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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疤痕 ...

  •   “你喝一杯酒吧。”翟静想不出来。

      梁嘉禾仰首将面前的酒灌下去。

      轮到翟静猜。

      “蓝色。”

      很快,川剧演员再度变脸,白色。

      她看着梁嘉禾。

      男人想了一会儿,看起来实在为难,翟静找调酒师要个新杯子,掂酒瓶倒了半杯。

      然而倒完了,杯子被一只大手端走。

      梁嘉禾顿了顿,斟酌说:“……不论最后要不要……现在喝对你的身体也不好。”他说完仰头喝干净。

      两人在小酒馆坐到半夜,直到打烊才起身离开。

      翟静下午睡多了,现在并不困,梁嘉禾也像是不困的样子,她便提议去锦江看看。

      那里正热闹。

      站在灯光秀丽的江水边,夜风有些大,翟静的头发被吹了起来,梁嘉禾担心她再度发烧,脱下外穿的白色灰格纹衬衫,搭在她身上。

      男人做这个动作的时候,翟静趴在栏杆上没动,等他搭完才问:“这是李弥教你的吗?”

      提到李弥,他的身体像是会有应激反应,总要僵住那么一两秒,仿若与李弥去世时冰冷僵化的身体贯通了。

      “怎么会这么想?”

      “这趟出来发现,你比我想象中的……好像更贴心一些。”翟静回头看他。

      潮湿的江风将她的头发吹过眼睛,翟静捋到耳后,找个皮筋低绑在脑后。

      两条胳膊抬起,挂在肩上的衬衣势必会掉下去,梁嘉禾接过皮筋,“我来吧。”

      翟静松了手,他绑的有些松,但不至于让头发吹到脸上,便没有再管。

      “学生报喜,但你今天好像不高兴。”

      过会儿,安静的江边响起男人的声音,看似随口一问,声音很轻,但仔细去听,里面藏着试探的小心。

      他这么说完,翟静毫无预兆地笑了起来,沉迷其中,笑得不能自已。

      她是鹅蛋脸,笑的时候脸颊软肉拥向颧骨,下巴会比较尖一点,但很好看,像朵清丽的百合花。梁嘉禾这样想,问她:“你笑什么?”

      翟静笑完,才倚着栏杆看他,“你是不是想转移话题?非但没转走,反而转进去了。”

      梁嘉禾困惑。

      “你不是要问我为什么不高兴吗?”

      梁嘉禾静静看着她。

      翟静说:“李柏玏说你和李弥是高考前在一起的,因为李弥高考焦虑,你为了帮助她缓解情绪,答应了她的追求。”

      她说完,果真见到梁嘉禾沉下去的脸色。

      “我就是在想这个。”翟静诚实地说。

      “……他说的没错。”

      翟静脸上的笑淡了,不过片刻,又浮现自嘲的笑意。

      “那时候学校抓早恋抓那么严,你们不怕被老师逮住了记过吗?”

      梁嘉禾沉默。

      翟静突然对着江水撩起额上的疤痕。

      她其实很少看它,因为不想看,所以不照镜子,所以看不见。

      “你们感情挺好的。”

      心里有很多话,翟静并不想说,或许是在自己的小房子里待惯了,她从小到大都没有倾诉欲,惯来是有话、有事藏在心里,因为即便说出来,现状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但整个旅行中,梁嘉禾照顾她越贴心,越合心意,就在她心里多扎了一根刺,让她越难受。

      “相亲的时候,媒人说你没谈过恋爱,是因为李弥去世了,所以要隐瞒吗?”

      梁嘉禾还是沉默。

      “你为什么看上我了呢。你看,这个疤多丑。”翟静回头,撩起发角的刘海给他看已经不甚明显的伤疤。

      但在月光下,那块缝得歪歪扭扭的疤痕更显明亮皎洁。

      “不丑。”男人说。

      翟静立刻反驳:“说谎。”

      “我讨厌说谎的人。”她看着他道。
      到底没忍住,眼睛起了雾。

      梁嘉禾心口骤然一紧,垂在腿侧的手指也紧紧捏住,“……对不起。”

      他本意是为她眼里的泪道歉,不论因为什么,只要她因为自己哭了,他就应该道歉。

      但这时候听到翟静耳里,让她眼里含泪,却释怀地笑了出来,笃定说:“你终于承认你骗了我。”

