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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戏梦(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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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殿灯火通明,伏婴师看不见背对自己负手而立的魔皇是什么表情,在臣子面前除了睥睨人世的威严及压迫感,通常弃天帝都不会流露出明显的情绪。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涉及到唯一的血脉朱武以及那个打小不知从哪里拣来据说有预知之能却从不积极表现且一有机会就忤逆魔皇以及和自己对着干的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从懂事起伏婴师就牢记这一条,而弃天帝征战四方的目的也是为了消灭异族一统天下,但不知为何,对苍这个明显不同的异族人另眼相看。
“伏婴师,朕高估你了,召阴决‘风火林动’是咒术中最高一层,被三枝封神箭封住三大命脉的苍依然能轻松破咒,给朕一个理由。”
并不特别重的语气已经令伏婴师感到一阵畏惧,但同时又有点小小的受伤,他虽承弃天帝指点,学习咒术十数载,成为帝国首屈一指的魔巫师,但不能和被弃天帝青睐有加的苍相比,指点与亲自传授,相差何止一筹。“臣虽力有未逮,然对陛下一片忠心,唯天可表。”
弃天帝早知伏婴师对苍心有不服,虽常年随侍身畔,但他给予苍法术上的指导仅偶尔为之,天赋的无限可能性让苍的修练事半功备,即使是无所不能的弃天帝也无法弭平个人能力上的差距,不过他可没兴致向自己的臣子去说明。“忠心可嘉实力不足,对朕也是无用。”
伏婴师听得冷汗直冒,小心翼翼地回道:“是,臣一定勤加修习,不负陛下期望。”
弃天帝一摆手,伏婴师识趣地告退,至宫门口,果然见苍踏着月色缓缓行来。半年前苍以方便观察星象预测未来为由,得弃天帝应允,在城邦阴阳双仪地气最盛处建了座帷帐,离宫殿仅半里之遥,平日作息只在帐中,得召方入宫。侍卫入内禀报之时,伏婴师上前几步,不冷不热地道:“多谢你破吾的咒术,令陛下特别关照了一番,看在同僚份上,提醒你一句,陛下此刻心情不佳,最好小心应对,以免惹祸上身。”
苍暗道弃天帝心情不佳那是正常,如果哪天心情愉悦才叫新鲜,伏婴师不怀好意的提醒显然是因方才救人破咒术而令他颜面尽失,估计还被弃天帝教训了几句。虽说平日伏婴师故意多番为难,应是好胜之心作崇,这次自己不得已出手,害他被数落,未免有些过意不去,苍想到此施一礼,诚意道歉:“苍并非针对大人,那名刺客尚有用,故留他一命,陛下那里,苍会自承过失,还望大人勿罪。”
伏婴师笑笑道:“大法师过谦了,伏婴师哪敢僭越责怪于你,凡事自然由陛下论处。”
苍进入内殿听到有一搭没一搭的琴声,弃天帝正在摆弄置于书案上的七弦琴,那是苍成年时得到的礼物,相比朱武的葬日刀以及伏婴师诡谲神秘的黑面具,苍选了琴被另两人嘲笑为女孩家的玩意,弃天帝对此倒不置可否,将琴赐于苍,另选数名琴师教习。此琴虽归苍所有却一直留于内殿,弃天帝随时兴起会命苍弹上一曲。
琴音骤停,弃天帝转过身,低沉的笑声在内殿回荡,连空气都感染得有些阴沉:“总是记不住教训的奴隶应该受罚,这一次,要从哪里开始呢?”见到弃天帝手中化出的银色小箭,苍神情未变,但眼里黯然之色一闪而过,却叫弃天帝抓个正着:“既然害怕,就不要一次次挑衅主人的权威,这是做奴隶最基本的自觉。
看来是难逃惩罚,苍也懒得再作解释,但仍想试探一下弃天帝对那件事的看法,也好帮朱武谋划一下。“陛下,苍无意冒犯,那名刺客命格特殊,又值城邦祭圣节,不应有的杀戮会破坏帝国运势。”
