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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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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我也是个不羁的人。只要背上包,就随心而走,不管它是古迹名胜,还是无名的村镇,其实没什么不同,都是我不曾见识过的景色。我流连于随意,因此迷路便是常有的事。
那天我一路向西。万里天空无云,也没有一丝风的形迹。我越走,日头就越大,几近压到我的头顶。从地底升腾出的气浪弯曲了地平线的线条。我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放大,周遭一切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我下意识去寻绿荫。已经不记得拐了几个弯,上了几个坡,总之,太阳约是被我甩在了身后,而在我的面前,出现的是一座小镇。
严格来说,不知道能不能说成小镇,但至少是一片居民区。小洋房鳞次栉比,排列齐当,墙面都涂成了白色,只是屋顶颜色不尽相同,有红色的,黑色的,还有绿色的。每幢房子的门前都有个小花园,显然也是私人领地,有的用低矮的木桩围了一圈篱笆,有的则砌了道牢固的砖墙来。我在一户人家的芭蕉树下歇了一会儿,始终不见行人的影子。我看小园草坪的黄草莓结得正好,索性撷了大半,竟也没人出来赶我。我又等了一会,人在无聊时候的耳朵堪比犬猫的耳朵,好像在镇子的更深处,我听见有小孩子的欢声笑语,似隐似现,于是我站起身,掸掸屁股上的土,向那里走去。
声音越来越清晰了。我走过最后一个墙角,看见了三个小女孩,约莫五六岁,在自家花园里正拍着手掌——
“啪啪,啪啪啪!”
“今天我们逛三园!”
“果园,菜园,动物园!”
“水果园里有什么?”
一听便知,是个并不稀奇的游戏,我们小时候也经常玩的。要是谁跟错拍手的节奏,答不上来,或说了与上一个重复的便是输了,输了的人要接受一定的惩罚。我倒是很好奇,这些小女孩会说出什么样的惩罚来。
穿着红裙子的小女孩说:“香蕉!”
穿黑裙子的小女孩说:“葡萄!”
再一个小女孩说完,她们就要重复一轮了。
最后一个穿绿裙子的小女孩昂声说:“西瓜!”
——“谁说的西瓜!”
一个小男孩突然从房子后面跑来,他比她们的个子高出许多,声音像公鸭的嘶哑声,应当是正步入了青春期的年纪。
男孩子气鼓鼓地看着她们。妹妹们先是害怕地缩脖子,马上围着哥哥咕噜噜地跑。
“她没说错!西瓜怎么了呢?”我忍不住想,双脚不自觉朝他们移了两步。
男孩子说:“今年我们都没有西瓜来解暑了!大人们都很易怒,小心被爸爸妈妈听到...”
“而且你们知道吗,”男孩子的脸阴沉了。他两条瘦长胳臂张开,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想要拢住妹妹们:“奶奶刚给我讲了个关于西瓜的恐怖故事...”
还没说完,小男孩倏地直起身,定定看着一边。
“你好,请问你是?”
我这才意识到,我距离踏入他家的花园仅一步之遥。我尴尬地笑笑:“我只是个旅人,听见有故事,一时好奇就走了过来,没有恶意的。”
“为什么没有西瓜呢?”
