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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出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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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下午,陈旭从外面回来,接上在仁爱东村翘首以待的朱青,径直去了宪兵队。郭轸被叫出来的时候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还以为又是探监,宪兵解了他的手镣就说了一句:“你可以走了。”郭轸还呆在原地没反应过来,还是朱青跑过去拽他的胳膊往大门口走,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也许、大概重获自由了。一瞬间的大脑兴奋过去后,郭轸又疑惑又担忧,军牢不是轻易就能出来的,朱青孤身一人在南京,她一个女学生能寻摸什么门路,是了!郭轸看向旁边含笑而立的青年,看来是仰仗了朱青表弟。
陈旭看着朱青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画眉,紧紧挽住爱人的胳膊,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全是爱意,喜悦和期待都要溢出来了,情不自禁也弯起了嘴角。郭轸带着点不好意思向陈旭道谢,陈旭见他衣服潦草,嘴唇上一圈青色的胡茬,料想他在狱中多有不便,只摆了摆手,拦下一辆黄包车,让他回去休整一下再说。陈旭知道小两口多日未见,一定有很多亲密话要说,便知趣地不去打扰,郭轸出狱的事了了,出力的各方自己也得去打个招呼,遂在门口与郭朱二人分开,自行办事去了。
待到黄昏时,梳洗整理好的郭轸携朱青来陈旭下塌的中央饭店拜会,一见面朱青的双眼就弯成两道月牙,拉着陈旭说郭轸要答谢他一顿饭。因为中央饭店红梅餐厅声名远扬,三人就没有去新生社。席间郭轸频频敬酒感谢陈旭仗义相助,陈旭只是谦虚推让。饭后,陈旭见天色尚早,提议散步消食顺便送两人回仁爱东村。到了仁爱东村,朱青邀陈旭喝口茶解解渴,陈旭进了门,特意观察了一下周围没有旁人探头探脑,这才进入正题。
“你的退伍报告应该过些日子会批下来,你要自己去催一下,我一个外人毕竟不熟悉航委会。”
郭轸欲言又止,人是一种复杂的生物,在牢里的时候郭轸一心盼着早日出去,找一份运输队的活,再也不飞了,但当自己可以做选择的时候又开始贪心。正如他之前找美国记者帮忙时只求拿个正常退伍待遇,美国记者超常发挥后又觉得留下继续飞也不错。陈旭理解,这是人之常情,但…
“有些话我没在中央饭店说,想来你们内部人士也有耳闻,那地方鱼龙混杂,隔墙有耳。”听到“隔墙有耳”四个字,郭轸一下子警觉了起来,之前新生社混日子时确实听过一耳朵,那边是有几个秘密据点,普通军人也不愿意和谍报机构扯上关系,既然陈旭有私密话要讲,还是在自己地盘上保险。不得不说,郭轸在这段时间多少学会点小心谨慎。
“抗战胜利了,也不需要你们跟日本人搏命了,但咱们委员长还想着剿匪哪,这仗迟早还要打,你们还是要上战场的,早退伍求一个心安。”
郭轸有些不可置信,他这段时间都在牢里,回来时日尚浅,没有察觉到南京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怎么就要打了呢?”
“真要打了?空军要参战吗?”朱青也焦急地连连发问。
陈旭按下焦躁不安的朱青,斟酌着语言说了:“前几年家里帮重庆方面运过东西,还有些门路在,近日听到点风声,小鬼子投降了,攘外完了可不要安内了么。”八年来国民同心抗战,好些人都忘了之前围剿是怎么斗得你死我活的了。
“你们当时参军是为了打小鬼子,的确是战斗英雄,那打自己人算是怎么回事,赢了输了都是自相残杀,那边没有空军,你们开飞机跟谁打?十有八九是让你们去轰炸,以前小鬼子飞机来轰炸自己家,你们去拦截,现在难道要自己炸小鬼子没炸过的家吗?”郭轸沉默不语,朱青越听越不安,忙去拽郭轸:“你又要去打仗,又要飞,留我一个人…我…你不要去了好不好?退伍好不好?我们去香港好不好?”说到后面,竟带上了几分哀求之意,郭轸低头看到她眼眶都泛红了,哽咽难言的样子,怜惜之心大起。当年日寇入侵,群情激愤,报纸上号召青年战场杀敌报效祖国,年轻人摩肩擦踵去参军,那个时候报航校的,包括大队长、邵副队、郭轸的同学们和他自己,谁不是一腔热血沸腾的爱国心呢?但此一时彼一时,如陈旭所说,他们这些人,以前打小鬼子是使命,是责任,打完又把炮口对着同胞,保家卫国的初衷就已经变味了;对面没有飞机,郭轸素来自傲技术精湛,不会出事,可是战场瞬息万变,枪炮无眼,谁敢保证不会阴沟里翻船?然而郭轸自十几岁入航校开始已经飞了这么多年了,那些激昂热血、肆意飞扬的青春岁月都陪伴着机翼破空的声音,陡然让他放弃自己引以为傲的事业,实在是个艰难的选择。
