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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风雨欲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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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时候,他就没有朋友。
两岁之前,他会在每天早晨时由奶娘陪着去向一个女人请安。女人很少看他,也从来不会跟他说话。她只是摆摆手叫他回去。
奶娘总会叹道:“其实,你母亲也是个苦命人。她还年轻,可是就是想不开。”
奶娘姓蔡。和丈夫严九都是他们府里的仆人。府里近百的仆人,只有他们是外地来的,也只有他们不会武功。其他人,都是挑出来并且受过训练的。他们都是他外公的人,只有奶娘是他母亲带回来的。
他是在外地出生的。那时,他母亲身边就只有奶娘。后来,母亲就把奶娘一家人带回她的家。他母亲从小受外公百般疼爱,如今虽然带回来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外公也没有难为她。她依然是府中的小姐,只是她自从回来后就很少说话。
两岁的一天,外公把他叫到房里,告诉他他母亲的死讯。在他的记忆里,那是他外公第一次露出伤感之情。同一天,当着府里所有的人,他外公宣布了他母亲的过世。
他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府里没有举行任何葬礼,也没有任何人为他母亲披麻戴孝。奇怪的是,自从那一天后他奶娘一家人也失踪了。
其实,人人心里都知道,他母亲一直是他外公的掌上明珠。他在晚年丧独女,所受打击非小。因此,没有人再在他的面前提起她。后来,他的老师曾经说道他母亲小时候的一些事,但每次都在告诫他不可被优越的环境娇宠。
母亲去后,他天天都在咬着牙关,接受外公最严厉的训练。外公所传得一招一式他都是在活人身上试的。从两岁起,他就有一群孤儿来试招的。在他的武功内力渐渐提高,他身边的人也换得越来越快。五岁时候,有一个小孩却一直留在他身边了三周。那个孩子不但皮肉硬,还会躲躲闪闪。三周后,引起了他外公的注意,给那孩子起名叫黄松,并把他送到了它处习武。
府里除了他们祖孙与仆人,还有许多各式各样的人物来来往往。有长老,将军,护卫,文人,统领,刀客。还有许多是他不认识的。不过他们都有一处相同:他们都对他外公非常恭敬。同时,他外公对他们都一直淡淡的。
他很少真正陪在他外公身旁,一半因为他要练功,一半因为他外公永远都那么忙。
七岁那年,他却例外的被放了一天假。仆人们替他穿上华丽的丝绸衣。
他来到厅里时,看到外公正少有的悠悠闲闲和一个少女对话。他按例向外公请了安。却忍不住偷偷的看了那少女一眼。
那少女不过十七八岁年龄。却处处透着精明与成熟。加上容颜娇美之级,一举一动里端庄又不失妩媚。那时他虽才六岁,却从来没见过府上比她漂亮的女人。
“府主添孙,兰儿未能及时贺喜,惭愧惭愧。”
他外公笑了笑道:“现在认识也不算迟。” 转过头道,“还不快叫兰姐姐?”
他向少女行了个礼, “兰姐姐,柳闻有礼。”
少女笑道:“弟弟真乖,十准是被府主管教的。”
外公拉着他的手道:“以后,有事你们要互相帮忙。但记住:不可对任何人提起兰姐姐。也不可在外地相认。”
他答应了。过后的年里,兰姐姐偶然会来到府里,但每次都只和他说几句话就走了。他的老师自豪的告诉他:兰姐姐是皇帝的爱妃。也是他外公精心培养出来的子弟。只不过,皇帝并不知情。宫里从太后到丫鬟,都只当兰贵妃是平民出身。由此可见,她能在两年之内升为贵妃,是多么的受宠。
从兰琼的身上,他第一次感到了他外公的野心。
