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雪》却寒山

15、委屈

　　人群随着斑斓色彩倒退着，静谧而狭窄的车内空间里，程开玉侧首，眉眼平静，脸上一半是霓虹影一半是暗影。

　　虚无的幻影在她眼里一闪而过，她看着外面，目光迷离飘忽，似乎在发呆。

　　自应下那声‘好’后，不，或许从女孩深沉目光漾着笑意低眼看来时，她心里就有种不明不白的感觉。

　　酥酥麻麻的，就好像那只振翅于黑暗里最后消失的蝴蝶，又悄悄落回了心上，无声无息的。

　　奇怪，它怎么又回来了呢。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也许是阶级壁垒，程开玉从未遇到过沉雪这样的人。

　　从最初的乖顺到现在偶尔露出上位者游刃有余的姿态，她知道对方远不如表面所展现的那样温顺乖巧。

　　但这丝毫不影响她觉得她是特别的。

　　女孩身上的那股慵懒劲儿，从来不是自己这样，摒弃无法满足的渴求，选择不得已的从容，而是物欲被满足之后的松弛感。

　　这种松弛感，在不经意间，尤为致命。

　　女人轻呵出一口气，忽然想起自己手帕没拿回来，仔细回想，下午睡醒睁开眼看沉雪时，对方额上就已经没了它的踪影。

　　程开玉摸出手机给对方发消息问了下，直到回了宿舍后，才得到一句‘没看到’。

　　她把包放好，靠坐在椅子上，细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在手机侧面，拧眉思索。

　　或许掉在哪个隐秘的角落里，对方真的没看到，毕竟矜贵的大小姐有什么理由去藏一块廉价的手帕呢。

　　算了，左右不过一块帕子，没什么重要的，如此想着，女人眉眼渐渐松动。

　　而沉家二楼房间里，沉雪窝在旋转椅里，颈贴着椅靠，腿搭在桌上，半耷拉着眼皮，姿态散漫随意。

　　见对面不再发消息来，她才放下手机，拿起私藏起来的手帕摩挲几下，仔细瞧了瞧。

　　半响后，女孩扯唇笑了，把帕子凑近鼻尖，眯起眼沉醉般深吸一口气，淡淡的香如它的主人一般迷人。

　　既然有了我的印记，那就是我的了，沉雪霸道地想。

　　“大小姐，你好变态啊。”沙发上某货不合时宜地开口，收到一个冷眼后识相闭嘴。

　　最后手帕被它的‘新主人’锁进了抽屉柜里，旁边是带着口红印的细香烟和绯红的立体便签。

　　夜里，沉雪高烧退了，又起了低烧。

　　～

　　M国某个城市郊区，天光破晓，清晨初出的阳光明媚得刚刚好，不凉也不燥。

　　别墅里，气质温雅的女人推着轮椅上脸色苍白得过分的女人悠哉漫步在花园里。

　　一阵微风徐徐吹来，曲蔚然停下脚步，屈膝蹲在女人面前，动作轻柔地替她拢了拢披肩，理了理发。

　　女人无神的瞳孔迟缓地落在她身上，盯着她的面容瞧了许久，才喃喃开口。

　　“你是谁啊？我是不是见过你？”

　　自昨天把她从医院里带出来住进这个别墅，每每靠近她，都会问一句这样的话，得到回应后却转瞬就忘了。

　　然后下一次又问，又忘记。

　　从前外表优雅恬静、内里腹黑傲娇的女人，生生被蹉跎成如今这副弱不禁风的凄然模样，老天何不怜她。

　　曲蔚然心里一阵刺痛，尽管眼眶泛红，她依旧挽起笑温柔回应，表情温柔，目光一样温柔。

　　“我是沈蔚然，是你……”她顿了下，换掉未出口的措辞，“最好最好的朋友。”

　　沈蔚然，是她最开始的名字，七岁被曲老爷收作养女后，就改姓为曲，自此多了一个大两岁、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

　　“那我又是谁啊？”女人目露迷茫。

　　“你叫曲心慈，是我的心慈姐。”后半句话无法宣之于口，只好缄默。

　　“这样啊。”曲心慈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她眼睛，同时心里琢磨起她的话，问出一句之前几次都从未问过的话。

　　“我们只是朋友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的目光温柔，可眼神炙热。”曲心慈浅浅笑着，声音轻得像随风而逝的云。

　　曲蔚然失神一瞬，她真的很久很久没有看到她笑了。

　　可下一刻，心中的酸楚和难过如波涛般汹涌，她明明看得出，却在过去一次次选择视而不见。

　　年已三十六的她，此时如同不得珍爱之物的小女孩一般，委屈得偏头伏在姐姐膝上，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闭上眼，过往曾经的点点滴滴如走马灯一般在脑中闪现，宛如昨日之梦。

　　老旧的房屋门口，小女孩下车走到自己面前，朝自己伸手问：“然然要和姐姐回家吗？”

　　绚丽的花园里，小女孩坐在秋千上，安慰着坐地枕在她膝上难过的自己。

　　“然然可是我们曲家求来的宝贝，才不是没人要的。”

　　昏暗的房间里，女孩抱着兔子玩偶窝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堂而皇之地窝进自己的被子里。

　　“然然，外面打雷了，我能跟你一起睡吗？”

　　复古的藏书房里，女孩翘腿趴在地板上，支着半个身子翻阅图书，突然抬头笑问自己。

　　“你不看书，看我做什么？”

