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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坠子 ...

  •   一连好几日,魏音恹恹地把自己关在长春殿不愿出门,她屏退了宫人,有些头疼地靠在雕花帷幔上。

      宫雪初霁,夜明风凉,她抬头看着窗外的一轮圆月,不由得想起了一些往事。

      四王爷的封地在华亭,魏音十五岁跟着家里去松江口跑商船的时候,第一次遇见谢红初。

      画舫之上遥遥一见,好像从那时起,魏音的身边就多了一个谢红初。她经常和谢红初去自家商船上偷好吃的,魏父每次带着几个伙计追上去,谢红初拉着魏音三两下就躲没影儿了。

      若说追起姑娘来,当年四王爷和一些世贵纨绔没什么两样,后来魏音回了钱塘,没想到谢红初也跟着一起回去了,他在西湖边上安置了一所宅子,这一住,春去秋来已是三年。

      直到有一天,谢红初问她,想不想当王妃。

      魏音当时怎么答,她开玩笑地捏了捏谢红初的手腕,说,小病秧子,你能凑得起江南首富独女的聘礼?

      谢红初笑笑,说,倾家荡产也给你凑来。

      她随意扯了个谢红初腰间的坠子,说,看在你一片诚心的份上,那就不要你倾家荡产了,喏,把这个坠子给我,我就嫁给你。

      后来……
      ……

      魏音从思绪中抽离出来,抚摸着手边的一枚玉坠,碧透的绿翡映着月色,泛出一层柔柔的光亮,照彻了这一隅天地。

      月上梢头,魏音无意中往外看了一眼,正巧瞥见陆英姑姑正往这边走来。

      陆英是寿康宫的主事姑姑,平日里贴身侍奉太后,一般不怎么来妃嫔住处,只有偶尔传召的时候才会到西宫来。

      魏音唤来桃枝儿三两步迎了上去,陆英姑姑向魏音行了个礼,“奴婢来宣太后口谕,今夜戌时还请云嫔娘娘移步咸若馆,与太后娘娘一同敬香。”

      太后常年青灯礼佛,偶尔会点几个妃嫔一齐敬香,但魏音从未到过咸若馆,怕失了礼数,收拾妥当后,于是早早地过来听住持僧人讲经。

      冬日里干枯的树梢掠过瑰丽明艳的帷顶,传来一阵清浅的“沙沙”声,一辆奢贵的步撵绕过太液池,向南又行了一炷香的时间,停在了一座巍峨的殿宇前。

      步撵向下压稳,金绣宝玉鞋面盈盈柔亮,太后梁织雀缓缓地推开了咸若馆的大门。

      烛火映着她那张保养得当的面容,年逾四十的年纪丝毫看不出苍老,她低头迈了大门外的门槛,发髻上缀着的凤钗明珠华丽雍容。

      咸若馆是宫中妃嫔、太后太妃礼佛的场所,正中玉殿缀着珠珰,东西次间各有一座楠木制的七八层佛塔,两侧的楹竹上悬挂着前朝的木金漆九龙纹佛语对联。

      咸若馆僧人双手合十,对着梁织雀轻轻躬身便离开了正殿,魏音向梁织雀行了礼,走到一侧接过三枚檀香,低头递给太后。

      佛龛下供香袅袅,殿内禅室里紫檀清浅,魏音跟着梁织雀敬完香,跪在蒲团上对着面前的金身大佛拜了三拜。

      她在入宫那日,曾与梁织雀有一面之缘,当时正值盛夏,她跪在寿康宫的凉玉阶下,纵然隔着珠帘,大殿中央之人的举手投足也是难掩风华。

      景宣帝并未立后,六宫事宜皆由梁织雀主事定夺,魏音一入宫便称病将养,梁织雀听了只是轻轻点头应下,魏音便找掖庭撤了长春殿的绿头牌。

      绿头牌这事儿,梁织雀也不催,魏音也不急,这一撤便撤到了现在。

      魏音恭敬地起身将她扶起来,轻轻开口,“娘娘可要去前面歇息?”

      梁织雀摆了两下手,瞧着魏音那张病气未褪的脸,和善地笑了笑。

      “听陆英说云嫔惹了风寒,前阵子山东巡抚给哀家送了好些阿胶,虽不是什么千金药材,但养养气色也是好的,待会儿让兰月送去长春殿些。”

      “劳心娘娘记挂,臣妾如今能在长春殿安静地养着身子,已经是蒙受娘娘的恩德了。”

      “蒙恩又怎样,这些时日未见,云嫔倒清减了些许。”

      梁织雀伸手在魏音脸色轻轻地划了一下,“看来还是得钱塘好风景,才养的出魏家的宝贝女儿。”

      魏音内心震颤了两下,她摸不清梁织雀的意思,仍保持着面上的镇定,梁织雀只是笑笑,轻慢地坐在了红梨椅子上,悠悠开口——

      “云嫔,哀家自是知道你是个好孩子……魏家也是明事理的,去年南方大旱,魏公心善捐了十万两金子,可你也知道,赈济灾民向来劳民伤财……”

      银子是魏音在宫里保身的一条生路,而生路又是权利厮杀中的胜利者施舍的,上位者的怜悯总是凌驾在平等的利益交换之上。

      她抬起头,看向太后,答,“娘娘尽管放心,魏家虽从商,但世代以天下公心为祖训,这种事情,娘娘只需差人告诉爹爹一声即可。”

      闻言,梁织雀冷淡地看了魏音一眼,“魏公爱女心切,外人哪有说话的份儿?”