“还以为你学乖了,看来依然是不受教化。”话音落,一道白光自弃天帝手中射,苍只觉肢体某一处象被烈焰舔噬一般,随即剧烈的疼痛瞬间蔓延到全身,紧咬着唇才能止住险些脱口而出的呻吟,只是再也站立不住,双膝一软跌跪在地。苍双掌撑地,想努力站起身,却怎么也做不到。弃天帝近前,一把抓起苍栗色的长发,强迫他仰头看着自己,“不准插手朱武的事,如果不想一辈子躺在床上做个废人,就好好把握留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刚入体的封神箭和早已留驻体内的另三枝箭在弃天帝魔力引动下相互呼应,对苍功体的伤害成倍增加,身躯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裸露的肌肤上沁出细细的汗水。弃天帝直接将人抱起进入一侧偏殿的寝宫扔床上,这里是苍从前的居所,保持着原样,每每应召入宫,便会在此歇息。“这次要多久才能下得了床呢?”弃天帝恶质地问道,“或者一直如此也不差。”苍的意识陷入一片黑暗前,弃天帝还不忘补充一句:“朕倒想看看,那个不成器的逆子这次又结交了哪些污秽的异类。”
酥松轻软的棉被带来的温暖,不及受损躯体疼痛之下深沉的寒意,苍醒来已近正午,寝宫没有任何侍从,一如既往地冷清。动动了四肢,气脉不顺畅带来的刺痛让身子难以自制微微颤栗着。有了前几次的经验,苍盘坐在床上,开始慢慢行气试图调整因封神箭入体被魔力冲击得四散乱行的内力。
调息数刻,方才有了点力气支撑着下床,窗外传来声声轻鸣,苍近前推开窗,一只浑身洁白额顶一点红的小鸟飞入掌心,那是他饲养的银鸰——朱武某次逃家从遥远的地方带回来送给苍的。
自从伏婴师被封为帝国黑巫师参与朝政在宫外有了官邸,朱武又处处找理由外出闲逛,只有苍被弃天帝禁足在宫中,朱武每次回来和苍说起外面的世界,那些奇闻趣事听得心生向往,他也曾邀苍一同逃家,考量到有可能产生的严重后果,苍果断拒绝,而朱武为了弥补苍不能外出的遗憾,每次回来总会带各式礼物,玄苍珀、青玉龙毫、丹青绢等等。此后又担忧苍一人在宫中寂寞,决定找些动物来陪伴,起先是银鸰、仓鼠、小猫、小狗,某天拎来一长条学名“虺尊”的大怪虫说是给苍的小庭院松土,弃天帝见了直接一掌拍死火焰净化成灰烬并警告了朱武才作罢。
苍看着银鸰,隐约回忆起自己昏睡前弃天帝说过的话,越想越心惊,一个赭杉军的生死根本不在弃天帝眼里,但如果他目的是教训朱武,那么不但赭杉军难保,连朱武交结的朋友恐怕也逃不过一劫。四枝封神箭入体,即便能调顺气息汇聚剩余的功力最多不过五成,且需时七日,眼下无力施术突破弃天帝在宫中设下的禁制给朱武传信。“只有靠你了。”苍指间虚点念念有词将消息隐入银鸰的白羽之上,朱武知道怎么读懂,“去找他,但愿还来得及。”银鸰振翅而飞直入天际。
从正午到黄昏,数百枚节庆礼炮有节奏地响起,苍充而不闻,一意调息真气,盘踞在四肢经脉各处乱冲的魔气渐渐被压制住,和体内本身功力的对抗不再激烈,痛楚也相应减轻少许。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收纳气息,总算是恢复了一些精力。渐暗的夜空中不时升腾起色彩斑斓形态各异的烟花,苍无心观赏,等不到银鸰的回复,忧虑难安。
算时辰夜宴已在广场上摆开,三年一次祭圣节作为城邦各部之主魔皇弃天帝是无法缺席的,能派去教训朱武的人屈指可数,只要不是弃天帝亲自动手,以朱武之能尚有机会逃脱,思虑再三,苍收敛心神,打算卜上一卦确定朱武的安危。
整座皇宫建于魔源充沛之地,苍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与宫中其他人不同,弃天帝传他的内功术法也有别于朱武和伏婴师,宫中除了弃天帝特别指定给他居住的宫殿,其余各处待久了就会影响内息运作,基于这个原因,苍多数时间都留在自己的住所极少去各处走动,即使后来修练到一定程度可不受异于己身的环境制约,苍依然会安静地待在宫中,直到弃天帝应允他可以去宫外建一座属于自己的观星帷帐。
卜卦以占星为基础,宫中有诸多限制,最好的观星处就是苍为自己建的帷帐,只是此刻他没能力也没办法离开被弃天帝设下重重禁制的寝宫,四下观望也就窗外那小小的庭院差强人意。在此起彼伏亮丽的礼花映照下,遥远的星空黯然失色,这实在不是一个观测星象的理想夜晚,苍不得不集中强大的意念力去除干扰观测命星的变化一窥未来。
