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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淮者,江河也。江河育人,人以筑城是也。
      郁南城如是说。徐淮之在一旁听得发愣,“你这说的什么?我听不懂啊。”
      郁南城无奈地摇了摇头,“哥啊,这就是说你我有缘的意思啦。”
      徐淮之听得莞尔,他声音沉沉的,总让郁南城在千里之外挂怀。
      不一会就轮到他们二位了,郁南城挽着徐淮之的手稳稳当当地站在了台上。
      “茄子!”摄影师大声喊道。
      徐淮之笑了起来,露出他锃亮的牙齿;郁南城有些害羞,还是腼腆地露了个微笑——
      身后是红幕布,前儿是新郎官。左边儿是那神采奕奕身材高大的解放军战士,右边儿是那沉稳淡定温和内敛的学子。这人英武俊朗,那人玉树芝兰。
      画面就此定格。

      徐淮之这个名字,听着颇有些文人雅士的意味。但恰恰相反的是,徐淮之并不是个扶风弱柳般的书生,而是一位顶天立地魁梧雄浑的军人。
      徐淮之还记得五年前初次见到郁南城那日,那个当时刚升上高三的年轻人被压在废墟下,蜷缩着身体抬不起头。他被救出时已经早已因缺水失去了清明的神志,嘴唇青白。他已经在那暗无天日的黑暗里待了四天。
      他是单亲家庭。他的母亲死在了那次人尽皆知的大地震,举国满白冠。而他本在他所就读的高中里名列前茅,前途无量,却由此沦落得孤身一人,伶仃凄凉。
      徐淮之后来每次与战友们提起他时,战友们总是印象深刻:“哦,你说那个大学霸啊?他……”
      他其实已算是最后的几个幸存者了。当徐淮之亲手把他刨出来后,马不停蹄地亲自送了他和另外几个被救出的幸存者去医院。
      他发了好几天的高烧,那几天徐淮之白天一直在医院跑前跑后,夜晚就待在他床边守着。徐淮之觉得这少年和自己挺有缘的,便总是心忧着他何时醒来……或是,会不会醒来?
      或许每个救人者,都会在心底深处,开出一朵人皆誉之的鲜花。万幸,郁南城成功地醒过来了。徐淮之同他交代了一下基本状况,他脸上的诸多情绪汇聚成洪流,看得徐淮之亦无比难过。徐淮之说着抽了几张纸巾,郁南城接过,礼貌地道了谢,却再没有流出眼泪,就此沉默寡言,木讷安静。
      徐淮之一时以为奇,可到某个夜深人静的深夜,他从梦中被少年的啜泣声惊醒时,方才察觉,这个在同学眼中从来总是从容不惊的少年,毕竟只是个人。
      他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他用被子盖住了头,强忍着哭声,唯恐惊扰了病房中安睡的其他人——直到徐淮之小心翼翼地为他送来一碗白米粥,他才讷讷地低声道:“……对不起,吵醒您了。”
      徐淮之摇了摇头,示意无妨,在床头的抽屉里抽出笔和纸,借着月光写道:“你如果睡不着,我们来聊会天?”
      郁南城下半身还未完全恢复知觉,下地有些困难——他犹豫了一下,在纸上写了个“好”字。
      徐淮之写道:“你以后想做什么?”
      郁南城顿了顿,“我不知道。”
      徐淮之又写:“你总得继续活着吧?有个梦想是好事。”
      “对不起。”郁南城用力攥着笔尖在纸上停顿了一会儿,方写道。
      “怎么了?”徐淮之一愣,没料到他没头没脑冒出一句。
      “我不知道。”郁南城眼眶红红的,犹豫了半晌,他平素端庄的笔画此刻写的有些凌乱:“我家里没有人了。”
      这会轮到徐淮之沉默了,郁南城又写了一句:“只剩我一个人了。”
      徐淮之无声地叹了口气。
      良久,他如此写道:“死者已逝,生者节哀。”
      郁南城抬手抹了把泪,轻轻地点了点头。
      徐淮之默然,写道:“实在不行,叫我一声哥,哥罩着你。”
      很多很多年后,郁南城在提起往事时,还是忘不了那个拨开重重阻挡,为他掀起光华满身的身影。