      魏音俯身行了个大礼,“那臣妾就修家书一封,魏家虽只有一亩三分地,但是只要能为朝廷效力,必定是当仁不让的。”

      梁织雀受用一笑,拍了拍魏音的肩膀,“看来哀家还真没看错人……好孩子,快起身吧。”

      ……

      松烟入夜,泼墨浓云,咸若馆禅室里香炉清浅,烧断的香灰落满了金盘,掩埋住了深宫之中暗涌的岁月。

      直到值夜的宫人前来关门,魏音才起身离开,临走前有个小和尚双手合十一拜,说,尘世渺渺,保佑施主得偿所愿。

      得什么愿呢?魏音站在佛像面前,她不贪心,也不知道自己在求些什么。

      她只觉四方宫墙犹如枷锁,而魏家的钱,就是压在枷锁上,令她喘不过气来的席镇。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东风乍起,吹开了雪白的斗篷,红莲镶金象牙步摇挽住青丝,散落的几缕碎发垂落在耳畔。

      魏音下意识地转身,听见身后有人道,“再往前就到禁军所了。”

      禁军所生人勿入,是个踏差一步都能丢了性命的地儿。

      那个声音熟悉极了,魏音心中一阵酸涩,深宫之中,步步如履薄冰,倾身回望,瞧见不远处的一抹嫣红。

      又或许尘世渺渺,香灰一念,本就是佛陀心善。

      她忙低下头施礼,“见过王爷。”

      华丽的珠钗处处彰显着主人的身份,因着面见太后的缘故,换上了一袭素绿的袄子,衬得整张面容秾丽分明。

      下过雪的上林苑更清透了几分,苍翠的青松挂着冰枝,屹立在石子路的两侧。

      谢红初松松垮垮地倚在一颗巨大的松树前,他难得束起头发,高高的马尾甩在身后,露出俊挺的侧脸。

      他今日来禁军所拨了去湖北的侍卫,本来一早就能回去,结果半路上瞧见好些个老头,个个手里拿着笏板,朝着听雪台的方向走。

      拾柒指着那一堆说是辅政大臣,谢红初即刻抬脚折回了禁军所,说来点个兵。

      晚上吃饭的时候,膳房送来了几瓶佳酿,谢红初推脱不过,一来二去被灌了好几杯,索性就近到上林苑醒醒酒。

      上林清音阵阵,月色如水。他的步子还算稳当,缓缓地朝着魏音走来,看着她乖顺的样子,忽而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低头把玩着手里的物件儿,过了许久,才淡声道,“既然是要扔的东西,一开始就不该要。”

      魏音循着视线望去,那是个冰凉圆润的玉坠,正是当年她拿的谢红初那一枚。

      她连忙低头摸了摸腰带一侧,果不其然——

      夜色漆黑,玉坠的绒线不知何时断开了。

      魏音福了福身,垂眸道,“这坠子……是故人赠的,不小心丢了……还望王爷能够还给我。”

      “娘娘说笑了,既然进了宫,哪有什么故人。”

      宫中人惯会逢场作戏,但到了谢红初这个位置,大可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不管他是真记不得了,还是故意不过问魏音,那都是天大的情面。

      “这玉坠的成色不好,京城铺子都不稀的卖……我看娘娘这凤钗倒是好看,娘娘若是舍得,便拿来换吧。”

      他一句无心的玩笑话,没想到魏音送的干净利落。

      她抬手抽出簪子,殷红的海棠花色盛开在金线之中,衬得那双素白的手更添婀娜,霎那间乌发如瀑,垂在了魏音背后。

      魏音抬头望向谢红初,那双漂亮的墨瞳里毫无波澜,除了一层朦胧的醉意,再也找不到别的情绪。

      她一只手摊开向前,将凤钗递了过去。

      鸦羽眼睫微颤,如一汪清澈的泉,涟漪轻泛。

      她道,“换。”

      半晌,冰凉的扳指抚过魏音的侧脸,只是轻轻一碰又放下。

      谢红初一如清冷的翡石,若即若离,他轻笑一声,眼底竟平添了几分暧昧不清的怜悯。

      “娘娘这又是何苦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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