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周晏安京都见闻录 ...
-
从凉州前往苍澜的路上,苍凉雄浑的景色逐渐变得精致起来。北地夹着雪花的烈风也渐渐变得温和了些,离苍澜还有十天的路程时,就已经看不到积雪,路边草木抽芽含苞,一副春日的气息。
周晏安坐在颠簸的马车上,撩起布帘向外看,看到暖阳下悠闲来去的行人,忍不住默默惊叹,啊,京都原来这样繁华!二哥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呆了两年啊。
周晏安此次来苍澜是为了来找自己的二哥周晏朗。两年前,京都突然下了一道旨意,说是因念周氏三代镇守边疆护国有功,特许周将军二子入京为官,以示皇恩浩荡,于是那向来放荡不羁的二哥周晏朗就这么浩荡的去了京都,两年来一次也没回来过,信也只是偶然来一封两封,日子久了,有时就忘了还有周晏朗这么一个人。
父亲却突然心血来潮的要晏安去京都找二哥,她自然是千万个不乐意,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非得离开最喜欢的凉州不可,但终究还是父命难违。
凉州的新春刚过,父亲就打发她向苍澜出发。临走时大哥周晏阔摸着她的头说:“又在闹别扭吗?父亲都是为你好,凉州这里这么荒凉,天气又不好,你一个女孩子家总不能一辈子都呆在这里。去到你二哥那边,见识见识苍澜,若是真的不喜欢再回来。再说你不是想念晏朗想念的紧吗,这次可以好好和他聚聚。”
她会去苍澜的家信,父亲早一个多月就寄往周晏朗那里,在苍澜附近的小镇停留时也早派了家仆先前去送信,但是马车嗒嗒的驶入苍澜朱红的城门时,该来的人还是没来。
周晏安放下帘子,不知道是失望多一点还是气愤多一点。转念又一想,不是早就知道他是个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人了吗,对周晏朗这种人心存温柔的幻想本身就是奢望,于是她又莫名的释然了,但那种失落的感觉仍缠绕心间让她快活不起来。
她还在独自郁闷,马车忽然没有征兆的停了下来。按说这里离周晏安的府邸仍有一段距离,此时停下莫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京中贵人众多,她又是初来乍到,可不想给二哥惹什么麻烦。
周晏安刚探身想要查看一下发生了什么,马车帘子却被掀开一角,只见她一个俊逸青年笑嘻嘻的钻了进来,正是她二哥周晏朗。
青年一边在她身边找地方坐下一边说:“怎么不等我去接你呢,若不是刚刚在路上见到车夫面熟,可真要错过了。 ”熟络的丝毫没有两年未见得疏远尴尬,倒仿佛他离家不过两三天而已。
她翻白眼。
“等你?那我岂不是要等到地老天荒?”周晏安冲他比划。
周晏安不能说话。那一年,被父亲带回来时,瘦瘦弱弱的她趴在父亲怀中,一双漆黑湿润的眼睛望着他,不论问她些什么得到的回答一律都是摇头。年纪还小的周晏朗就口无遮拦的问大哥周晏阔:“这女孩是个哑巴啊!”没想到一语中的。
当时兵荒马乱的,一个几岁的小娃娃无亲无故又不能说话怕是活不了几天,于是周父就干脆收养了她。这十几年过去,周晏安真真正正成为了周家的一份子,晏朗和晏阔都把她当亲妹妹对待。
“哈,两年不见你就敢这么跟我说话!”周晏朗一把揽过周晏安,使劲儿揉着她的脑袋,又问,“父亲怎么放心你到我这里?是因为西洲新皇登基吗?”
周晏安点点头。
西洲是与季国相邻的国家——竟,因与季国分处东西两面,所以习惯上称为西洲东洲。两国向来不甚交好,由于最近十几年两国接连内乱,边界才安稳些。去年竟国的皇位之争终于尘埃落定,二皇子弥尔深成为最后的赢家,在老皇帝咽下最后一口气后,他顺理成章地登上帝位。周晏安离开凉州的日子正是弥尔深登基不久前。
周晏安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明白的很,父亲将她赶到帝都来,不过是怕两国形势有变凉州战事再起,到时累及她。苍澜离家虽远,但毕竟是一国之都,又有周晏朗照顾,比之凉州再安全不过。
“父亲真是多虑了,西洲窝里斗了这么多年早已是外强中干,比咱们季国好不到哪里去。再说那弥氏初登大宝,手底下一堆事儿要处理,光是他那几个凶猛的弟弟们就够他收拾一阵了,哪还有心思来对付凉州。”周晏朗一眼就看出妹妹的不安,出言安慰。
“既然到了京都,就好好享受一下吧,看你这黑黑瘦瘦的样子,哪像个女孩子。”他扯着妹妹的脸,蹙着眉叹息着说。
凉州日光曝晒风沙猛烈,确是不适合女孩子,养不出那样洁白娇嫩莲花般的女子。周晏安在边地呆了这么多年,平日里总是和将兵处在一处,再加上本身长得一副干巴巴的样子,真是一点女孩子的模样都没有。
“你将来可怎么嫁得出去呢?”周晏朗担忧的看着妹妹。
周晏安还没来得及回嘴,马车突然停下来,只听得车外传来男人粗鲁的声音:“哪里来的无理莽夫,竟敢与沈家的马车抢路!”
