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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长安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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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黄昏时分到达长安。
其时暮色将合,四野垂霓,我撩开车帘看着远处逐渐接近的皇城,庄严肃穆的伫立在黄昏之中,西天欲燃的云霞为灰色的城墙染上一抹艳色,在如血的淡淡夕晖之下,巍峨的明德门沉默的矗立着,五道大门敞开着,行人车马有序的进出其间。
一切仿佛都与我少年时离开的那一天没什么不同。十二岁的我坐在庆王府粼粼远去的马车上,抱着必死的心情随着宋胤前往洛阳,以为这一走就是永别。如今四年,哦不,是十四年过去,我竟然又回来了。
我不禁感叹天意难测,造化弄人。
也不知是不是我故地重回,一时有些激动得心跳过快,刚进长安大门,我便有些不适,胸口的箭伤似乎隐隐作痛。一找到投宿客栈我便倒头睡下,连无盈过来敲门叫我下楼吃晚饭,我都没精力理他。
一直到第二天醒来,胸口的不是才有所减轻。无亏说要带着我到城中某个富户府上捉妖之时,我立即做西子捧心状苦着脸说:“大师兄,我旧疾复发,此刻心痛得很,可不可以不去?”
无亏打量着我,还没说话,无盈先关切道:“师弟,你心口又痛啦?奇怪,若你每天都擦我给你的金创药,到现在伤口应该早就好了呀?”
当日无亏无盈把握从河中救下,在桃花村中调理了许多时日,外伤差不多都好了,只有胸口的箭伤总不见好,动不动就鲜血横流,总之血腥的很。那些天我睡觉的时候总觉得胸口凉飕飕的,梦里梦见我在大雪的悬崖边,崖上风大,全从我胸口的洞穿过去。无盈见我这样,就拿出他们玄天观独家秘制的金创药,嘱咐我每天入睡前抹在胸口的伤处。无盈的药的确好使的很,没几天我的伤口便开始结痂。后来我见无甚大碍,又觉得天天抹药麻烦得很,就停了用药。
现在,我偷懒的报应终于来了。
我捂着胸口佯装虚弱的说:“我也以为好了。或许是这几天舟车劳碌,一路上马不停蹄,我太过疲累了,这才引发旧伤吧。”
听我这么说,无盈点点头:“那我再给你开服药调养调养吧。”
无亏显然不信我的话,不过最后还是给无盈劝服,带着无盈去捉妖了。我虽留下了,却不能舒服的躺在客栈的床上睡觉,无亏临走前给我留了任务:“既然你不能走动,就在街上找个地方摆摊吧。”
我觉得无亏此人实在阴险实在恶毒,连一个气息奄奄的病人——虽然大部分都是我装出来的——最后的劳动力都要剥削压榨。
当我无力的趴在设在街边的桌案上时,心里早将无亏骂了百八十遍,在我身旁立着一杆大旗,上书两个大字——算卦,底下一行小字——看相测字,风水堪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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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洛南到长安的路上,我倒向无盈请教过占卜这门技术,无盈很高兴,当下便要毫无保留的教我。
他先从蓍草占卜说起:“《系辞》云:“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於扐,以象闰,五岁再闰,……”
我一听就蒙了。
后来无盈又说学习占卜,必须通读《易经》,直做到倒背如流的程度。我见竟然这么复杂,于是宣告放弃,无盈当时还挺失望。
我趴在行人往来的长安街头假寐,心中暗想,如果谁来找我替他占卜看相,那可真是不幸已矣。
可别说,还真有没有眼力的家伙。我心里刚想罢,便觉察到一人停在我的桌前。
只听男人道:“我看手相。”声线低沉,但隐含锋锐,像是入了鞘的名剑,虽然看不见,但剑刃毋庸置疑的锋利。
我本来心口就无故痛着,听了他的声音,胸中更添烦闷。我睁开眼睛,看见一只手摆在案上,手心朝上,保养得相当好,一看就是出自富贵之家,不是王公,就是权贵。
我的头仍枕在胳膊上,保持着刚刚假寐的姿势,动也没动,只是那眼睛潦草的瞟了一眼那只手,胡诌道:“你最近要倒大霉了。”
其实也不算我说谎,今天他找我看相,不是倒霉是什么。
“何以见得?”那人问,口气淡淡的,听不出来感情。
我又随口瞎编:“这位兄台你印堂发黑,两眼无光,近日必然有血光之灾。”
“你看的是手相,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印堂如何,两眼如何?”他说这话时,口气有点冷。
我虽穿帮了但也没有惊慌失措,反倒用一种不耐烦的口气说:“这时我独家秘技,由掌及面。手和首,没听它俩发音都一样吗,这就说明你的头和你的手是相连通的,看了你的手相就相当于看了你的面相!”