身后急起的寒意令苍瞬间警觉,然之前专心卜卦以至先机尽失,一招未出便受制于人。“别动,吾不会伤害你。”来者低声警告,苍侧过头,那把搁在颈边的利刃令他稍稍睁大了眼睛,正是朱武的葬日刀。等到苍缓缓转身,来人收起刀,细细打量起苍来,“你是朱闻的弟弟苍,吾是箫中剑,他的好友。”苍点头,目光却停留在那人背着的红发青年身上,那个在观星帷帐刺杀自己而受伤,依然昏迷着的赭杉军,“真对不住,吾和朋友遇到麻烦了,朱闻让吾来此,请你助我们离开城邦。”
苍沉默不语,心里却在吐槽朱武做事没分寸,皇宫里确实没几个驻守的士兵,弃天帝的住所根本无须护卫,打点日常杂事的宫人也是无召不得随意走动,整座宫殿向来冷冷清清少见人影,但除非是弃天帝允许,否则没有哪个能随意出入。比较特殊的只有朱武,每次找各种手段逃家,不过就苍所知,那是弃天帝有意放水。箫中剑带赭杉军潜入宫中,有朱武的指点,还因朱武给他的葬日刀能吸纳并消弥宫中魔气禁制,但也等于告知了弃天帝。
见苍仍是不发一言,箫中剑自思或许是为难了对方,又想起临别好友曾言“吾弟看上去性子冷清,其实很重情,他一定有办法让你带赭杉军离开城邦,追兵交吾处理,你赶紧入宫找他帮忙。”,箫中剑并不催促,静待苍的回应。苍略一盘算,只有一途可行,事后弃天帝追究,留给他最后的机会也就此结束,没有人能承受五枝封神箭的魔力,一身修为被废或就此断送性命皆有可能,只是苍做不到见死不救。
“随吾来。”带着萧中剑穿过数条回廊,前往魔气最盛的天魔宫,一路行来,葬日刀散发出暗蓝色光芒,似与周遭不断加强的魔气抗衡,萧中剑也感压力,饱提内元护着自己以及背上的赭杉军。苍呼吸渐重,脚步有些踉跄,体内封神箭呼应充沛的魔气,持续冲击着奇经八脉,似要撕裂身子破体而出。萧中剑觉察到苍的异样,正要出手助他稳定内息,苍摇头道:“吾不碍事。”
天魔池位于天魔宫中宫之位,据传先有天降神水为池而后再于其上建成天魔宫,池水波澜不兴却透着瑰丽的艳红,走近天魔池会受强大魔力的牵引,灵魂仿佛要被吞噬一般。苍喜欢水却从不愿意靠近天魔池,直到有一日朱武悄悄告诉他由天魔池可以直达城邦郊外并邀他一同出游,苍确实有所动心,还未及行动,弃天帝便封印了天魔池并拿住再次离家的朱武直接扔进地宫万年牢里,数日后才将人放出。不久,逃家心切的朱武将之前的教训抛诸脑后,找苍研究如何破封,苍虽然推演出方法,却忧心朱武的随心所欲会带来更多的惩罚而不曾告之。
祭起葬日刀的苍口中念念有词,片刻后天魔池水渐起波澜,成网状的金色魔源封印浮出水面,魔威压身而来,苍单掌一起,引动朱武在葬日刀上预留的招式“纳真神诀”,刀光大盛,魔源被缓缓导入葬日刀,金色大网化为虚无,血池平静无波。“顺池水而行,可直达城邦郊外。”苍将葬日刀交还箫中剑又道:“若遇朱闻,让他在外暂避一时,切勿回宫。”
话音方落,天魔池水又起波动,“哦——”讥讽之声籍由池水传来,在整个空间震荡不止,“苍,能破朕之封印,不差,但,做下背叛之事,就要有接受惩罚的觉悟。”
苍知弃天帝设下的禁制有自我修补之能,一推箫中剑道:“快离开。”
箫中剑反手抓着苍道:“朱闻让你一起走,帮了我们,弃天帝是不会放过你的。”
机会稍纵即逝,苍一转念,也许自己应该赌一把,即使不成功,除了一条命,也没什么可输的,“吾不会泅水”,苍略显为难地道。
“你只需在水中短暂屏息,吾带你走。” 没入血池的身影让池水翻腾不止,艳红的水花四散飞溅,如血雾般飘散空中。
“陛下,有人动了天魔池的封印。”负责招待各地宾客的内务大臣断风尘,为主座上的弃天帝斟酒之际,低声禀报。
弃天帝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断风尘心思一动,自己又多言了,这事根本不必说明,能做到那一步,除了朱武只有苍,朱武眼下正被伏婴师、吞佛童子等人追缉得疲于奔命,谁干的好事一目了然。弃天帝意味深长的笑容又令断风尘十分不解,如果说对朱武的宽容还在情理之中,那么纵容苍又为何呢?一个不知从哪里带回的异族自幼养于宫中,天赋卓越却不堪用,留之无意义。但魔皇陛下非常人也,凡事自有谋划,不需要他去提醒。
“无妨,会挣扎的猎物才有游戏的价值。”琥珀色的酒在杯中旋转着,弃天帝举杯一饮而尽,兴致盎然等着真正的好戏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