他对他外公的了解,起始于老师梁仲。梁仲是他外公的亲信之一。因其文艺较好,又会做人,因此被他外公万森派给他做老师。所谓老师,也只是随便认几个字读几篇文,能应付那些武功秘籍上的字就行了。他大部分的时间还是花在练功。
外公传的武功很杂。关是学剑法就一口气学了五套。外公还不让他用其他的兵器。在他外公的眼里,其他兵器只是萤火之光,不配与剑相提并论。
只可惜他也从来没有真正的学过剑。开始他并不清楚,但后来当他亲眼看到一些府里出来其他人的本事,他才有些明白。黄松是专练拳法的。他对种种拳法的运用,来历,变化都有深的了解。而柳闻却只会发几招很快的拳招。真要动起手来,柳闻却有八分胜算。他外公就是要他会制人,杀人,用人。他的几招绝招,可以在最快的速度内把对手杀死。所谓的胜算,就是要别人的命。相反的,大部分人如黄松者都头脑简单,甚至有几分天真。他们的身份也都只属中等一级。
他十岁时被派出去完成第一项重要任务。他外公常常给皇帝太后献上补体的珍贵药材。最近,药材的出产地北狼国出了一个神秘的强盗。运送药材的人已有两批接连失踪。他的任务:杀盗。
于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就一个人一柄剑走到了那冰天雪地上。一个月后他找到了那个独眼披子强盗。在黑夜里扑满厚雪的草地上两人展开了决斗。他虽占了先机将对方双手手腕削断,却冷不防对方用深厚的内力向前猛撞。他的长剑已来不及回转,只好撤剑护胸。两人就这样滚在雪里反反复复。对方虽双手无力,但仗着更强的内功,丝毫不惧久战。他思想电转,让对方膝盖拐上右胸,同时乘机张口喷出一根细细的银针。银针穿过了对方的另一眼时,他也拼起余力将对方推开。他趴在地上等对方的毒气发作。对方断气前哈哈大笑两声道,“好呀万森!可恨我一生专诛奸人……却漏了你这个最奸的强盗!”
他割下首级后拖着重伤回京。养伤期间听到外公把首级转送刑部尚书。皇帝甚喜,亲自领太后皇后赐宴洪阁。外公乘机入宫三天,与国师名份给各宫娘娘看命。
他本来是有机会交朋友的。开始的几次任务常常有人相陪。十一岁时一次和黄松麻利的杀了一个小帮派的帮主。遥远的旅程使两个性格内向的少年都不免惺惺相惜。恰逢回来路上的城里一家青楼新开拉客。他们也不分青红跟着进去赶热闹。结果两人喝的烂醉如泥,以至回府晚了半天。
外公不由分说就叫人把他绑起抽八十鞭。
黄松跪地连连磕头道:“府主开恩!是属下贪玩拉着公子去的!请府主让属下代公子受罚。”
“点了他的哑穴。让他看着主子是怎样为了不负责任挨打。让他以后知道少对主子亲近巴结。”
外公轻描淡写的几句‘主子’,比那八十下鞭还要灵。从此,在两人的心里落下了不可弥补的痕迹。也注定了两人间永远的距离。六年后再一次碰上时,早已物是人非。小时留下的少许意气相投已经烟消云散。
老师说,外公年事已高,虽仍然精力充沛如往,但却不能再让家人出事了。如今,他只有他一个亲人,所以看管的严厉也在所难免。外公一生爱的两个人:外婆和母亲,都离他而去。只不过一个是走了,一个是死了。
母亲尚未满岁时外婆就走了。她嫁给外公时外公已经八十几了。而她还未满二十。外公虽然谈不上相貌堂堂,但因内功精深,看上去好像一直都才五十出头。他外婆的身世也是个谜。就连一向渊博的老师也只知道她是十八岁进京后碰上他外公的。五年后,他外婆头也没回的从府里走出。她那时才二十三岁,少女期的梦想还没有结束。她本身就武艺高强,性格又喜独来独往,所以也没人特别替她担心。她一个月没回来后,众人才开始着急。外公好像早就料到了会这样,所以从来就没想过要去把她找回。那一年中,外公天天陪着还是婴儿的母亲。那一年中,他并没上朝。皇帝公侯们多次劝其另娶他人,他总是有礼的谢绝了。
他从小就崇拜外公的武功。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外公,你的武功是否天下第一?”
