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永巷 ...
-
金乌东升,天地放晴,前些日子的积雪逐渐化开,顺着地缝慢慢地向下流淌着
苦咸的雪水刺痛了皲裂的薄唇,魏音吃力地睁开眼,凑近一处滴水的墙角,下意识地吞咽了几下。
原先女人凄厉的喊叫,被死一般的寂静取而代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肉的味道,魏音扶着牢门靠向一侧挪了挪,躺在了腥臭的枯草上。
自从被掖庭的内官带到这儿,她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日了。
天子殉葬有活殉和死殉两种方式,谢书意生前喜静,礼部便定了后一种方式。
女眷入皇陵需“餐风饮露,不食五谷,净身七日”,也就是不吃不喝关上整整七天,魏音觉得这实在好笑,活活关上七天,能有几个活人从永巷的地牢里走出来,哪还用得着礼部商议?
她有气无力地侧了侧身,从脏乱的衣衫里摸出一个玉坠。
从听雪台回来的清晨,拾柒跟着她念叨了一路,“阿音姐,你真的要回去?”
“不回去我还能去哪?”
拾柒大声回道,“去找主子呀,主子不是说让你在听雪台养病吗?”
魏音笑着叹了口气,道,“养好呢,左不过是我自己走……和被你主子赶走的区别。”
“主子怎么会赶你走呀,阿音姐,我觉得主子还是放不下你。”
拾柒呜噜了一句,魏音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哎呀——我说我觉得主子还是喜欢你的,你应该不知道,你昏迷的时候,主子比他哥临死前都着急,一手提着剑一手捏着太医的脖子,说你再醒不来,就把他们砍了头挂城门上去。”
拾柒把虎口卡在自己的脖颈上,偏头一歪,吐了下舌头。
魏音扑哧一笑,她沉吟片刻,扯开了话题,道,“你家主子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差了。”
拾柒今年满打满算十五岁,心思总是一阵一阵的,闻言,夸张地感慨了一声,“没错没错,你也发现啦?哇阿音姐我给你说哦,有段时间,主子他……”
拾柒把谢红初欺负他的事儿,一件一件地给魏音讲着,魏音听着,却什么也没记住。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心的玉坠,绿髓纯净秀灵,手感温润细腻,看不见一丝杂质。
“阿音姐!”
清脆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了出来,她循声转身,拾柒一身黑衣,踮脚到了她的牢门外。
魏音懵在原地,待看清眼前人,才反应过来,“拾柒?”
拾柒看见魏音虚弱的样子,气从中来,抬脚就对着一旁的看守狠狠一踹,“操你大爷的!你他妈知道这是谁吗!”
被踹的看守“哎呦”一声,吃痛地倒在地板上,他自是知道里头关着的是谁——掖庭的掌事公公裕才早就说了,这里头些个身骄肉贵的主子,一旦上了殉葬的单子,连宫里的狗都不如。
看守“呸”了一口,挥拳向拾柒打去,“哪个不长眼的敢打老子!”
拾柒向一侧偏身,单手接过他的拳,往后狠狠一掰,发出骨头断裂的“喀嚓”声音。
“你拾柒爷爷打的,怎么——”他把束手往上一撸,刚想再踹,就听得谢红初喊道,“拾柒过来。”
谢红初的声音宛如一盆清凉的水,浇灭了些他的火气,拾柒喘着粗气,不悦地走到谢红初身边。
“主子。”
“乱跑什么呢。”
跟在后面的掖庭内侍看见了这个场面,低着眼眉瞅了瞅拾柒,掐着嗓子道,“怎么了这是?哪里冲撞这位小爷了?”
谢红初神色如常,道,“总管何必跟一个小孩子置气?”
魏音透过牢门的缝隙看过去,正是那日带走她的眯眼太监,谢红初摇着扇子,敲了敲身侧的绣铁,嫌弃道,“死了几天了?还不拖出去。”
“马上,这就拖出去,快点,后面那几个……还有你们几个,把这些臭了的娘们都扔乱葬岗去……还有你,在这趴着挡谁的道呢?快滚!”
他哈着腰,一副媚上欺下的模样,踢了一脚地上的看守,躬身对着谢红初道,“王爷,还有什么吩咐尽管给裕才说。”
谢红初摇着扇子往前走,拾柒跟在后面,不知道对裕才说了些什么,裕才连连点头,引着谢红初去往了另一个方向,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魏音的视线中。
不知为什么,魏音总感觉谢红初在离开前,看了她一眼……
“王爷,殉葬的嫔妃就是这些了。”裕才弓着腰,笑道,“加上刚才的云嫔娘娘,一共十一位,分别是……”
谢红初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扇子,像是根本没在听裕才在说什么,不知是不是听烦了,他开口打断裕才,“顾兰芳呢?”
顾兰芳?