      郁南城的母亲的葬礼办的很匆忙,亲友寥寥无几,陪在亲儿子身旁的仅有保持沉默的徐淮之。
      徐淮之在她的碑旁放了一束花,看着郁南城哭得失声。
      他想起郁南城断断续续地告诉自己的故事。
      蜀中七年不见雪,郁南城上一次触碰到那雪白冰晶,至今竟已过了七年。
      他母亲的故乡在东北,他只在很小的时候于辽东住了一年。他记得那时门前一条溪流绕过千万里,横跨时空淌过数年穿进他的心底。冬天一到,乡愁就在江河之上结了冰。
      只是后来父亲早逝,母亲带他南下漂泊。独自将孩子拉扯大的女人并不容易,思乡的孩子于是再没提起。
      他的母亲生的很好看,连带着儿子也一样。她曾经很爱笑,莞尔时眼睛微眯,旁人夸她那双眼好像天上的月儿,弯弯眉眼漂亮的如同天上的仙女。只是后来随着年岁渐长与奔忙东西,月牙也被压弯了半边俏影。她变得很憔悴,再不复韶华时的光阴。
      地震那年,打了几年假期工的他存够了一些钱,母亲的事业也终于有了些许起色。他们满心欢喜,打算来年重游故地。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只道是世事无常。她从废墟下被刨出来时,已然失去了人形。
      郁南城哑了嗓子,寂寥无语。
      可惜他这一生,再也等不到那场雪了。

      徐淮之在回部队前的最后几天里,为郁南城安顿好了转学的各种手续。他笑称自己是郁南城的大哥,长兄如父。他不过长了郁南城五岁,便倒像是个操心的老父。
      郁南城高三了,学习很重要,他想,不能让他的学业受到影响。灾后重建校园和解决住所的问题不是小事,他只能尽他的最大努力——他带郁南城去了他很少回的公寓,并仔仔细细地将全屋内外打扫了一番,美其名曰“扫清晦气”。
      郁南城看着徐淮之桌上摆着的仅有他独身一人的照片,突然明白了什么。
      同是天涯沦落人,只是徐淮之比他被迫接受得更早。
      徐淮之说,他从小在孤儿院长大,长大后就去参了军。曾经年少时气盛也没觉得无父无母有什么难处,只是现在想来,却也有些淡淡的惆怅。
      徐淮之的收入并不算高,几年前租这房子的时候糙汉子也没想着搞个多阔气的出来——不过是一室一厅,后来几年他存够了钱,寻着个机会从房东手里买下了。一室一厅他自己住的倒是自在,可是如若他和郁南城同时在这房里住着的话,那未免有些困难,他想。
      他从小到大与他人共枕的次数倒也不少,他倒是担心郁南城会受不了他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两个身高腿长的人挤在一张床上,而徐淮之又是个睡觉不安分的人,总是睡着睡着就不小心把他弟的被子抢过来了。
      他抱歉地说:“弟啊,不好意思啊。等哥过几天回去你就可以自在点啦。”
      郁南城摇了摇头,很诚恳地说:“小事情的,哥。你能帮我这么多,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徐淮之咧了咧嘴,“跟哥客套什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睡吧,等安定下来了,哥过几天陪你去看看学校。”
      他看着郁南城睡熟了,悄悄地抽起身,站到阳台边点了一根烟。
      险些站到天明。
      可惜徐淮之的承诺还是没有实现。他临走时满怀歉意地看着郁南城,正要开口说什么,郁南城却抢先说道:“哥,一路顺风。”
      徐淮之手里扛着几袋行李,正要提过郁南城手中一袋水果——郁南城说怕他路上苦闷——听见这话突然顿了顿,又转瞬释然,接过袋子后冲郁南城洒然一笑。他猝不及防抱了郁南城一个满怀,便回身走向火车。
      他那军中好友看着竟有人送他上车,正要打趣问问根底,他蓦然一瞥,发现那人也偷偷地转过身去,伸手拭尽脸上的泪滴。

      郁南城转学后的生活其实起初不太如意。转学的劳累,课程的差异,同学的好奇都令他有些窒息。他毕竟不擅长交际,从不敢跟除了徐淮之以外的人吐露心扉。
      高三的第一次考试,他考了重点班的倒数。徐淮之的援助让他成了城里最好的高中的一员,他却辜负了徐淮之的帮助……
      我真烂啊,他自嘲道。
      一时间喧嚣四起,众人嗤笑着他这成绩还能进到重点班去。不过是在一个外省不知几线城市考了第一,便自以为能到这里名列前席。
      他有一回在食堂落座,只是不少片刻,旁边的人便议论纷纷,声音不加掩饰到他能听清楚其中的讽刺用词。
      他握着筷子的手攥得紧紧地。云泥之差并不好受,他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再回首时,劫后余生的恐惧,痛失至亲的哀情交织在一起,负面的情绪顷刻间便填满了内心的密林。
      第二次考试,他的成绩条前的排名回到了熟悉的“1”。他并没有像旁人那般惊讶,毕竟这本就是他力所能及之处。他亦不自得,只是踏踏实实地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那年新春,徐淮之对他笑着说:“哥今年就要退役了。等你高考完,哥带你去旅游。”
      “好啊,”郁南城眉眼低垂,低声说,“谢谢啊,哥。”
      徐淮之大大咧咧地揽过他肩膀,“你咋养的这么生分呢。快说,嫌哪里我对你不好了?”
      其实徐淮之对他真是不能再半点挑剔了,郁南城自己也确确切切地对徐淮之十分感激。只是他不知道如何去回报徐淮之的恩情,只是闷声道:“没有,你待我很好。”
      “那不就行了。”徐淮之哼着小调,将那串烟花往地上放。
      郁南城盯着他,很认真地说:“哥,等我找完工作,我养你啊。”
      徐淮之转过头来,玩笑道:“好啊。”
      在他身后是适才点燃的花火,在夜空中炸出了流星满天,而他在夜空下笑意温和。
      郁南城有一瞬间的错觉,想要就这样,直到永远。