万森不以为然道:“那是每一个江湖人的梦想。不过到了我这岁数再谈天下第一,也没人当回事了。要当天下第一,要在你这岁数当起才有趣。你好好努力争取吧。”
柳闻不甚了然道:“那么,当今武林已无人是您的对手了么?可是,我听老师说起,在我出生前您曾经和一人……”
“嘿。你别跟梁仲学得那么罗嗦。不是你们这一代人的事你就别管。那个人么,武功是高,不过若不是仗着他……”
那个人叫陈丰。
也许是年龄的差距,他外公从来都懒得跟他多谈。
年与年之间的变化并不大。他外公渐渐的赐予他更多的权力。他手下的人也超过了数百。他还是按照外公的指示保存着以往的低调。江湖中一直没有他柳闻的名字。甚至他许多的手下都没见过他的面孔。
十五岁的他在府里年度的比武中连败八大高手,从此被提成‘暗击’的统领。他外公因少年时曾行走江湖,对其多有顾忌。在他经验里,江湖中人常常以行侠仗义为名而好管闲事。‘暗击’的目的就是除去那些欲插手朝廷事故的江湖人。
当上了统领的他第一次般出了京城的府第。为保持神秘的身份,他不得不在全国各地游走。同时,他率领手下数百人向那些和官府有交情或爱管朝廷里事的人进行了监视。凡是被怀疑有碍他外公办事者都被他像拔野草般的铲除。
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停止了去记那些被他杀死的人数。那些‘敌人’的血变成了他唯一的目的。江湖人虽不无察觉,但那时的江湖就像那时的世道,永如一盘散沙。
干了两年‘暗击’的统领使他的性格变得越发多疑。敌人似乎越杀越多。他还开始怀疑手下人的忠诚。他不断问自己:那些跟他没有认识的人是否会生异心?他会常常食不下咽,夜难安寝。他手下的人也发现,在他冷傲的表面下有一颗不安的心,有时还会露出一副暴躁的脾气。手下办事不力的人也会变成他的牺牲品。
唯一让他肯定的就是他自己的武功。十七岁年初是他管理‘暗击’以来第一次回府。也是那次,他亲眼看到外公多年信任的管家拔刀向外公的背后挥去。他伸出两根手指夹住刀,运力一捏把刀锋捏弯,顺势推入管家的咽喉。外公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子功夫越来越俊了。” 他回过头看到了众长老和其他统领惊讶的眼神,心里却泛起不祥的感觉。那些人对他这个晚辈立的每一功都怀有嫉恨的心态。若有一天他外公不在了,他们是不会服从他的。在他们府里,没人问出生家世。每个人的地位都是靠立功打下的。这本是鼓励立功的最佳方式,但也同时造就了互相不信任的根苗。
那一次行刺的案交给了他打理。一共牵扯了二十三人,统统被他捉到处决。可是他的心还是放不下来。他好像再也信任不了别人。
临走时,他向外公跪别。
“外公,孙儿走了。”
万森把他扶起,仔仔细细的看了他一遍,缓缓的道:“你比你母亲坚强!不过你别忘了:物及必反。人心又何尝不如此?不要太自以为是。事情有需要果断的时候,但也有需要圆满的时候。”
他是带着吃惊和不安离开的。在他十七年成长过程里,他都是抱着‘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理想。外公的话让他觉得外公的心肠太软。难道一个人上了年纪就会变得心慈手软了?
其实这几年来在外面办事也不是没有听过那些传闻。开始只当是听人讲故事于己无关,可近年来每每留心观察外公,总是难免会好奇。
这次临走前有不祥之感,所以壮起胆子问了:“外公,你到底多少岁了?”
没有得到答案,不过也没有挨骂。
“你想问什么?”似乎一眼就识破他心思。
他只有硬着头皮道:“孙儿只是听人说前朝有位前辈,延寿有道,活了几百岁,不知是不是真的?”
这时万森嘿嘿笑了两下,笑声里充满了不平与鄙夷:“不错。你外公还投到他门下过。”
他恍然大悟-难怪外公也能活到这么大岁数还显得如此年轻。
“你知道什么?”万森冷笑着,“他的那些宝贝哪里会留给我们……我今天的一切,全是靠自己争取的!”