我也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来证明我并没有什么坏的念头。只是在余光里,我察觉小女孩们眨着圆葡萄似的眼珠望着我。
男孩子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您也坐下来一起听吧。”
说着他指了指篱笆墙根下的小石墩。
我顺从地坐在那里。一个庞大身躯的成年人要听一个瘦弱小孩子讲故事,简直像是灵魂置错了位。
男孩子没再多说什么,拍拍脑瓜,直接讲起了一些事情:
“我们的祖母年轻时也和您一样,是个自由的旅人。她和祖父哪里都去,因此常常迷路。有一天,他们飘到了一个国度。
那个国家只有一个国王,但绝非独裁,因为国王的身边总有三位长老。不知道他们活了多久,要活到什么岁数去,只知道很早之前便是这样,他们永远协助国王把控着一切命脉。有趣的是,绝多数场合,长老们的立场都出奇的一致:国王要造富丽的宫殿,长老们一同抵制;国王要发动战争,长老们说国王暴戾,就请上了下一位;——新国王上台,试图励精图治,说我们要挖矿,这会对经济有利,长老们同意了,于是大家开始挖矿,矿山下工人们的脊背和裸露的岩层一样黑;新国王说我们还要炼钢,这仍对经济有利,长老们同意了,于是大家开始炼钢,钢炉旁工人们的脸蛋和沸腾的铁水一样红;新国王又说我们还要修建铁路,他一拍桌子,这将会对我们的经济大大的有利!于是长老们再次同意,一条前所未见的铁路在人们的号子声中落成了。尽管拥有了这个神奇的东西,但在那时,那里的人们还远想不到这会带来什么。
铁路穿山而建,因此站在铁路尽头向远看,尽是幽长的隧道。国王来到了现场,连同三位长老,及一众贵族勋爵们。他们贴在铁路的两旁,若是有什么东西顺铁路而出,这将是绝佳的观摩地点。真正出力的人们站在了人群的最外围,就算他们将脖子抻成像长颈鹿那样,也只能看见一个个或黑或亮或花白的头顶。不过他们总有法子来让自己看得更多一些:“里面的人总比我先看到,那么他们的头朝哪边转,哪边一定是神奇东西出来的方向!”外围的人如是想道。
挤在中间的人却不像外围人那样简单,他们有着自己的一套想法:隧道里出来什么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国王怎么看。知道当权者的想法,不就知道下一个风口是什么了吗!于是中间的人打定决心要跟随着国王的动作。
国王打了个哈欠。由于是背对的站位,中间的人看不到,他们只能绷紧双臂;看里面的人绷紧双臂,外围的人也绷紧了双臂;国王向左看了看。我们的陛下终于有反应了!中间的人赶忙向左看去,外层人也‘刷拉拉’向左转过头去;国王又向右看了看,于是所有人纷纷向右转过头去;一只蚊子落在国王的眉头,他不安的挠了挠,后面的人们看得到国王抬起了右手,可实在看不到他做了什么,于是滑稽的一幕产生了:有的抠了抠眼睛,有的挖了挖鼻屎,有的剔了剔牙,还有的压根不在脸上作文章,有人悬着手掌,作敬礼状;有人只伸出食指,楞楞地指向天空;还有人伸出中指,又迅速收回,生怕被人抓住他不敬的把柄...
这样来看,只有国王在真正解决着自己的身体需求。不过,也不要怪国王如此焦躁,这个国家的天气实在是太热了!他们没有冰块,没有风扇,就算是国王,他的避暑方法也不过是躲在宫殿的最阴处,让仆人拿着一丈高的羽扇不分昼夜地扇风。即使这样,他仍是叫热连天,更何况现在,他正在外面暴晒呢!整个国度的人都在忍受高温,黑脊背的人、红脸蛋的人,还有在庄稼地里忙碌,沾了一脚底青土的农民...大家都在想着一个问题:或许,或许在这世界的某处存在某一种东西,可以让我们燥热的神经放松下来?
或许,或许就在隧道的深处...
或许,或许不一会儿,它就会顺着铁路而来...
“哐哐...”
隧道里好像有了微小的声音,当然是最前排的国王先注意到了,他把头转过去,大家纷纷把头转过去,等待着。真的有东西出现了?
“哐哐哐!”
这声音越来越大。任谁都听得出来,那将是个大家伙。它的结构应是相当繁杂,杂到每一个零部件都在按照自己的节奏摇晃,每晃一下,便发出不同的七零八落的轰响。
“哐哐哐哐!”