裕才一时片刻没想起来顾兰芳是谁,他眼珠转的提溜滑,脑海中飞速过着六宫妃嫔的名讳。
就在这时,拾柒忽然干巴巴提醒道,“钦天监的顾掌监。”
天子殉葬要祷告天地,除了选定的后妃,掌监也要跟着“净身”。
不过唯一不同的是,掌监无需殉葬,熬下来这七日,便能继续管理钦天监,熬不下来,就是“神魂归乡”了。
“哦哦哦!顾掌监……”裕才小步向前,“回王爷,就在前头。”
一名身着白衣的女子面无血色地昏倒在地,牢门打开,拾柒过去探了探她的鼻息,转头道,“主子,还活着。”
“活着的话,本王便带走了。”
裕才面露难色,“这……王爷,怎么能带走呢???这才第四日,还有三日呢……”
谢红初扇子合上,在手里敲着,“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之说,少上几日有何妨?裕才公公若是不放心,那便自己过去替了这三日吧。”
裕才着急忙慌地把谢红初送出了永巷,粗壮的小腿走得飞快。
不知是不是被拾柒踹怕了,今夜牢房的值守都老实了许多。
裕才觉得今日出门该看看黄历的,白天刚送走谢红初,晚上又来了一尊大佛。
寿康宫的陆英姑姑笑着看向魏音,“公公通融,太后娘娘让我带走一个人……”
裕才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魏音阖上眼不久,听见门锁的响动。
裕才打开牢门,对魏音指了指一侧的陆英,阴阳怪气地道,“请吧。”
陆英姑姑道,娘娘,太后娘娘想见您一面。
不过陆英是个考虑周全的,寿康宫的的耳房里,她替魏音准备了一些饭食,不久有几个宫女,端着热水和衣裳进来。
换洗完毕后,陆英带着她到了梁织雀的寝殿。
魏音行礼道,“参见太后。”
“瞧瞧,这才几日,云嫔竟如此消瘦了。”梁织雀心疼地道,“可惜了这些姹紫嫣红,到了皇陵只剩残花败柳了”
“为先帝殉葬,是臣妾的福分。”
“福分?”梁织雀笑了一声,“哀家当年亲眼见过掖庭是如何把那些无所出的妃嫔活活勒死,拉去殉葬的——”
“哀家知道你不愿为书意殉葬,六宫中有谁乐意?再往上数一数,哪朝哪代殉葬的主子是心甘情愿的?”
梁织雀伸手扶起魏音,“行了,云嫔,你是个聪明孩子,可太聪明了,不是什么好事儿。”
“娘娘……”,魏音抬眸看向梁织雀,那是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是在后宫厮杀中唯一胜利者的眼睛,高高在上的人最喜欢玩弄挣扎的猎物。
于是她颤声道,“臣妾——臣妾还请娘娘指条明路!”
梁织雀受用一笑,道,“先不急。”
她问,“你可知兴城和议?”
大邺与燕远国打了两百年,期间战事不休,景德帝在时,曾派兵一路直捣燕远都城,燕远王不得已与西凉签了兴城和议,才换来了难得的天下太平。
魏音点了点头。
“哎……你就知道便好。”
梁织雀叹了口气,“但自从燕远国的傅晏继承了王位,又开始变本加厉地找大邺讨好处了。”
“五年前公然越过玉门关,竟说要与大邺重画土地,朝廷又怎能坐视不理?这仗一打……便打到了现在。”
梁织雀慢声道,“先前云嫔写了家书,钱塘昨夜刚送来了三十箱赈灾的银票,这件事本不该与再你说……可打仗是怎么个烧银子的法儿,云嫔应该也知道一二,如今大邺上下,还有谁能帮衬……”
魏音听明白了梁织雀的意思,这是又来找魏家要银子来了。
魏音谨慎地开口道,“娘娘……需要多少?”
梁织雀摊开了一只手掌。
魏音问,“五百万两?”
梁织雀摇了摇头,“五千万两,现银,三日内送至京城。”
五千万两!还要现银?
疯了不成?!!
魏音内心震颤了两下,皱眉在抬头时顷刻舒展,仍保持着面上的镇定,她推脱笑道,“这恐怕……”
梁织雀似是发现了犹豫,悠悠开口道,“给了这五千万两,哀家便放你出宫……反正最后都是一抔土,找个宫人替了你的殉,五千万两买魏公独女的命,他该舍得的。”
魏音无比乖顺地低着头,“不敢骗娘娘说没有,有是有的,只是我们家做生意,向来把钱都用在货上……三日怕是拿不出这么多现钱……娘娘,能否缓些时日?”
片刻后,梁织雀道,“罢了,既如此哀家便给上十日,若是十日后送不来……就别怪哀家心狠,就算是抄家,也要抄出来这五千万两。”
天将大明,魏音朝着梁织雀一跪,“……谢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