      梁嘉禾怔住了。

      翟静摸着额角手感明显的伤疤,回忆当初的痛苦,蹙眉说:“它真的很丑,丑到每个见到的人都会说它丑,我不愿意去照镜子看它,不愿意梳头,因为梳子刮过它会有感觉,洗头的时候也不愿意碰……你是第一个对我说它不丑的人。”

      翟静回想到……那是个下雨天。

      放学后,她自己一个人在公交站等车,雨水从站台棚子边角滴滴答答落下。

      有同班同学带着人过来和她打招呼,大声介绍说这是我们班最漂亮的班花,但翟静转过头的时候,收到的是一群嘲笑声。

      那时候她额角的伤疤刚刚拆线,医生说不能捂着,天热容易发炎,所以她用发夹将刘海夹了上去,将红色毛毛虫的鲜嫩疤痕露了出来。

      他们嘲笑说红的像鸡爪子,形状像蜈蚣,那就是鸡爪子杂交蜈蚣,生出来个她这样的玩意儿。

      因为下雨又没带伞,翟静一直在公交站站着,她不搭理,不回应,那些人笑了几声得个自讨没趣,换话题聊其他的去了。

      一会儿来了两辆公交车,走了一大半,又来个人。

      春末的濛濛雨丝,落在水里荡起波纹,像是一道屏障,将外界的声音隔离在外。

      翟静听见他们说话。

      原先留下的对新来的悄悄说:“嘉禾,你看,那个人脸上的疤,像不像个蜈蚣,真特么丑。脸挺好看的,就是教疤给毁了,怪可惜的。”

      翟静看了过去。

      正说她坏话的男生猝然对上她的视线,吓了一跳,也不说了。

      等这个男生也走了,公交站棚子下就剩她和最后过来的男生。

      翟静额角的伤疤正在长肉,痒得她忍不住用手挠。

      男生说:“最好不要挠。”

      翟静看他一眼。

      棚子有两片,翟静站在左边的最边上,男生站在两片棚子中间,动了动唇,须臾说:“不丑,挺好看的。”

      翟静看着他,没说话。

      他又说了一句:“他们就这样,爱夸大说法,其实不丑,挺好看的,像菲克波利糖,你吃过没有?”

      翟静摇头。
      她没见过,更没听说过。

      公交车迟迟未到,两人静立着听潺潺雨声,过会儿,男生问她:“怎么弄的?”

      翟静看向他,见男生似是真想知道,思索了会儿解释说:“清明回老家的时候,邻居家遭贼,我过去帮忙的时候被剪子划了一下。”

      他十分意外,又关怀问:“头骨没事?”

      “没有。”

      “下回遇上还是能躲就躲,钱没了还能再挣。”

      “嗯。”

      又过了几分钟,公交车还没到,他又说:“你很勇敢。”

      “谢谢。”

      翟静的公交车到了。

      回家后她上网搜了搜菲克波利糖,没搜到,没怀疑过是男生随口撰的,只怀疑是自己没听明白是哪几个字。

      在学校,翟静见到梁嘉禾的次数并不多。

      只有回秋冬换季被同学传染支原体,请假回家挂了几天药水,返校时堵车,错过饭点,到食堂吃饭晚了才见他一回。

      因此梁嘉禾给她留下的印象并不深,她不知道他的任何信息,包括名字,也从未想过去打听。

      上大学后想起来他的次数也很少,只偶尔在网上刷到类似于“高中最惊艳你的人”“你的学校有没有校草”之类的话题,才会想到他。

      再见就是相亲场上。

      虽然时隔多年,关于他的记忆消弭的连容貌都形容不出来,但一见面,翟静就认出来是他,那一瞬间开闸洪水一样涌进脑中关于他的记忆……让她明白,其实从未遗忘过。

      ……

      斜对着霓虹闪烁的锦江水面,翟静陷入回忆,缓声道:“你知道……确定和你订婚时间的那晚,我高兴了一整夜。”

      那夜前所未有的暗喜,余韵绵长以至回味至今。

      遥遥青春岁月里的一抹亮色,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蒙尘,暗淡无光,她也从不抱有希望,但相亲时的突然相见,媒人带来他同意的消息,都是拂去尘埃的衣袖,让蒙尘的亮色焕发出更耀眼的光芒。