那人显然没想到我竟然能这么面不改色的胡说八道,微微一愣,随即轻笑一声,冷冷的道:“那好,我不看相,我要测字。”
挑衅呀这是。看来这人今天是要跟我杠上了。
我稍稍坐正了身体,只见他随手从案侧扯过一张纸,抬腕便写。墨绿的衣袖随着他的手腕轻轻摆荡,我盯着半白半墨的狼毫在纸上缓缓移动,横竖勾折,简单的几笔挥救,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妄”字。
“我要找人。”头顶上的声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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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找的人已经死了。”我说。
那人似乎轻轻颤了一下,我一见他这等反应,便知道自己八成蒙对了,心下有些得意,觉得自己当神棍也是很有前途的嘛。
对面的人握紧掌心,握得指节青白,过了许久才松开。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他开口,问得很艰难,平静的声音下似乎压抑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你看这个字,上亡下女——亡女,通俗点说就是死女人,很明显你要找的女人已经死了呀。”我没好气的解释道。
我说完这句话,对面那人却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又恢复了冷静:“我找的不是女人,是个男人。”
呃,这一点我还真没想到。传奇故事看得多了,我还以为这种找人测字算命寻人的必然是些痴男怨女,因着某些原因天各一涯,痴情难寄相思无处呢。
但我仍不甘示弱,又信口胡诌道:“不管是男是女,反正你都找不到。妄呢,就是妄想的意思,这就是说,你干什么都是徒劳,是痴心妄想。总之,今生今世你都别想要找到他啦!”
“妄想?”那人冷哼一声,“既然是妄想,那就是说还有想头。只要他在世上一日,我就不会放弃找他。天下不过这么大小,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他。”
听他这么不可一世,我心中只有不屑。找吧找吧,找死你。天下不过这么大小?口气还挺大的,皇帝老儿说这话还得掂量掂量,他一开口却丝毫不把天下放在心上,真不是一般的狂妄啊。
我虽然还想再玩他一会儿,无奈胸口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难受得紧,实在无力再与他周旋,此时只想赶紧把这个麻烦打发走。
于是朝他手一伸,不耐烦的说:“行行行,你接着找你的,我不耽误你了,把钱给了赶紧找那个谁去吧。”
我没好气的抬头,四目相视,我们两个人都愣了。
站在我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我欠了他一颗心的宋胤。
胸口霎时疼痛难忍,仿佛天地间白雪簌簌,仿佛刹那间万箭穿心。那一日凛冽的寒风重又灌进我心上的空洞,我觉得流向四肢百骸的血液顷刻冰凉冰凉。
心头的伤口再次迸裂,我不禁低下头,看见鲜红的血液从捂着胸口的指间恣意奔流,我疼得忍不住落下泪来。
“好疼。”这时我晕倒前最后一句话。
隐隐约约的我似乎听见无盈的声音遥遥的传来,但耳边听得更清晰的却是很久以前,有个人同我说:我名为止戈,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无心,还是杜妄?不对,不对,我是……我是谁?
往云听。我听见有个声音说。
我是往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