      高考前徐淮之专门从部队请假回来看他。徐淮之搞到这次请假的机会其实并不容易,但他还是坚持要给郁南城献上一个真挚的祝福。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直挂什么?”徐淮之念着手中干巴巴的纸条,在火车上对着手机歪歪扭扭抄的几个字他有些看不懂,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直挂云帆济沧海。”郁南城笑了起来,“谢谢你啦,哥。”
      徐淮之坐了一天火车只为送他个祝福,他确实感动到无以复加。徐淮之拍了拍他的肩膀,“南城,无论你要面对什么,都不用怕。毕竟你的身后有我。”
      这糙汉子一旦煽起情来可不得了,郁南城想。他站起身抱住了徐淮之,轻声道:“好。”
      徐淮之慢慢地目送他进了考场。
      郁南城自觉这次考试也算是他人生中的巅峰水准了,出来之后满脸轻松,心中之前挂着那人对他说的“执行个任务之后就可以退伍了”,一阵轻快。
      只是这一诀,险成永隔。
      起先,他四处打工凑钱,当查成绩那天时,他亦是十分紧张。等待刷新的界面令人难熬,直到……
      他看到他的分数后长舒了一口气。市状元,这足以让他上他所梦寐的学校了。
      他打了个电话给徐淮之,没有接通。他的眉心微蹙,但想到徐淮之可能还在劳碌,索性继续干活去了。
      只是电话无法接通的第三天,他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他坐了徐淮之曾坐过的单程火车前往军区。他毕竟不是军人,不得入内。他几经踌躇,拨打了一个徐淮之从前战友的电话——那时,那人曾和徐淮之一道送他回家。那人爽快地答应了。
      可当他跟着那人进去部队,穿过重重障碍被指引来到军区医院内,他大概是耗尽了所有的勇气与坚定,才没有痛彻心扉昏厥过去。徐淮之胸前一道长疤纵横入骨,险些插到心脏。他后腰与腿也落了伤,医生说,真是徐淮之命大,看来还有生存的可能。只是而今依旧昏迷不醒,生死未卜。
      郁南城想,若是你死了,那我也不活了。
      郁南城差点连大学都不愿去读了,只想在他病床前守着。他的战友劝了郁南城很多次,无果。
      所幸,徐淮之在近一个月后的一天终于醒来。而他猛地抱住了徐淮之,泣不成声。
      徐淮之大概是刚醒来,意识模糊得彻底,只是依稀辨出那人是谁,低声道:“别怕,有我。”
      他的康复训练做了好一段时间。郁南城去大学报道后不久听闻他康复完成后,马不停蹄地请了假来接他。
      那天恰好是他退伍的日子,他高兴地拉着郁南城想要拍照。“这军装,可是你最后一次看我穿咯。”他咳着嗽,笑着对郁南城说。
      郁南城有些腼腆,但还是站到了摄像机后。
      那个摄影师留着头黑色长发,样貌甚好。他还绑了条马尾辫,颇有艺术气息。只是糙汉子耳朵听不大清,几次没能理解摄像师的提醒。郁南城无奈地想要替他摆个姿势,这时旁边一个男人走上前来,替他调了下手臂位置,拢住了郁南城的手。
      郁南城“啊”了一声,徐淮之连声致歉。那男人向摄影师招呼了一声,摄影师于是喊道:“茄子!”
      二人笑了起来。
      画面定格。摄像师将摄影机凑过去给他们二人看了看,笑着说:“你们二位挺登对嘛。”
      徐淮之挠了挠头,没听懂这话儿意思,而郁南城却红了脸,几次欲语还休。
      先前那男人走了过来,将不知什么东西递给了摄影师,摄影师低低地道了声谢。徐淮之正欲付钱,摄影师却摆了摆手,“不收你们的钱。若是有缘,便在他日重逢时再收吧。”
      徐淮之愣了愣,却看着摄影师拢了拢发梢,和那男人越走越远。
      郁南城看着他,笑着说:“哥,我们回家。”
      他终于换来一场能令他竭尽余生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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