就在同月,江湖突然出了个‘苦义盟’。一时人人口里都传着“苦海无边,有义是岸”。苦义盟里的人似乎无所不在。几乎同时在每一州都做了案子。所谓案子,也就是指那些贪官污吏会在半夜里失踪。第二天首级就挂在城楼上。他们的金银都会散给当地百姓。官府欲追查,无奈百姓家家都在批护盟里的人。
本来这跟他是没关的。可惜半月不到就有消息传来:朝中大夫邢发欲收集万国师的罪状,特请‘苦义盟’帮忙。本来以他们万府数十载的实力,收拾一个小小门派根本没问题。他亲自调兵把邢府包围得滴水不漏,并早早就派人在入京的各路埋伏……一切都安排好了。
只可惜他的神机妙算被己方的奸细告知敌人。奸细虽不知全部详情,但每每在关键的时候会被敌人逃走。他杀进邢府时,邢家已先一步撤走了。他安排下的埋伏人反被‘苦义盟’偷袭。他虽差点想破脑筋,却依然找不出那奸细,一连错杀数人,使手下人人自危。
尽管他快急死,对上面的报道也只是说希望能派几个武功高信得过的人来帮忙。有关邢发的行动他写了详细的一封信给他外公。他不知为何外公竟然未回半言。而府里派来的五个人都不合他的意。他们之间似乎有着过节,在他不注意时互相明争暗斗。
在某某夏天的晚上,他的住处着火。接着四面八方的敌人不断的攻来。他的手下呼着不到,似乎是早就约好了。他在慌乱中骑马杀出一条血路。无奈敌人还是一直穷追不舍。三天后悬崖旁一战,他虽连毙敌方十一人,但他很清楚,那些人都只是敌方用来消耗他的精力的。他的武功长在攻敌出其不意。招式阴狠有过之而沉稳有不足。
但是他却明显地记得,他是自己跳下悬崖的。若是落到对方手里,他的下场会更惨。这几年他对俘虏的绝情和折磨会一条条的被他们还给他。他们会逐渐查到他的身世,然后用来跟他外公谈条件。无论那会是怎样的结果他都已经不想知道了。他看到几个身这土色衣衫的人影奔近。他知道那是‘苦义盟’里有身份的人物。
他在无迟疑,猛发五招和对方同归于尽的剑法后突然拼起余力向后一飘,身子就那样往下面的万丈云雾里倒了下去。
后面的记忆里都是那黑暗的屋子和微弱的灯光。他的手脚骨早已碎裂。但更痛得是那散功的过程。
太晚了。他现在明白自己学的内功全是不入正流的邪魔歪道。不然,怎会受了点伤就突然散功?又怎会痛得如万虫细咬,万针刺肉?
也不知过了多久后,疼痛虽消减,但接着就感觉不到自己颈下的部位。
灯火的闪动仿佛在讽刺他的无奈。他恨那盏灯,就如他恨他自己。
可无论一人一生是爱是恨,是喜是悲,当灯要熄了的时候,都没太大的区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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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府。三更。
北风来袭,烛火摇拽不定,万森披发靠在墙上,任由那灰蒙蒙的影子靠近自己。
“秋兄吗?”百年未见,可世上除了他还有谁会来?
那姓秋的人抱着琴从阴影下缓缓走出,闻言叹道:“万兄,是我。”
“哈哈!”万森从未笑得如此畅怀,“到底是你心软,还念着来送我这故人一程!”
那人苦笑:“也不算送,我等几乎同时服下‘无心九魂丹,’如今万兄纵然先走一步,我们也只是这几年的事……黄泉路上,不会让您久等的。”
“临死前谁不想做最后挣扎?”万森仿佛能从过去发生的种种看到未来,“这天下……又要乱了。”
“是啊,”那人带着羡慕的眼光望着他已然苍老的脸颊,“您这早走,倒也干净,只是怕要苦了后人……”
“你是说--”他除了孙儿,还有什么后人?
“都怪我不忍心看着他年纪轻轻就随你而去--”
“你救了他?”或许因为女儿的缘故,万森从未在孙儿面前露出任何感情,可如今就要生离死别,终还是惦念他。
那人又是一叹:“你瞧我手无缚鸡之力,身无长物,哪救得了他?我只是给她报了个信。”
万森双目圆睁,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厉声喝道:“当年陈丰知晓真相后,不惜找上门来跟我拼命,那一战世人谁不知?只是旁人皆道我和他是为在武功上一较高低才动手……而你还不至于糊涂吧?既然如此,你怎能将我孙儿--”
那人回忆起百年前的恩怨,仍是难免双手发颤,不得不放下琴道:“若说错,谁无错?我也不清白!可万兄,你莫忘了:炼‘无心九魂丹’本无错,而你我的私心也仅限于能获得自己应有的那一颗。罪恶之首不是我们,可我们为了后来的事就是放不开,百年下才给他有了可乘之机!”
万森何等敏锐之人,一点即透,不禁失声道:“你是指‘苦义盟?’”
“有他的手笔,有他的手笔啊!”那人满脸愁容,“虽只是微弱的一点点,可我能感到他的蠢蠢欲动!也许因为我们都是大限将至,他又怎会坐视我们比他晚走……”
“所以你把我孙儿推给她……是想借此劝我们同仇敌忾……”
“正是。”姓秋的郑重点头:“等我们都走后,我希望这天下还能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