“又是沈家的?”周晏朗眉毛一挑,一副厌恶的样子,说罢掀开车帘跳下马车,周晏安跟着他也跳了下去。
原来是周家的马车与另一辆马车抢了道。
京都向来道阔,他们走的又是苍澜主道秋江十二街中的一条,两辆车并行并不是什么难事,周晏安却想起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来——平民马车不得与贵族马车并驾。
季国自开国以来传承下七姓贵族,分别为姜、云、萧、齐、何、郁、刘,以及十几年前突然兴起的沈氏一族,共八大贵族,是王朝最尊贵的阶层,享受着帝国所有的特权,其下是文官以及名门望族。季国一向重文轻武,在京都这等繁华之地,连重利轻义的富商巨贾也会鄙夷武官,而像周氏这种将军世家更是所有人轻视的对象。
凉州乃荒凉贫瘠之地自然没有贵族,周家的车夫哪里懂得这些规矩。
“原来是周家的小子,你难道在烟花柳巷饮醉了不成,竟然敢与我家公子齐驱。”
她抬头看那车夫,是个结实的少年,相貌倒并不粗糙,只是脸上那掩不住的自认高人一等的表情叫人看了生厌。周晏安眼睛掠过他青布粗衫的前襟,果不其然发现了一枚双色的族徽——出鞘的利剑青锋闪烁,滴落的鲜血在剑下凝成一朵妖娆红花。
竟然是血里剑。
但凡世家大族必有代表其一族的族徽,像是周家的族徽便是火中鸟——烈焰之中一只鸟昂首展翅,似欲冲天而起,皇族姜氏的族徽则为花中王者牡丹,云氏为三朵祥云……
而这血里剑就是那向来与周氏恶交的沈氏一族的族徽。
周晏安暗叫不好,这才刚进京都的门口,怎么就惹上了沈氏一族?她不安的握了握身边的手,生怕二哥一个忍不住冲上去揍了那少年车夫。周晏安最是知道她这二哥,虽然平时看起来懒散无为,但生来一身反骨,有时连父亲都管不得的他,又怎么受得了京都一小小车夫如此侮辱?
但周晏朗什么都没做,他安抚似的握紧妹妹的掌心,又笑脸朝着车夫解释:“这车夫是随舍妹自凉州来的,乡野鄙夫不知京中规矩,冒犯沈公子大驾,实乃无心之过,还望沈公子见谅。”
那边车帘微动,一人探出半身,开口道:“周公子客气了,这是阿努的错,让你见笑了。”
那人有一张极好看的脸,温润得恰似他冠上缠着青丝的白玉长簪。周晏安在边塞见惯了英武勇猛的男人,倒是第一次见着这么温和有礼的青年,不由得盯着多看了几眼。
那青年发觉了,便笑着朝她点了点头,让周晏安不好意思的收回了视线。
“阿努,还不向周公子道歉。”青年向他的少年车夫吩咐。
车夫抗议:“公子!分明是他们……”
“阿努!”
经这一喝,名为阿努的车夫只好极其不愿意的向周晏朗低头:“是我错了。”
周晏朗自是客气一番。待沈家的车走的远了,他才拉着妹妹手重又上了车,上了车他却又不说话,一副气呼呼的样子。
周晏安以为他在为刚才的事儿生气,正想着怎样安慰他受伤的自尊心,那厢周晏朗却又开口了。
“你可是看上沈家那小子了?”
这句话问得突兀,周晏安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是好奇他二哥思维究竟是如何运转的,好好地怎么绕到这个问题上。
“晏安,你可听好了,这世上好男儿多的是,你喜欢谁都可以,但万万不可与这帮贵族子弟沾染上,尤其是刚刚那沈砚白,你千万不要对他动情。”
看着平时那张散漫疏狂的脸此刻换了一副严肃端正的表情,周晏安觉得好玩了,起了逗他的心。她装出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两眼烟波望着周晏朗,比划着问道:“原来那人是叫沈砚白么?他长得可真好看呀。”
周晏朗果然紧张了,他扯着妹妹的脸颊瞪着她的两眼,一字一句教训道:“周晏安,你给我听好了,以后离那些世家子远些,你出身武家,他们那些眼高于顶的贵族怎会真心待你?那沈砚白不过一张脸生的好了些,学识多了些,身份高贵了些,为人谦和了……”说了沈砚白一大堆好话的他猛地刹住了嘴,有些尴尬的叮嘱说,“总之你离他远些就是。”
周晏安扑哧一声笑出来。她这二哥分明是嫉妒那沈姓公子嘛!
“你还笑!说的话你可听着呢!”
周晏安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像小时候那样将面颊贴在他的胸膛,听他胸腔中那有力而规律的跳动,与父亲不同,与大哥也不同。
她从小就知道,在那副懒慢的外表下有着一颗很温柔很温柔的心。
她搂着二哥的腰,蓦地觉得十分悲伤。
就是这样温柔的一个人,却在这吃人的京都独自呆了两年。当她看见她那骄傲的二哥向一个无名的车夫低头时,她几乎没哭出来。
这两年他究竟是如何在这满是轻视鄙夷的异地生活的呢?他到底受过多少委屈遭过多少轻蔑才变成今天一副世故圆滑的模样呢?
她贴在周晏朗怀里好一会儿,把眼泪憋回去才重又抬起头来。
“我喜欢的人是大哥和爹爹一样的盖世英雄,才不是躲在京都的纨绔子弟呢。”她笑得灿烂,一张微黑的脸也闪出异样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