大家都瞪大了双眼。这里并不是跟风了,而是真切的下意识反应。
一辆喷着浓烟的火车(祖母这里用了‘火车’来方便讲述,虽然那里的人们可能用的不是这个名称)大过了声音传播的速度,一下冲出了隧道。虽然都做足心理准备,但人们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黑色怪物吓到了。大家哭喊着,尖叫着,四散奔逃,现在倒是最外层的人跑得最顺利了,国王的长袍不知被谁踩住,他动弹不得,情急间破口大骂,然而再恶毒的咒骂也瞬间湮没在众人的洪声中了。
“呜——”
火车又响起狭长的汽笛声,与杂乱的“哐哐”声完全不同,这听上去清脆多了。国王跑无可跑,于是他成了第一个冷静下来,与火车长对话的人。
“喂——”
一个短小精悍的男人从驾驶室走出,向着人们挥手。
“你是谁!来,来干什么!”
“不是你们修好了铁路吗,”男人睁圆了眼睛,耸了耸肩:“我还以为你们这儿达到了一定的繁荣,来送些东西呢。”
“当然繁荣!”国王的心思彻底沉稳下来,大手一挥道:“看看我们这里能通天的矿山,比海水还多的铁浆,还有一览无垠的庄稼地!这难道还不繁荣吗?”
男人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火车上的人员自然受到了无比隆重的招待。筵席持续了三天三夜,不过外邦人会觉得奇怪的是,就算是没人吃过的烤乳猪等荤菜,一个小时后也要撤下桌去,重新端上一盘来;舞女们跳完一曲,就必须换成下一拨人,清洁工从未在地面上爬起来过;只有葡萄酒始终是餐桌上的固定嘉宾,奴仆们为尊贵的客人续了一杯又一杯。
火车长的鼻头红得发紫,他醉得步履蹒跚,也不管什么礼仪,拍着诸位长老和国王的肩膀说道:“你们真是太厉害了!在这样闷热的环境里居然可以待这么久,看,我手中的葡萄酒都要沸腾了!”
此时一个仆从突然跪了下来,为国王拭掉了额头的汗珠,这是他们长久以来形成的默契。国王问火车长:“您从遥远的西方来,有什么好办法吗?”
“是呐,让我想想...”
火车长搓了搓胡渣的下巴,轻轻把酒杯放回桌上。国王的话实则让他酒醒了大半。在他的国家,炎热早已不是敌人。他们掌握了发电的技术,又发明了一系列纳凉的电器:风扇、空调和冰箱。但这些是绝不能说出口的,莫要忘记了,电还可以用来制造飞机火炮呢!倘若今天慷慨施舍了这项技术,要是明天反过来挟制我的国家怎么办?想到这里,火车长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大家可都看着这位小个子的先驱者呢。
他的大脑转得飞快:“你们瞧,我一想到这个东西,身体都不自觉地凉快起来了!”
“是什么?”
掌权者们的眼睛亮了起来。
火车长同他的随从耳语了几句,不一会儿随从便摇晃着抱来一个圆咚咚的东西,通体绿油油的,上面还布着黑色的条纹。
“这是...?”
火车长抿起嘴角,扫视了一圈众人的脸,一巴掌拍到这个圆物上,发出一声极清脆的响。一些小贵族吓了一跳,发出母鸡似的“咯”的叫声,居然失了态。
火车长转而哈哈大笑:“这个东西,在我们国家可是消热的神器!”说着抽出腰间佩刀,只见手起刀落,众人还来不及闪躲,圆物就被劈成了两半,那内里如同鲜红的苹果肉一样,只是黑籽却比苹果多了许多,分散地嵌在瓤中,像是孩童在地上涂画的左一扭,右一扭的小字似的。
红瓤的汁水沿着桌布滴到了地板上,被机灵的清洁工立马擦去。火车长稳着刀柄,又把它切成了若干三角小块,尽置到贵族们的手中。大家面面相觑,捧着三角小块,好像它就如同一枚随时要爆炸的地雷。
火车长的眼珠在深邃的眼眶里横着转了一个来回,此时他的鼻头全然恢复成了原本的颜色。他率先举起手中的三角小块:
“干杯!”
说完一口吞掉了瓤,把黑籽“噗噗”两声吐了出来,他的手一甩,杂着黑纹的绿皮被扔到了地板上。机灵的清洁工再一次,用一眨眼的功夫清除了垃圾。
“真解渴呀!”火车长呼哈一声。
大家心里终于卸下了什么,纷纷依样举起:
“干杯!”