陈旭知道郭轸踌躇不安,好男儿沙场抛头颅洒热血是值得尊敬的一件事,如果不是眼下的局面,陈旭自觉没立场指责他。具体日期已经记不清了,算算日子就知道开打迫在眉睫,陈旭心焦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不如你们先请婚假,去上海结婚。”
“我想清楚了,我要退伍。”郭轸抬头,冷不丁地抛下这句。
陈旭和朱青都愣住了。
“我想清楚了,本来去年就要退伍的,后面的事不提也罢,打小鬼子我没二话,跟8路打,我没兴趣,不过是一身军装,还能穿一辈子吗?朱青那么勇敢,我也要鼓起勇气往前走了。”郭轸黯然又坚决,说出的话却不知道是在安慰别人还是在安慰自己,“看来,以后就又要仰仗你的照顾了。”他苦笑着看向陈旭。陈旭的心这才稳稳落下,笑着回道:“自家人说这些。”
汪影气乎乎地往仁爱东村走去,自从朱青转学过来,汪影就屡屡在她的事上吃瘪,自己不过拿捏一下学姐的身份,姓郭的就冲上来出头,碍着王刚,汪影不敢再为难朱青,更可气的是朱青抢先一步应聘了村子里的家教,副队娘每次见到自己都挂脸,朱青反而与师娘、副队娘更亲近,她汪影才是学姐哎,自己不让朱青睡床的事还被师娘警告了……汪影瘪瘪嘴,空军太太们也随着丈夫们论资排辈,只要郭轸还是一分队长,他的太太就稳坐第三把交椅,学姐反而要被学妹压着,哪门子的道理!入冬之后十一大队巨变,郭轸和邵队长先后蹲了军牢,王刚平时由着自己小性子,这时一反常态,严厉叮嘱自己不要乱问乱说。原本朱青退学退得不太光彩,汪影隐隐听到些风声,按她平日的作派是一定要嘲讽八卦一番的,想想王刚那天的神情,汪影难得退怯了。朱青后来住在村子里被师娘、副队娘照顾着,汪影来来去去不免照面了几回,都强忍住了脾气,更崩溃的是今天,她去金陵女大取个人琐碎物品,被葛瑞琴叫住,让自己捎一份证明给朱青。不知道朱青怎么办到的,学校居然又恢复了她的学藉,正常开了一份退学证明给朱青,自己这个学姐居然沦为了跑腿的!汪影心下忿忿,可她既不敢拒绝葛瑞琴,也不敢得罪两位太太,只得嘟嘟囔囔地去送信。
到了巷子里,朱青不在,秦芊仪接过证明,读到上面写着“兹有学生朱青系浙江省杭州市人现…岁于中华民国三十四年九月转入本大学现在该学生系第二学年第二学期肄业系正式生此证”,落款盖了金陵女大的红泥章,秦芊仪看着手里这张薄薄的纸,微微发怔,回过神来时,小周正大呼小叫地跟汪影八卦,她收拾好神情,笑着给汪影解释。
汪影觉得今天的消息一个比一个劲爆!郭轸居然出来了!听副队娘说是朱青表弟出的力,副队娘把小陈先生夸出一朵花来,什么玉树临风、温文尔雅、广结善缘、八面玲珑,华南师范的国文水平就是这么粗浅的吗?听到郭轸出来以后也决定要退役,汪影心中刚一阵暗喜,就听到副队娘涛涛不绝地介绍小陈表弟如何了得,说他在香港有好大的家私,就缺自己人帮把手,朱青和郭轸到香港后,无论是帮表弟做生意,还是去那边开飞机,都是好营生,当然啰,在此之前他们打算先结婚,婚礼可能在新生社办,不过小陈先生眼光高,力劝他们去上海,他家在租界还有公馆,接亲更有排场,宴席就包下和平饭店来办,这对新人家里人丁都不算兴旺的,朱青老家都没人了,结婚嘛图个喜庆,小陈先生会邀请世交和商场上往来的朋友们,除此之外准新郎的同袍们得去充充场面,自己和芊仪两个姐姐带着墨婷也沾沾光,小陈先生大手笔包下了来往住宿和路费,这回呀,真是要狗肉进大上海啦。
汪影越听脸越黑,朱青什么都要抢风头,连结婚都差不多日子,她还要风光大办!凭良心说,新生社算不赖的地方了,可这要看和哪里比!那可是和平饭店哎!自己精心操持了这么久的婚礼被朱青衬托得像是乡巴佬私奔……小周还在那里念叨自己从来没去过大上海,这回可要涨涨见识,秦芊仪见小周沉醉在“上海滩一游”的美好畅想中,一边打断她“小年轻结婚你倒美得很”,一边眼神示意小周不要冷落汪影:这里还有个准新娘呐!无奈小周和秦芊仪缺了点心有灵犀,小周看到秦芊仪使的眼色了,但是完全会错了意,难得热情又和蔼地对汪影说:“汪影你就放心吧,小陈先生说除了留守值班的飞行员,欢迎其他人都来,等小邵回家,我跟他说说,那天排班不排王刚,带你们也去上海见见世面。”
秦芊仪抚额,汪影气得个仰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