      翟静说:“我形容不出来你在我心里具体的感觉,说好感,好像比这个深,说暗恋,又好像没有那么深刻。如果非要形容,白月光或许是最贴切的。”

      她抬头看向夜空,“就像今晚这月亮,高高挂在夜空上,没有非要拥入怀中不可的欲'望,但又缺少不了,否则就是黑夜里的踽踽独行,磕磕碰碰……远远看着就好。”

      她回头看他,梁嘉禾已经彻底呆滞。

      “现在,这个干净明朗的月亮,你亲手毁掉了。”

      翟静的声音依旧很轻,却让男人脸色惨白,脚下仿若突然踩空抖了一下,无助地扶上栏杆。

      “媒人介绍你的时候,你知道媒人怎么说的吗?”

      梁嘉禾自然知道。

      媒人说他性格沉闷,上学时一心沉迷学习,佐以数个大学奖项证明,工科学校连只母蚊子都没有,工作后谁都知道技术工种的忙碌,身边也是没有女生,因此单身至今,还不会讨女孩子欢心,所以之前相亲的几个没几天就黄了。

      翟静信了。

      她并不需要他挖空心思讨欢心,她以为她的白月光依旧是干净皎洁的白月光,高高挂在天上就足以令她心安、心喜。

      因此这三年来的婚姻生活虽然聚少离多,朝夕不见,她也吃苦成甘,甘之如饴。

      人人都说梁嘉禾是她的良配,能嫁给他是她高攀。

      没人能懂她知晓李弥存在后的信念崩塌,万念俱灰。

      自以为的白月光,实则早已满手染血,肮脏不堪。

      翟静双眼通红地看着他。

      梁嘉禾左手颤抖地抚上她肩头。

      他左手还戴着结婚时的金色戒指。

      天生就是摸键盘的玉竹双手,金戒指戴上去后宛如金镶玉般精美。

      这是婚礼上翟静握着他的手戴上去的。他一直没摘掉过。

      她吸了下鼻子,侧开肩头,他的手从肩上滑下。

      “回去吧。”翟静低下头说。

      一路沉默着回到酒店,翟静洗漱后就躺床上睡下,她走了半夜又哭了一场,沾枕即沉沉睡去。

      凌晨,突然惊醒。

      床上另一边没人,冰凉的床铺,整洁的床单,梁嘉禾一直没上床睡觉。

      翟静开灯,也没在屋里看见人。

      下床穿鞋,往阳台走。

      拉开窗帘,天边泛起灰白色,月亮已经虚淡,整个天地都是一层灰蒙。

      花园主题的酒店,每一间房都有个花朵形状的花园阳台,花茎缠绕阳台栏杆,不知名小野花盛开,往下看,是酒店的中心花园,种了各式各样的花朵。

      这个季节正争奇斗艳,开得繁盛明艳。

      翟静扶着栏杆往下看,中心花园的栅栏边立有一道挺拔身影,还有一支正在燃烧的香烟,红光明明灭灭,烟雾偶尔升腾飘散。

      似是心有灵犀,他忽然抬头。

      翟静心慌后退,关上阳台门,拉上窗帘,上床睡觉。

      等了许久,天光大亮,才听见开门声。

      始终没听见脚步声。

      翟静睁开眼坐起来,看见男人倚在门口墙边,手里还捏着一根细长的蓝色滤嘴的烟。

      “怎么醒了?”他看着她的眼里有几缕凝块的血丝,嗓子也有些烟哑。

      “突然醒了,睡不着了。”

      “饿不饿?”

      “还好。”

      梁嘉禾往前走两步,从门口的墙角挪到了梳妆台边,离她近了一些。

      “……我刚才想了想。”

      “嗯?”

      “可能说完依旧改变不了你的决心,但我还是想和你说说李弥是怎么死的。”

      “能说和你没关系么?”她声音很轻,柔声细软。

      梁嘉禾心慌手颤地把玩指尖那根香烟,另一只手摸在兜里找打火机,摸到了,又意识到她在旁边不能点,紧紧握在潮湿手心,试欲捏爆。

      片刻后,他轻轻合眸,低声道:“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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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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