照着火车长的吃法,吐出籽,把瓤一气吞进胃里,果然身体瞬时清凉了不少,像是喝了融化的冰川水一样痛快。
火车长得意洋洋:“这个东西,在我们那里叫做‘瓜’,而我们国家在你们的西边,你们就叫它‘西瓜’吧,毕竟,吃水不要忘记挖井人呀!”
年轻的国王默认了。他虽是这片土地上一切物品之主,但这个新东西也不必以他的名字来命名,叫‘阿猫阿狗’也是可以的,他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有宽宏的风度的。
其实再过几天,国王的烦忧便不会在名字上盘桓了。火车长临行时,秉着互惠互利的原则,要去了矿山的山尖,半个海那么深的钢水,以及阳光能照到的所有庄稼。
他的火车又开始轰隆隆地乱响了,他掷出一句话:“下次会带来一车西瓜的!”便哼着小曲消失在了隧道的深处。
国王端坐在大殿里,三位长老像柱子一样隔在国王和贵族大臣之间。大殿里静极了,国王将摇羽扇的仆从赶了出去,汗水在贵族们的脸上和背上肆意流淌。
国王的声音听上去不怒自威:“热吗?”
他们怯怯地答:“热。”
“还是西瓜好呀,是不是?”国王突然这样问了。
这大殿中,凡是吃过西瓜的,有谁不是这样认为的呢。只是提到“西瓜”的字眼,他们口中就已经分泌难耐的口水了。可现在的局面似乎只能坐以待“瓜”,等那小个子男人的到来,还要奉上自家珍贵的资源,可国王光想想,就觉得很不爽。
“呃...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一位老态龙钟的大臣擦着汗,声音颤抖着。
“废话。”
比国王还要年轻的勋爵们当然不屑这个显见的回答,连同着也不屑老大臣了。
一位漂亮的勋爵说:“依臣下当日对西瓜的观察来看,它的确是一种瓜果。它可以让人的身体凉爽,正如生姜可以使人生热一样,故这样想来,西瓜和我们所种的其他庄稼也无什么不同。只是我国连年的高温,迫切需要它而已。”
“嗯...”国王低哞一声,众臣捉摸不到他此刻的表情。
“这也是废话!”
一位少年模样的勋爵不顾年长者的眼色,站出来说道:“可是我们国家已经到了不得不食用它的时候了!”
少年人似乎捅破了什么窗户纸,大殿中的热空气闷住了。
长老们是有大默契的,一齐稍挪了挪身体,他们的袍子发出“扑簌簌”的摩擦声。
不知是谁说出的:“至少漂亮人说对了,它是个瓜果。”
“既然是瓜果,它应该有种子...”又不知是谁的声音如游丝。
“是的,种子!”少年人倒高声道。
“可它的种子是什么呢?我们除了吃过它,对它的一切一无所知呀。那小个子男人也没有告诉过我们。”
于是大家开始畅想:它会像土豆一样吗?只要切下一块,埋到土里便能生根发芽。如果真是如此,是切下红色的瓜瓤,还是切下绿色的瓜皮?又或许,就和普普通通的苹果种植一样,那日弃之如敝履的黑籽就是它的种子?
“也许我们都可以试试。”
少年人说出口,下一秒自己都觉得无力到可笑。他们的眼前哪还有什么西瓜,只有快要燃烧的空气罢了!
“嘶...”国王的气息声愈发低沉了。
“有!”
一个干脆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听上去来者似乎很是机灵和果敢。
“谁在说话?”
仆从们全冲了出去,把人拖到了大殿中央。
“你是谁?”
在场的贵族们没人认识他。
“陛下,我是您那微不足道的清洁工呀!”
清洁工哆哆嗦嗦跪在地板上,他头埋得低低的姿态倒让国王感到了一丝熟悉。
“说吧,有什么事要说?”
“我,我是想禀告您,还有长老们,还有各位大人们...”这会儿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了:“也许我们可以试试...我想或许有朝一日派上用场...那日,那日的瓜皮和黑籽我有好好封存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