　　热闹的电影院里，少女闻声接过爆米花和饮料，逗猫儿似的在自己下巴挠了几下，嗔笑开口。

　　“没大没小，叫姐姐。”

　　静谧的教室里，少女坐在自己的课桌前，将情书撕成碎片握在掌心，然后笑着看向自己。

　　“他可不是什么好人，然然听话，别理会他。”

　　喧闹的机场安检口前，女人面无表情地把行李和机票递过来，她说：“蔚然，去Y国吧，别再回来了。”

　　大雪纷飞的街道边，一遍又一遍地拨打女人的电话，没有女人的声音，只有冷冰冰机器音在重复着。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最后所有的所有，化为眼角的一滴泪，无声隐入鬓发里，再也看不见。

　　在那么多次交接的目光里，你也许在某个瞬间，直视过我灼热的眼神，正视过我炽热的感情。

　　对吧？心慈姐，曲蔚然默默想。

　　~
　　沉雪的低烧反反复复烧了两天，直到周五这天才完全好全。

　　下午日渐西沉，太阳微弱无力的光芒被高楼大厦掩住，只在建筑上空和缝隙间透着温和的光。

　　云城最大的购物中心，云城大厦一楼某个奢侈化妆品专柜。

　　沉雪挑了支口红在手背上试色，薄涂一层，左瞧右瞧都觉着这个颜色很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眼前突然浮现出女人枕在臂弯露出的半张脸，薄厚适度的唇可不就是这个色嘛。

　　她难掩愉悦地勾了下唇，挤出膏体用指腹蹭了点色，然后倾身靠近镜子，指尖在唇上抹了抹。

　　“这个色号的口红，这个果冻气垫，这个眼影盘，还有这个经典的香水，一起给我装九份。”
　　“好的，请稍等噢。”

　　宋及音说完，目光就自动捕捉大小姐的身影，刚好在展柜对面，瞅见她嘴上的颜色挑了挑眉。

　　“你不是最讨厌这种娇嫩的颜色吗？”

　　瞧着这个颜色上嘴效果还不错，沉雪很满意，眼也不抬道：“我只说不喜欢，可没说讨厌。”

　　以往若不是重大或者必要的场合，她一般很少化妆，要么简单擦个防晒要么浅浅打个底，用的口红也更倾向于棕色系或巧克力色系。

　　宋及音一噎，好像是这么回事。

　　沉雪淡淡掀眼瞧她一眼，“你那些东西买这么多份干嘛？”

　　“之前你那事不是请了好些个姐妹过来帮忙嘛，还没正式感谢她们呢。”宋及音低着头漫不经心回应。

　　虽然请了一顿饭，但一伙人陪了两天守株待兔，一顿饭多多少少差点意思。

　　沉雪一顿，要不是她提醒她还真要忘了，慢条斯理地把口红试用装放回展柜。

　　“待会儿我来结账吧。”

　　宋及音不缺钱，但宰大小姐的机会可不多，她嘿嘿两声，得意洋洋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完，她又神秘兮兮探身凑近，眼神示意大小姐往某个方向瞅，把嗓音压低。

　　“从我们进来到现在，那个女人已经看了我们好几次了。”

　　与那个女人对视的第一眼，她就感觉对方不太直，看到女人腕上的彩虹手环，她百分百确定是个弯的。

　　沉雪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两人气质和形象或多或少会体现一种无性别感，出来十次，有八次会碰上这种情况，倒也不稀奇。

　　“要不要看看她是对你有兴趣，还是对我有兴趣？”宋及音提嘴笑着，看起来兴致盎然。

　　沉雪垂首又拿了只唇釉试试色，懒懒嗤笑一声说，“闲的吧你？”

　　也没说要不要，宋及音就当她默认了。

　　想起某人自请结账，随后心情愉快地挑了好些东西，也没忘了乡旮旯里的林绪之的份儿。

　　最后包装好的纸袋摆在柜台上整整一排，结账时，沉雪眼都没眨一下，刷卡的动作干脆爽快。

　　“东西先放你们这里，等会儿有人过来取。”

　　从专柜店出来没走多远，宋及音在店里提到的女人就追了出来，嘴角露出刚刚好的笑容。

　　“你好两位小姐姐，我能加一下你们的联系方式吗？”

　　为了更明显一些，她还特意用那只戴了彩虹手环的手撩了下头发。

　　宋及音听言心里咋舌，‘你们’，是一个很有灵性的词。

　　两个姿色好看的妹妹齐刷刷地看过来，也不说话，女人又补了一句：“如果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

　　沉雪和宋及音对视一眼，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弯起唇角探手牵住对方的手，后者配合回握。

　　紧扣的两只手展现在女人面前，没有说一句话，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女人立马反应过来，虽遗憾也不作纠缠，“这样啊，不好意思，打扰了。”

　　在专柜的时候她打量了她们好几次，看她们眼神交流并没有情人之间的缠绵亲昵，以为是朋友，这下倒尴尬了。

　　在女人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后，沉雪表情恢复淡然，和宋及音默契地同时松了手，结束这场短暂的合作。

　　小插曲就此翻篇，两人各买了杯咖啡就乘电梯上了二楼。

　　云城大厦不愧是云城最大的购物中心，还没到休息日就熙来攘往，俨然一副人挤人的况势。

　　沉雪敛目侧身躲过迎面挤过来的人群，抬眼时一道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她定睛往那个方向再看，人已没了踪影，就好像刚刚那一瞬只是她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