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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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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独自向前摸索良久。
他的四周都是一片茫茫黑暗,没有一丝光亮。而至于他姓甚名谁,又为何会来到这里,他一概不知,只这般漫无目的地走着。
“烨儿……”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他茫然地转过头,却依旧什么也没看见。
而下一刻,像是大坝开了闸,无数语音如潮奔涌而来,争先恐后挤入他的脑海。
“这孩子天生带煞,不仅克死了爹娘,还引来了洪水,你们以后都离他远些。”
“怎么又多了一个乞丐?去去去,别脏了本夫人的衣服。”
“你可要与我走?我可以让你每天都吃得饱饭,还能活成人上人。”
“沈烨,你杀戮无数,连稚子老妇都不放过,活该无后!”
“沈烨,兰庭一战,你屠尽五城,造孽深重,今日朕将你伏法于断头台,以慰天下因你而无辜妄死之灵,可有不服?”
……
原来,他叫沈烨。
“小姐,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宵禁了,更何况有何大夫在,您还担心什么?”
“他……毕竟是为我挡了一刀,救命之恩尚且涌泉相报,我毕竟是放心不下。”
“可是小姐……”
“好了,你要么就去帮我与何大夫说一声,这么晚了,却是打扰了他。”
白芷只好合上了嘴,不再说话。简言姝走进房间,就见床上的沈烨依旧昏睡着,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她执起一盏灯,打算看看就走,却突然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床单上也隐约有几丝血迹渗出。大抵是哪处伤口又裂开了,简言姝这般想着,一边掀起一个被角,就见沈烨肩膀上缠着白布的地方殷红一片。她连忙转头对白芷吩咐道:“白芷,你去外间帮我拿些包扎用的白布过来。”她想了想,又道,“再记得留张字条。”
白芷点点头,轻声退出房间。简言姝动作轻慢地揭开白布,手指却一不小心就碰到了冰冷的肌肤。她忍不住一哆嗦,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腾起了一股很奇怪的感觉。她定了定神,又将沾了水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伤口旁边的血。
做完这一些,白芷也回来了,带来了白布和伤药。简言姝便用这些东西很快重新包扎好了伤口。此时离宵禁只剩下两刻钟,白芷也开始催促,简言姝只好最后看了一眼仍在昏迷中的沈烨,离开了医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关上房间的门的同一瞬,本该昏睡的少年却猛然睁开了双眼,如豆大小的灯光映在瞳孔上,闪烁不停。
夜渐渐地深了,但是沈烨半分睡意也没有。
刚刚离开的那人他认识,是宁州大族简家的女儿,家主简之衍的嫡女。可在他的记忆里,简言姝明明早已嫁去了常州,相夫教子,是不可能碰到他的。况且,眼前的少女眉眼明媚,怎么也不像深闺内宅里的妇人。
与之同样让人疑惑的是,他明明已经身断断头台,刽子手的那一刀动作十分利索,想必帝王看了之后心情定是分外舒畅。
可他现在不仅有体温,有五感,还会流血,身体也不会觉得轻飘飘的,有着活人该有的一切。
东方的天幕渐渐显起了鱼肚白,房门外也传来了几阵人走动和交谈的声音。一个年岁与他略微小些的青年走进房间,手里的托盘上放着白布和药。见沈烨正睁着双眼,青年先是惊了一瞬,随后便欣喜地道:“公子,你醒了?”
沈烨轻轻地“嗯”了一声,以为答复。
“说实话,昨日简姐姐把你带来医馆的时候,爹都狠狠地吓了一跳。”青年把托盘放在房间的桌子上,继而开始为他换药,一边嘴里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我爹行医二十多年,也才见过几个像你这样的,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几乎都是疤,新伤又叠旧伤,整条胳膊也是血淋淋的。唉,”青年又叹了几声,“听简姐姐说是劫匪,但自两年前纪大人就领了朝廷的兵马平定了青城山周围的匪乱,总不会是最近——“青年正还要往下说,却被沈烨开口打断。
“现今几年?”他问。
“明德十三年。”青年有些奇怪地看向沈烨,但很快了然,“公子是不是脑袋也伤到了哪里?我这就去唤爹爹来,公子稍等便好。”
“无事,不用。”他却哑着声音,拒绝了。
“哦……”青年挠了挠头,然而依旧是不放心地检查了一番,才终于离开了。
青年走后,沈烨还是静静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面上平静,但心里已是翻起了惊涛骇浪。
明德十三年。
这一年的三月,他被追杀至宁州,在青城山脚下为太子的人所俘获。本以为必死无疑,太子却只对他说了几句话,就放他离开了。
太子说:“你父母双亲的死,与皇兄脱不了关系这十多年的苦厄,也多因他所受。”
太子又说:“祁远将你从恶狗口中救下,未必就没有存过利用的心思,沈烨啊沈烨,你现在确定还要为殺亲仇人效命么?”
说完,太子就让人打开了地牢的大门。
燕王是皇帝长子,太子却是中宫嫡子,两人围绕着储君帝位争了近十年,朝廷后宫也大多分作两派。殿前司虽是天子耳目,但指挥使祁远早已暗中投靠燕王,而沈烨作为副指挥使,又在十岁时与祁远有不小的关系,自然也与祁远站在一处。燕王胜,他可万人之上,若燕王败了,他亦万劫不复。
可谁也没想到祁远会在一年后中毒以至身亡,而他在同一年转投太子阵营。所有的人都骂他是墙头草,原先的太子党尽己可能地排挤他,但他不觉得这有什么。
要真说个理由,或许,他便是天生的凉薄。
而后结局不出每一个人的意料,燕王成寇,太子称帝。
但同时也岀乎所有人所料,元和二载,他以“罔顾人命”的罪名,处斩于断头台。明黄衣袍的帝王在前头慷慨激昂,他却只见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群。
但沈烨从来都没想到过,他还会回到明德十三年,甚至还有个姑娘将他送来了医馆,大晚上的仍不放心要过来看看他。
这也是从来没有的事。
从小到大,沈烨已记不清遭过了多少冷眼,祁远的好还有几分别的想法,简言妹和刚才的那名青年唯二对他真诚地释放出善意的人。
只可惜……沈烨心头突然涌起了一抹遗憾,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他只是记得,明德十九年的那个夏天,宁州简氏满门以“贪污”之名下狱,广阳侯简之衍处凌迟三千之刑,简贵妃贬入冷宫,其女五公主奉仪北上和亲。罪不及出嫁女,简言姝虽保住了一条命,但往后在夫家还过得好不好,便是谁也无法知道的事了。
那时他还不觉什么,时值今日,竟才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感。
然为时未晚。
窗外日头已经高悬,沈烨不禁想起了昨晚灯光下少女平静却明亮的眼眸。
乾坤未定,为时未晚。
现在是明德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