘎吱声敲碎了：“这不得打草惊蛇。”

　　魏瑰无奈：“踩都踩了，他在暗，我们在明，没准他有心伏击，你能守株待兔呢？”

　　“哈，我这树桩子可是不好撞的。”

　　上了二楼，仍是一片空，不见任何棺材尸体，胡珠子的味道却更大了。

　　如此一层一层走着，直到九层的门前，都未见异常，魏瑰三人不由更加谨慎，麒麟挡在前面，一手拦着身后，“这里开始，就是你们说的封印之地，万事小心。”

　　“一定。”

　　麒麟如法炮制打开了锁，古朴的木门把手花纹磨蚀，大约从前是绘了符文的，如今却是被人常年抚摸磨损的模样，若不是凉山寺的僧人做的，就是那人来去自如，多番造访。

　　“铛——”门后传来钟声，庄严穆然，叫人不愿相信此地恶魔盘踞。

　　浑厚的钟声一声强过一声，犹如示警，声波传开去，惊起一山刚寝的弟子。

　　三人飞快打开门，只见金色的钟影亮在头顶，却有黑气环绕侵蚀，黑气来自第九层地面，那里有一道嵌在地板里的门，像是地牢的入口。

　　麒麟亮出金色的角，站在门上钟下，助佛钟抵御黑气。

　　魏瑰的注意却全被墙边的泥像夺去了。

　　八个方位，八座泥像，是罗汉像，皆举佛礼，十指朝天。

　　突出的木檐挡住了半身的光，泥像上长满了白色的小花。

　　四六跟着魏瑰近前，见她呆滞地盯着泥像，也想看这有何端倪，目光落到那眉眼上，一些久违的人影忽地挤到他眼前，视线里一片凌乱。

　　胡珠子花蕾期长，纯白一捧小珍珠样的，生在腐败的黑色尸泥上，恰似星星坠在夜空，若非出生地太糟糕，它定能拥有一个美丽的名字。

　　“若星。”魏瑰颤声念出儿时戏语。

　　她轻抚密密的花朵，柔软蓬松，几乎看不见被花挡住的泥像。

　　星星织了一件白衣裳。

　　她用力捏住一簇，正要扒拉下花藤，久不曾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广陌有机会可要多去长长见识，不过看到这花，不要用力摘，花下许是哪个可怜人，小心被你这大力士拎散架了。”

　　“师兄比我年长，早下了山，见过花开吗？”

　　“见过啊。”

　　“漂亮吗？”

　　“嗯……比没开时候更漂亮。”

　　“那真是很漂亮了！可我没见过啊，都是书上画的。”广陌煞有介事地点头，挠了挠小脸，“师兄以后要带我下山，我自己去看，不会乱动手的。”

　　蒲团上的小姑娘伸出了小指，对面却没有递过来的手。

　　“……”

　　为何没有说下去？

　　为何不回答？！

　　她的记忆也破烂了。

　　那盒被收拢的笔记纸片被她掏出来，第一下还没拿稳，四六帮她扶住了半边。

　　但魏瑰没有说话，甚至有些粗暴地洒出了盒子里的东西，白纸黑字如鸟羽落下。

　　最上面一张恰好是“罗汉无生”。

　　罗汉无生，罗汉无生！

　　魏瑰到此刻才知死无葬身之地究竟是哪般模样。

　　金钟轰然一震，金色的梵文自泥像的脚下延伸至麒麟所立之地，她的压力霎时减轻。

　　罗汉像原来是佛钟的守卫，承佛敕命，永住世间守护正法。

　　“你们早知今日是不是！”

　　魏瑰身上的气息炸开，磅礴的怒意和悲哀笼罩泥像前的一小方空间，四六回护在她身边，与压着牢门的麒麟对了一眼，她脚底下砰砰作响。

　　麒麟道：“还是会压不住。”

　　四六还未说什么，魏瑰已经长棍在手，面上寒霜凌冽：“压不住就让他出来受死。”

　　他该知道坏了谁的安息。

作者有话说

　　草药纯属瞎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